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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遗人陈诺苏晓后续章节免费在线追更

拾遗人

作者:打风车的昊

字数:121239字

2025-12-31 10:16:04 连载

简介

口碑超高的悬疑灵异小说《拾遗人》,陈诺苏晓是剧情发展离不开的关键人物角色,“打风车的昊”作者大大已经卖力更新了121239字,本书连载。喜欢看悬疑灵异类型小说的书虫们冲冲冲!

拾遗人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雨还在下。

不是水,是墨。粘稠的、带着甜腥味的墨,从天上泼下来,把整条槐安路都泡发了。石板缝里长出青苔,滑腻腻的,踩上去像踩在什么活物的脊背上。

我撑着把破伞,伞骨断了两,伞面塌下来一块,雨水顺着豁口往下淌,浇在肩膀上,冰凉。

右臂的线痕在发烫。

不是疼,是烫。像有人在皮肤底下烧了块炭,一寸一寸,从肩窝往手腕挪。现在是半夜,子时刚过,线痕爬到了手腕上一寸的地方。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东西,抵在腕骨上,像在试探,在敲打,在找缝隙钻进去。

三天。

还剩三天。

我走在雨里,左手撑着伞,右手揣在怀里,死死攥着那枚铜钱。铜钱烫得厉害,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那股灼热。母亲的脸在黑暗里浮出来,又沉下去。她最后说的那个“能”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能什么?

能救命?能保平安?还是能……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线痕爬到心脏,我就死了。变成一件“遗蜕”,摆在某个架子上,等着被人“拾遗”。

我不想死。

至少,不想这么死。

所以我来了永安巷。

永安巷在城东,以前是驿站,后来驿站搬了,这儿就荒了。两排老房子,歪歪斜斜地杵在雨里,窗户都是黑洞洞的,像瞎了的眼睛。巷子很深,走到头,是一堵墙。墙上爬满了枯藤,雨水一浇,藤蔓都耷拉着,像挂着的死蛇。

我停在墙前。

地图上,光点就在这儿。永安巷,子时邮局。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堵墙,和一地积水。

我盯着墙,盯了很久。雨水顺着脖子往下流,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冰凉。线痕的烫,和雨水的凉,在我身体里打架,打得我牙关都在抖。

然后,我看见了。

墙上,在枯藤的缝隙里,有一块砖的颜色,和别的不一样。暗红色的,像涸的血。砖缝里,有东西在动。

是苔藓。

墨绿色的苔藓,在雨水的冲刷下,正缓慢地、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朝着那块暗红色的砖蔓延。苔藓爬到砖上,沿着砖缝生长,很快就勾勒出一个轮廓——

一扇门。

一扇开在墙上的,墨绿色苔藓勾勒出来的门。

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两个凹陷。左边那个凹陷里,刻着一个字:

“子”

右边那个凹陷,是空的。

我盯着那扇门,心脏跳得像要炸开。右臂的线痕,烫得我几乎要叫出来。它在兴奋。在渴望。在催促我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左手,用指甲在右手掌心划了一道。血渗出来,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晕开。

然后,我把带血的手掌,按在了右边那个空着的凹陷上。

凹陷是温的。

像活物的皮肤。

血渗进去,凹陷里泛起暗红色的光。光沿着苔藓勾勒的门缝流淌,很快,整扇门都亮了起来。墨绿色的苔藓,变成了暗红色的,像血管,在墙上搏动。

门,开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缝隙。墙还是那堵墙,但我知道,我能进去了。

我收回手,掌心多了一个印记。暗红色的,像一块胎记,形状像个扭曲的“信”字。

我盯着那个印记看了两秒,然后,一步跨了过去。

墙,没有挡住我。

我穿过去了。

墙后,是另一个世界。

没有雨。没有风。没有声音。

只有一盏灯。一盏昏黄的、挂在柜台上的煤油灯。灯芯噼啪响着,火苗一跳一跳,把整个空间照得忽明忽暗。

空间不大,像个老式的邮局。木质的柜台,后面是成排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塞满了东西。不是信,是别的东西。我看见了断指,看见了眼珠,看见了一绺绺头发,用红线扎着,整整齐齐地码在格子里。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人。

不,不是人。

是一具骷髅。

穿着洗得发白的邮差制服,帽子戴得端端正正,两个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我。它的指骨搭在柜台上,指节分明,白得晃眼。

“名字。”骷髅说。声音是从腔里发出来的,空洞,嘶哑,像两片骨头在摩擦。

“陈诺。”我说,声音比我想象的稳。

“来做什么。”骷髅说,没有问号,是陈述。

“了结因果。”我说,举起右手,亮出线痕,“有人告诉我,这里有规矩,能解这线痕。”

骷髅的眼窝转向我的右臂。线痕在昏黄的灯光下,鲜红得像要滴血。

“索命线。”骷髅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遗蜕会的东西。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知道。”我说,“我想活。”

骷髅沉默了一会儿。它的指骨在柜台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

“规矩是死的。”它说,“人是活的。你想用规矩解线痕,可以。但规矩,要你守。”

“什么规矩?”

“邮局的规矩。”骷髅说,空洞的眼窝转向身后的格子,“这里,是滞信处。三百七十二封信,寄不出去,也退不回来。写信的人死了,收信的人死了,但信还在,因果还在。你的规矩,就是把这些信,都送出去。”

“送到哪儿?”

“该去的地方。”骷髅说,“信上有地址,有名字。你按地址送,按名字送。送对一封信,你身上的线,就会短一寸。送错一封信,线就长一寸。送到手腕,你就死了。送到心脏,你就成了一件遗蜕,被我收进格子里,和它们作伴。”

它指了指身后那些格子。

“三百七十二封,全部送完,线痕自解。”

我盯着那些格子。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断指、眼珠、头发,都泛着冷森森的光。空气里有股味道,像陈年的纸,混着铁锈,混着灰尘,混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烂的甜。

“怎么送?”我问。

“用这个。”骷髅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样东西,放在台面上。

是一枚邮戳。

铜的,边缘有锈,但中间的字迹清晰:

“永安巷子时邮局·清净子”

“清净子,邮局的规矩。”骷髅说,“盖在信上,信就能送到该去的地方。盖在你身上,能暂缓线的侵蚀。但治标不治本。想活,就把信送完。”

它把邮戳推到我面前。

“规矩说完了。现在,你要不要守?”

我盯着那枚邮戳。铜锈斑斑,但在灯光下,那些字迹隐隐泛着暗红色的光,和我掌心那个“信”字印记,一模一样。

我伸手,拿起了邮戳。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但握在手里的瞬间,右臂的线痕,忽然不那么烫了。像有盆冷水浇了上去,虽然疼还在,但那股灼烧感,退了一些。

有用。

“我守。”我说。

骷髅的眼窝转向我。空洞的,没有眼珠,但我感觉它在“看”我。

“好。”它说,声音依旧空洞,“第一个规矩:子时来,寅时走。过了寅时,门就关了,你出不去,就得在这儿待到下一个子时。”

“第二个规矩:信,只能你自己送。不能找人帮忙,不能找人代送。违规,信就作废,你得从头再来。”

“第三个规矩:送信的路上,你会看见一些东西。听见一些声音。别理,别问,别看。只管走你的路,送你的信。违规,信就作废,你也会变成它们的一部分。”

“第四个规矩:”骷髅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如果送信的路上,遇到戴斗笠的人,别和他说话,别接他的东西,别问他的名。他问什么,你都摇头。他给你什么,你都别要。他叫你做什么,你都别动。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说。

“重复一遍。”骷髅说。

“子时来,寅时走。信自己送。路上所见所闻,不理不问不看。遇到戴斗笠的人,不说不问不动。”

骷髅点了点头——如果那能算点头的话,它的颈椎骨发出咔吧一声轻响。

“很好。”它说,“现在,取信。”

它转身,从身后的格子里,抽出三封信,放在柜台上。

三封信,都泛着黄,边角卷曲,信封上没有地址,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用血画上去的符号。

第一封信,符号像个眼睛。

第二封信,符号像个耳朵。

第三封信,符号像个嘴巴。

“眼睛的信,送到城南桂花巷,老井边第三棵槐树下,埋在树下三尺。”骷髅说,“耳朵的信,送到城西哑舍弄,老戏台后台,塞进妆奁的缝隙里。嘴巴的信,送到城北乱葬岗,最老的那块无字碑下,烧了。”

它的指骨依次点过三封信。

“顺序不能乱。眼睛先,耳朵次,嘴巴最后。乱一步,信就作废,线就长一寸。”

我拿起三封信。入手很轻,但很凉,像握着冰块。信封是软的,但很韧,撕不开,也烧不着。只有邮戳盖上去,才能“送”。

“现在,子时一刻。”骷髅说,“寅时之前,你必须回来。回不来,就永远别回来了。”

它的指骨敲了敲柜台。

“去吧。”

我攥紧三封信,把邮戳塞进怀里,转身,朝着那扇墨绿色的苔藓门走去。

门,开了。

我跨出去,重新站在雨里。

墙还是那堵墙,苔藓勾勒的门已经消失,只剩下暗红色的砖,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淡了些。

右臂的线痕,又开始发烫。但比之前弱了些。邮戳在怀里,沉甸甸的,像一块冰,贴着口,压着那股灼热。

我深吸一口气,把伞扶正,朝着城南走去。

雨还在下。黑色的雨,浇在身上,冰凉。街道空无一人,两旁的房屋都黑着灯,窗户紧闭,像一只只瞎了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我走得很慢。不是因为雨,是因为怀里的信。

三封信,在怀里,像三块冰,贴着皮肉,冷得我牙齿打颤。眼睛的那封,最冷,冷得我半边身子都麻了。耳朵那封,次之。嘴巴那封,最轻,但也最诡异——我总觉得,它在动。在信封里,像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封口。

我不敢多想,只低着头,加快脚步。

桂花巷不远,穿过两条街就是。巷子很窄,两边都是老房子,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巷子深处,有一口老井,井口盖着块青石板,石板上长满了青苔。

井边有三棵槐树,年头都不小了,树粗得两人合抱,树冠遮天蔽,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出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绿。

我走到第三棵槐树下。

树盘虬,露出地面,像一条条扭曲的蛇。树下积着一洼水,浑浊,泛着腥气。

我蹲下身,从怀里掏出第一封信——眼睛的信。

信封上的血色符号,在雨夜里泛着暗红的光,像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在静静地看着我。

我把信放在树旁,从地上捡了块尖锐的石头,开始挖土。

土很软,被雨水泡透了,一挖就是一个坑。但挖到一尺深的时候,石头碰到了什么东西。

硬的,像石头,又像骨头。

我停下手,用石头拨开浮土。

土里埋着的,不是石头,也不是骨头。

是一只眼睛。

人的眼睛。瞳孔已经散了,但眼白还算完整,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死鱼肚皮似的灰白。眼睛周围连着些暗红色的肉丝,像没撕净的筋络。

我喉咙一紧,差点吐出来。

但那只眼睛,在土里,静静地“看”着我。没有恶意,没有怨恨,就那么平静地,空洞地,看着。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涌,继续往下挖。

三尺。

挖到三尺深的时候,坑底出现了一个小洞。洞口很小,只能塞进去一只手。洞里黑漆漆的,有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一股陈年的、纸张发霉的味道。

我把信拿起来,看了一眼信封上那个眼睛符号,然后,把信塞进了洞里。

信一进去,洞口就自动合拢了。泥土蠕动着,像有生命一样,把洞口填平,抹平,恢复原状,连我挖出来的坑,都在一瞬间平复如初。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我手里还沾着的湿泥,和怀里少了一封信的空荡,提醒我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我站起身,右臂的线痕,忽然短了一寸。

不是错觉。是真的短了。从手腕上一寸,退到了手腕上两寸的地方。虽然依旧鲜红,依旧在皮肤下蠕动,但那股灼烧感,减轻了一些。

有用。

邮局的规矩,真的有用。

我松了口气,但不敢放松。还有两封信。耳朵的,嘴巴的。

耳朵的信,要送到哑舍弄,老戏台后台,塞进妆奁的缝隙里。

哑舍弄。

我想起地图上那个光点,和旁边的小字:

残破妆奁(未收容)

因果:柳如眉,癸亥年大火丧生,怨念深重

柳如眉。

我记下了这个名字。

转身,离开桂花巷,朝着城西走去。

雨还在下。黑色的雨,浇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黑渍。街两旁的房屋,窗户都黑着,但有些窗户后面,我能感觉到,有东西在窥视。

不是人。

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加快脚步,右手揣在怀里,死死攥着铜钱。铜钱烫得厉害,像块烙铁,烫得我掌心刺痛。但我不敢松手。这枚铜钱,现在是唯一能让我稍稍安心的东西。

走过两条街,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

哑舍弄。

巷子很老,两边的房子都是木结构的,有些已经塌了,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在雨夜里杵着,像一副副巨大的、烧焦的骷髅。空气里有股焦糊味,混着雨水的腥气,钻进鼻子,让人作呕。

我屏住呼吸,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老戏台在巷子尽头。以前是唱戏的地方,后来大火烧了,就荒废了。台子还在,但已经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歪歪斜斜地立着,像随时会倒。

我绕过倒塌的梁柱,踩着碎瓦砾,走到后台。

后台比前头更破。屋顶塌了大半,雨水直接浇进来,在地上积出一个个水洼。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戏服,都烂得不成样子了,颜色褪尽,只剩下一片灰败。还有一些散落的头面、首饰,也都锈了,脏了,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暗淡的光。

妆奁在哪里?

我环顾四周,视线在黑暗中搜寻。

然后,我看见了。

墙角,靠着一面裂了缝的铜镜。镜子旁边,放着一个妆奁。

紫檀木的,雕着缠枝莲,盒盖缺了一角,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衬布。

和地图上描述的一模一样。

我走过去,蹲下身,看着那个妆奁。

很旧,边角都磨圆了,但雕工极好,莲花瓣的纹路,叶子上的露珠,都清清楚楚。只是,盒身上有几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刮过。划痕很深,几乎要穿透木头。

我把耳朵的信拿出来。

信封上,那个耳朵符号,在黑暗中泛着暗红的光。

我把信凑近妆奁,寻找缝隙。

妆奁很旧,木料都开裂了,缝隙很多。但哪一条才是“该塞进去”的缝隙?

我拿着信,在妆奁上比划。信一靠近妆奁,信封上的耳朵符号,就微微颤动起来,像在感应什么。

我顺着颤动的方向,把信移到妆奁的侧面,靠近盒盖缺角的地方。

那里,有一条很细的缝。不仔细看,本发现不了。

我把信对准那条缝,轻轻往里塞。

信纸很软,但缝隙更窄。我塞了半天,只塞进去一个角。

然后,我听见了声音。

很轻,很细,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

是唱戏的声音。

女声,凄凄切切,咿咿呀呀,听不清唱词,但调子很熟,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是从妆奁里传出来的。

我手一抖,信差点掉在地上。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像有人贴在妆奁里面,对着缝隙在唱。

我咬牙,用力,把信又往里塞了一点。

唱戏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哭声。

女人的哭声,压抑的,痛苦的,从妆奁深处传出来,像被捂住了嘴,却又捂不住那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支离破碎的呜咽。

“还给我……”哭声里,夹杂着模糊的字眼,“把我的……还给我……”

我把信整个塞了进去。

哭声戛然而止。

妆奁里,传来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叹息。然后,是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像有人在里面,展开了一封信,细细地读。

我退后两步,右臂的线痕,又短了一寸。

从手腕上两寸,退到了手腕上三寸。

灼烧感又减轻了一些。

我盯着那个妆奁,看了几秒,转身,准备离开。

但就在我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铜镜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我的倒影。

是别的东西。

我猛地转头,看向铜镜。

镜面裂了,裂成好几块,每一块里,都映出不同的影像。

左上角那块,映出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戏服,水袖垂地,背对着我,站在戏台上,身影模糊。

右上角那块,映出一只手。女人的手,白皙,纤细,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正轻轻抚过妆奁的表面。

左下角那块,映出一张脸。女人的脸,很模糊,只能看见半张侧脸,和一只眼睛。眼睛很大,很黑,空洞洞的,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右下角那块,映出一行字。

血红色的字,歪歪扭扭,写在镜面上:

“谢谢你……把我的耳朵……还给我……”

我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女人的轻笑,很轻,很柔,像羽毛拂过耳廓。

“别急着走呀……”声音从镜子里飘出来,追着我,“我的眼睛……我的嘴巴……还没还给我呢……”

我头也不回,冲出后台,冲出哑舍弄,冲进雨里。

雨很大,浇在脸上,冰凉。我跑得飞快,心脏在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右臂的线痕在发烫,在警告。

但我不能停。

还有一封信。嘴巴的信。

送到城北乱葬岗,最老的那块无字碑下,烧了。

乱葬岗在城北,出城三里,是一片荒山。以前是埋死人的地方,后来打仗,死的人多了,没地方埋,就都扔在这儿,连碑都没有,随便挖个坑埋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乱葬岗。

我跑到城门口时,雨小了些。守城的兵丁靠在门洞里打瞌睡,我没惊动他们,从侧门溜了出去。

城外更黑。没有灯,没有月亮,只有无边无际的雨,和脚下泥泞的路。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怀里揣着最后一封信。嘴巴的信。

这封信最轻,但也最诡异。我总觉得,它在动。在信封里,像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封口。有时候,还会传来细微的、像牙齿摩擦的声音。

我不敢多想,只加快脚步。

三里路,平时走,也就一刻钟。但今晚,这路长得没有尽头。雨浇得我睁不开眼,脚下打滑,好几次差点摔倒。右臂的线痕越来越烫,像在催促,在警告。

时间不多了。

终于,前方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轮廓。是山,不高,但光秃秃的,没有树,只有一个个隆起的土包,在雨夜里,像一只只蹲伏的野兽。

乱葬岗。

我爬上荒山,脚下一滑,摔进一个泥坑里。泥水灌进嘴里,腥臭,混着腐烂的味道。我吐出来,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上走。

最老的无字碑,在哪里?

骷髅没说。只说了“最老的那块”。

我站在山坡上,环顾四周。雨夜里,一个个土包,一块块歪斜的墓碑,在黑暗中沉默着。有些墓碑有字,但字迹都模糊了,看不清。有些脆就是一块石头,连字都没有。

最老的那块……怎么找?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

然后,我听见了声音。

不是雨声,不是风声。

是笑声。

很多人的笑声,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混在一起,从四面八方传来,飘在雨夜里,尖锐,刺耳,像用指甲刮玻璃。

“嘻嘻……又来一个……”

“这次能留多久?”

“三天?五天?”

“看他那样子,活不过今晚……”

“赌一把?”

“赌!”

笑声更响了,像水一样,从土包里,从墓碑后,从地底下涌出来,把我包围。

我睁开眼睛,看见周围的土包上,影影绰绰的,站满了“人”。

不,不是人。

是影子。模糊的,半透明的影子,在雨夜里飘荡着,没有脚,只有上半身,在空中晃来晃去。它们的脸都看不清,只有一张张咧到耳的嘴,在黑暗中,一张一合,发出刺耳的笑声。

“看哪……他手里有信……”

“是邮局的信……”

“他要送信……送给谁?”

“还能送给谁……送给‘那位’呗……”

“嘻嘻……‘那位’可不好惹……”

“但信到了,‘那位’就得走……”

“走了,这儿就清净了……”

影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飘来飘去,像一群围着腐肉的苍蝇。

我攥紧最后一封信,手心里全是汗。

“最老的无字碑,在哪儿?”我问,声音在雨夜里,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影子们静了一瞬。

然后,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他问我们……嘻嘻……”

“告诉他吗?”

“告诉他吧……反正他也活不了……”

“往东走,三百步,有一棵枯树。树下,就是最老的那块碑。”

“但你要小心……‘那位’醒了,可不管你送不送信……”

“它会吃了你……连骨头都不剩……”

影子们笑着,飘着,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雨夜里。

我朝着东边,走了三百步。

果然,有一棵枯树。树已经死了,树焦黑,枝桠光秃秃的,像一只伸向天空的、枯的手。

树下,有一块碑。

碑很旧,石质粗糙,表面坑坑洼洼,长满了青苔。碑上没有字,一片空白。

这就是最老的那块无字碑。

我走到碑前,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封信——嘴巴的信。

信封上,那个嘴巴符号,在黑暗中,鲜红得像要滴血。

我把信放在碑前,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火折子湿了,打了几次才打着。微弱的火苗,在雨夜里摇曳,随时都会熄灭。

我把火凑近信封。

信纸很脆,一碰就着。火焰腾起,瞬间吞没了信封。火光里,那个嘴巴符号扭曲着,挣扎着,像在无声地尖叫。

然后,我听见了声音。

从碑底下传出来的声音。

不是哭声,不是笑声,是咀嚼声。

很响,很清晰,像有什么东西,在碑底下,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骨头。咔嚓,咔嚓,咔嚓。

每一声,都让人牙酸。

火焰烧得很快,几秒钟,信封就化成了灰。灰烬落在碑前,被雨水一浇,变成一滩黑泥,渗进土里。

咀嚼声停了。

碑底下,传来一声长长的、满足的饱嗝。

然后,是泥土松动的声音。

碑前的土,拱了起来。一拱,一拱,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钻出来。

我后退两步,右手摸向怀里,攥紧了邮戳。

土越拱越高,终于,一只枯的、焦黑的手,从土里伸了出来。五指张开,指甲又长又尖,在雨夜里泛着幽光。

手扒住地面,用力,一个脑袋钻了出来。

然后是肩膀,膛,腰……

一个人形的、焦黑的东西,从碑底下爬了出来。

它没有脸。整个脑袋都是焦黑的,像被火烧过,分不清五官,只有两个空洞的眼窝,和一张咧到耳的嘴。嘴里,没有舌头,没有牙齿,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它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身上往下掉着焦黑的碎屑。它“看”向我,眼窝里,两点幽绿的光,在黑暗中闪烁。

“信……”它说,声音是从腔里发出来的,嘶哑,涩,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我的信……送到了……”

我盯着它,没说话。

“按照规矩……”它歪了歪头,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脆响,“信到……我走……”

它转身,摇摇晃晃地,朝着荒山深处走去。每走一步,身上就往下掉一块焦黑的皮肉,掉在地上,化作黑灰,被雨水冲走。

它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雨夜里。

我站在原地,右臂的线痕,彻底消失了。

不是短了,是消失了。皮肤光滑如初,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被火烧过、被刀刮过的地方,还留着一道道疤痕,但线痕本身,不见了。

我松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差点跪在地上。

但我知道,还不能放松。

邮局的规矩,我只完成了一半。送完了信,但我还得回去。回到邮局,回到骷髅那里,才算完。

我转身,朝着来路跑去。

雨还在下。但小了些。天边泛起鱼肚白,寅时快到了。

我跑回城门口,守城的兵丁已经换岗了,新来的士兵打着哈欠,没注意我。我溜进城门,沿着空荡荡的街道,朝着永安巷狂奔。

右臂不疼了,但很累。像跑了很久很久,肌肉都在颤抖。怀里的邮戳,依旧冰凉,但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减轻了些。

我冲进永安巷,冲到那堵墙前。

墙上,苔藓勾勒的门,又出现了。墨绿色的,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

我冲进门。

邮局里,依旧昏暗。煤油灯还亮着,火苗一跳一跳。骷髅坐在柜台后,指骨搭在台面上,眼窝对着我。

“信送完了?”它问。

“送完了。”我说,把邮戳放在柜台上。

骷髅的指骨敲了敲台面。

“眼睛的信,送到了城南桂花巷,老井边第三棵槐树下,埋在树下三尺。”

“耳朵的信,送到了城西哑舍弄,老戏台后台,塞进妆奁的缝隙里。”

“嘴巴的信,送到了城北乱葬岗,最老的那块无字碑下,烧了。”

“顺序没错,地点没错,方法没错。”

它顿了顿,眼窝转向我。

“规矩,你守了。线痕,解了。”

我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但,”骷髅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规矩是规矩,因果是因果。线痕是解了,但你身上背的因果,还没了。”

我一怔。

“什么意思?”

“送你线痕的,是遗蜕会的线徒。”骷髅说,“你解了线痕,他会有感应。他会来找你。下一次,就不是索命线这么简单了。”

“而且,”它顿了顿,指骨点了点柜台上的邮戳,“你用了邮局的规矩,就是邮局的人。以后,每个月,子时,你得来这儿一趟,送三封信。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你死。”骷髅说,声音空洞,“或者,你把邮局里所有的滞信,都送完。”

我盯着它,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有多少封?”

“三百七十二封。”骷髅说,“你今晚送了三封,还剩三百六十九封。一个月三封,一年三十六封,十年三百六十封。十年后,你还没死,就送完了。”

十年。

每个月,子时,来这儿,送三封不知道是什么、送到哪儿、会惹出什么麻烦的信。

“如果我不来呢?”我问。

“规矩是死的。”骷髅说,“人是活的。你不来,规矩就来找你。到时候,缠着你的,就不是线痕了。是比线痕更麻烦的东西。”

我沉默。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骷髅说,指骨点了点邮戳,“把邮戳还给我,规矩就和你无关了。但线痕,会回来。而且,会比之前爬得更快。三天,不,两天,你就会被线痕吞掉,变成遗蜕。”

我盯着那枚邮戳。铜锈斑斑,但在昏暗的灯光下,隐隐泛着暗红的光。

我没得选。

“我留下邮戳。”我说。

骷髅点了点头——如果那能算点头的话。

“很好。”它说,“现在,你可以走了。下个月,子时,带着邮戳来。迟到,违规。违规,后果自负。”

它挥了挥手,像在赶苍蝇。

“走吧。天快亮了。”

我拿起邮戳,塞进怀里,转身,朝着那扇门走去。

“对了。”骷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停下脚步,回头。

“送你一句忠告。”骷髅说,眼窝里的两点幽光,在黑暗中闪烁,“戴斗笠的人,已经注意到你了。下次见面,他不会放过你。好自为之。”

我心脏一紧。

“他是谁?”

“一个收债的。”骷髅说,“你欠了债,就该还。还不上,他就来收。用你的命,用你的魂,用你的一切来还。”

“我欠了什么债?”

“那要问你自己。”骷髅说,“你祖父,你父亲,你母亲,你……你们陈家,欠的债,太多了。多到,你还不起。”

它的声音低下去,像叹息。

“走吧。趁天还没亮,赶紧走。天亮之后,有些东西,就该醒了。”

我推开门,走出去。

墙外,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街道上开始有早起的人声。

我站在墙前,看着那堵墙。苔藓勾勒的门,已经消失了。墙就是墙,普通,陈旧,和两旁的墙没有任何区别。

只有我怀里那枚冰凉的邮戳,和我掌心那个暗红色的“信”字印记,提醒我刚才的一切不是梦。

我沿着街道,往回走。

右臂的线痕消失了,但我没觉得轻松。相反,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

邮局的规矩,每月的信,戴斗笠的人,遗蜕会的线徒,还有陈家欠的债……

我才活了十八年,为什么就要背这么多东西?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还没死。

那就得继续往前走。

走到拾遗斋门口时,天已经大亮了。街上的店铺陆续开门,早点摊的香味飘过来,混着雨后清新的空气,有种不真实的烟火气。

我推开门,走进铺子。

铺子里一切如常。柜台,货架,账本,油灯。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我走到柜台后,坐下,翻开账本。

最新一页,还停留在昨晚那行字:

“癸卯年七月十五,雨夜。”

“退红衣一件,残。得银戒一枚,疑为殉物。”

“无付。”

我拿起笔,蘸了墨,在下面补了一行:

“癸卯年七月十八,寅时。”

“入永安巷子时邮局,送信三封,得‘清净子’一枚。”

“暂解线痕,然每月需送信三封,为期十年。戴斗笠者将至,陈家旧债未清,祸福难料。”

写完,我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右臂不疼了。

但心很累。

累得,想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醒来。

但我知道,我不能睡。

戴斗笠的人,随时会来。

遗蜕会的线徒,随时会来。

邮局的信,下个月还得送。

陈家的债,我得还。

我睁开眼睛,从怀里摸出那枚铜钱。嘉庆通宝,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铜色。

母亲把它塞进我手里时,说的那个“能”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能什么?

能救命?能保平安?还是能……了结这一切?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等。

等戴斗笠的人来。

等线徒来。

等下一个子时到来。

然后,在这夹缝里,挣扎着,活下去。

窗外,天光大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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