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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戴魂没有立刻进来。

他就站在巷口的阴影里,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脸,只有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裳,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显出一片模糊的灰影。他不说话,不动,像个扎在那里的稻草人,但那种冰冷的、粘稠的注视感,隔着拾遗斋的门板,依然清晰地传递过来。

像一块冰,压在心头。

在椅背上,右臂的旧伤和小腿的新伤都在隐隐作痛,视力模糊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上涌。但我强迫自己坐直,用袖子擦掉脸上的冷汗和泥污,将装着净尘砂的石函、续断膏的陶瓶、以及那张母亲下落地图和天机剪线索纸条,快速塞进柜台下的暗格里。然后,我将短刀放在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左手紧紧攥住那枚嘉庆通宝。

做完这一切,我才稍稍定神,目光落回桌上的石函。底部那枚暗红色的符咒,正随着某种诡异的节奏,微微脉动,像一颗沉睡的心脏。它属于张遗安,那个当铺掌柜。这意味着什么?监视?定位?还是……别的交易的一部分?

门外,依旧没有动静。

戴魂还在等。等什么?等我最虚弱的时候?等天亮?还是等别的什么时机?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胃和狂跳的心脏。不能慌。戴魂是来讨债的,讨债就要按规矩。哑舍弄的债,我已经用梳妆盒了了。他现在来,讨的是别的债。祖父的,父亲的,陈家的旧债。

讨债,就要有账本,就要有凭据。

他得进来,拿出凭据,说清楚是什么债,怎么还。

在这之前,我……还有点时间。

我摸索着,从暗格里重新拿出那张天机剪线索的纸条。纸很薄,触感粗糙。我凑到油灯下,努力睁大模糊的眼睛。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用朱砂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像挣扎的蚯蚓:

“剪在影中,线在光里,往复之间,可见天机。”

什么?

我皱紧眉头,将纸条又凑近了些。字迹依旧模糊,但意思更令人困惑。剪在影中?线在光里?往复之间,可见天机?这算什么线索?哑谜?谶语?

我反复咀嚼这几句话,试图找出其中的关联。“剪”应该指的是天机剪,“线”指的是索命线或者类似的“线”之因果。“光”和“影”,“往复”……这像是指某种规律,或者某个地点,某个时机。

但太模糊了。没有地点,没有人物,没有具体指示。这更像是某种预言或者偈语,而非可以直接寻找的线索。

张遗安……他就用这个,换走了梳妆盒和“信”字印的三年光明?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夹杂着寒意升腾起来。但很快,我又压了下去。张遗安不是蠢人,他既然给出这个,这东西必然有其价值,只是我现在还看不懂。或许,需要某种条件触发?或许,要结合其他信息?

我回想起祖父笔记里关于天机剪的那句“然剪在何处,未知”。祖父也没找到。张遗安给的线索,恐怕是他所知的极限,或者,是某种需要“契机”才能解开的谜题。

“往复之间……”我喃喃重复,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

窗外,天光又亮了一分。巷口那片阴影,似乎淡了些。戴魂的轮廓,在逐渐褪去的夜色里,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冰冷。

他动了。

不是走进来,而是向前迈了一步,仅仅一步,从巷口的阴影,踏入被晨曦微光浸染的街面。然后,停住。依旧隔着一段距离,面向拾遗斋。

他没有敲门,没有喊话,只是抬起一只手,伸出枯瘦的食指,朝着拾遗斋的方向,虚虚一点。

就在他指尖点出的瞬间——

我怀里,那枚“清净子”邮戳,猛地一烫!

不是冰凉,而是灼热!仿佛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口!

“呃!”我闷哼一声,痛得弯下腰,下意识伸手去抓邮戳。就在手指触碰到的刹那,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意念,顺着邮戳猛地冲入我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的信息,一种冰冷的宣告:

“索债。”

“凭据:癸未年七月初三,陈氏子镜湖,以‘三年阳寿’,质‘槐荫巷安宁’。当期十年,息一还三。今癸卯年,当期逾,本息未偿。本息合计,九年阳寿。”

“凭据:庚寅年腊月廿二,陈氏子清河,以‘一目清明’,质‘哑舍弄火余’。当期五年,息一还二。当期逾,本息未偿。本息合计,三目清明。”

“凭据:丁酉年三月初七,陈氏遗孀周氏,以‘一魄安宁’,质‘幼子无病’。当期三年,息一还一。当期逾,本息未偿。本息合计,二魄安宁。”

“债主:陈诺。承祖债、父债、母债。共计:九年阳寿,三目清明,二魄安宁。即付,或立新契。”

冰冷的信息流冲刷而过,留下清晰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内容。

祖父陈镜湖,在某个“癸未年七月初三”,以三年阳寿为质,换取了“槐荫巷安宁”十年。当期十年,利息是本钱的三倍。现在到期了,利滚利,需要偿还九年阳寿。

父亲陈清河,在某个“庚寅年腊月廿二”,以一只眼睛的清明为质,换取了“哑舍弄火余”(哑舍弄火灾后的某物或某种状态?),当期五年,利息翻倍。到期需还三目清明。

母亲周氏,在某个“丁酉年三月初七”,以自身一魄安宁为质,换取幼子(是我!)无病三年。当期三年,利息同本。到期需还二魄安宁。

而我,陈诺,作为陈家的独苗,继承了所有这些债务。九年阳寿,三目清明,二魄安宁。

这……这让我怎么还?我拿什么还?

阳寿?我今年才十八,就算能活到七八十,也不过五六十年阳寿,一下要去掉九年?更何况,阳寿怎么给?挖出来?

三目清明?我现在已经“暂借”了三年光明,看东西模糊一片,再去掉三目清明?我总共只有两只眼睛!

二魄安宁?人有三魂七魄,抽走二魄安宁,我会变成什么?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这就是陈家的旧债。这就是戴魂要讨的东西。

信息流还在继续,但不再是债务明细,而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规则”:

“债契已成,无可抵赖。即付,或立新契。”

“新契:债主陈诺,可择一物为质,抵偿旧债。质物需得账房认可,价值相当。当期自定,息金另计。当期逾,质物归账房,旧债复起,息上加息。”

用一件“东西”抵押,换取旧债延期。这件“东西”必须得到“账房”认可,价值要与九年阳寿、三目清明、二魄安宁相当。抵押期限我自己定,但利息另算。到期还不上,抵押物归账房,旧债不但恢复,还要利滚利。

我能有什么“东西”,价值如此巨大?

清净子邮戳?这是邮局的东西,是“规矩”的凭证,或许有价值。但它是目前唯一能暂时抵御邪祟的物品,也是下个月进入邮局的钥匙,不能给。

嘉庆通宝?母亲给的,似乎有些神异,但价值不明。

净尘砂、续断膏?这些是消耗品,是救命的,价值显然不够。

我自己?我的命?我的魂?我的……“未来”?

就在我思绪混乱,口邮戳的灼热和脑海中冰冷信息交织,几乎要窒息时,拾遗斋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没有风,没有声响,门闩似乎自己滑开。门板向内推开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通过。

戴魂站在门外,没有立刻进来。他微微抬起头,斗笠下的阴影里,那双灰褐色的眼睛看向我,瞳孔深处的银线缓缓流转。

“账,看清楚了?”他的声音平平地传来,没有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咬着牙,努力挺直脊背,盯着他模糊的身影:“看清楚了。”

“选。”他言简意赅。

“我……”喉咙得发痛,我咽了口唾沫,“我没有什么东西,能抵这么重的债。”

戴魂沉默了几秒。然后,他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指向我的……左手。

准确说,是指向我左手紧握的那枚铜钱。

“它,可以。”他说。

我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将铜钱握得更紧。铜钱微微发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这枚铜钱?”我声音发涩。

“不是铜钱本身。”戴魂的声音依旧平淡,“是它承载的‘缘’。一份……很重的‘缘’。足以抵你陈家旧债,本息全清。”

缘?什么缘?母亲塞给我的,说“能”的缘?

“抵债之后呢?”我追问,“这铜钱会怎样?我……会怎样?”

“物归账房。”戴魂说,“‘缘’断。你与铜钱原主之间的‘缘’,就此了结。旧债勾销,两不相欠。”

了结?和母亲的缘,就此了结?用这枚她留给我、说“能”的铜钱,换取债务的免除?

不。

我几乎是瞬间就否定了这个选项。母亲下落不明,这枚铜钱是她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是她说的“能”。我不知道这个“能”是什么,但绝不能就这么轻易地、为了抵偿那些我甚至不清楚具体内容的陈年旧债,而将它交出去。

“我……选立新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有些哑,但清晰。

戴魂似乎并不意外。他收回手指,从肩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里,取出一件东西。

不是纸笔,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暗红色的算盘。算盘框架像是某种陈年的木头,算珠则是暗沉沉的,像是凝固的血块。他左手托着算盘,右手食指,轻轻拨动了最右侧的一颗下珠。

“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清晰。

随着这声响,我脑海中那些冰冷的债务信息迅速模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白的、等待着填写“质物”的契约框架。

“质物为何?”戴魂问,手指悬在算盘上方。

我大脑飞速转动。清净子不能给,铜钱不能给,净尘砂、续断膏不够格,我自己……还有什么?

目光扫过柜台,扫过铺子,最后,落在桌上那个石函上。石函底部,张遗安留下的那枚暗红符咒,还在微微脉动。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闪过。

“我……”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那个石函,“以此为质。石函,以及内中所盛‘净尘砂’未来……三次使用之权。”

我刻意强调了“未来三次使用之权”,而非石函和净尘砂本身。我不知道这东西的具体价值,但它是地所得,能驱邪净化,或许有特殊价值。更重要的是,石函底部有张遗安的符咒!如果账房收走此物,这符咒会落到账房手里,还是继续跟着石函?张遗安和这符咒,会不会因此被牵扯进来?

我在赌。赌这石函和净尘砂的使用权有些价值,赌张遗安的符咒是个“意外”,赌这能让局面复杂化,或许能让我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戴魂的手指停在算盘上方,灰褐色的眼睛看着石函,瞳孔深处的银线流转速度似乎快了一瞬。他沉默着,像是在评估,在计算。

铺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戴魂的手指,再次落下,在算盘上快速拨动。

“嗒、嗒、嗒……”

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诡异的声响。他拨得很快,指尖在暗红的算珠上留下淡淡的残影。随着他的拨动,石函底部那枚暗红符咒,光芒骤然明亮了一瞬,仿佛在呼应。

然后,他停下了。

“质物:无名石函一件,内蕴‘净尘砂’少许。未来三次取用权。”他缓缓开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玩味?“估值……可抵‘九年阳寿’之债。不足抵‘三目清明’、‘二魄安宁’。”

我心中一沉。果然不够。但至少抵掉了最要命的阳寿债。

“余债如何?”我问。

“当期三年。”戴魂不假思索,“息金,三年内,每季为账房办‘一事’。”

“什么事?”

“到时自知。”戴魂手指一动,一颗上珠归位,“应,则契成。当期逾,或事不办,则质物归账房,旧债复起,息上加息。另,石函暂存你处,账房需用时,自会来取。其上附有‘他缘’,亦计入质。”

“他缘”……指的是张遗安的符咒!他果然知道,而且认可了这符咒的存在,甚至将其计入了抵押价值!这意味着,这笔交易,将张遗安也隐隐牵扯了进来。

“我……应。”我没有别的选择。三年,每季办一件事,总比立刻被抽走九年阳寿、三目清明和二魄安宁要好。至少,有了三年时间缓冲。

戴魂不再说话。他左手托着暗红算盘,右手食指在算盘框架上轻轻一划。

“嗤啦——”

仿佛布帛撕裂的声音。他指尖划过的地方,空气被撕开一道细小的、暗红色的裂口。裂口中,飘出一张暗黄色的、非纸非皮的契约,上面用浓黑的墨迹,写满了扭曲的文字。

契约飘到我面前,悬停在半空。

上面的文字,和我脑海中曾经闪过的债务信息类似,但更加详尽,写明了以石函及净尘砂三次使用权为质,抵押九年阳寿债务,其余债务延期三年,每季需为账房办一事等条款。末尾,有两个空位,一个是按手印的地方,另一个,则是一个小小的、凹陷的印记,形状像是一枚铜钱。

“印。”戴魂说。

我咬破左手食指,在按手印的地方按下。血迹渗入契约,瞬间被吸收,留下一个清晰的暗红色指印。

然后,戴魂看向我左手的铜钱。

“信物印。”他补充道。

我明白了。这枚嘉庆通宝,是我的“信物”,是契约的见证和一部分抵押。我犹豫了一下,将铜钱按在那个凹陷的印记上。

铜钱微微一亮,温热的触感传来。契约纸上,以铜钱为中心,荡开一圈暗金色的涟漪。涟漪所过之处,契约条款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扭动,然后彻底固定。

契约缓缓飘回暗红色裂口,消失不见。裂口随之弥合。

戴魂收起暗红算盘,重新放回褡裢。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依旧冰冷,毫无波澜。

“第一事,三后来取。”他说完,转身,走出了拾遗斋。

门在他身后无声关上。

铺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油灯昏黄,映着我苍白的脸。口邮戳的灼热感已经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触感。左手食指的伤口还在渗血,按印的地方微微发烫。而那枚嘉庆通宝……我抬起手,铜钱安静地躺在掌心,似乎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温度似乎略低了一些。

抵押成立了。

我得到了三年时间,但背上了每季为账房“办一事”的债务,并且,那枚有张遗安符咒的石函,成了悬在头上的抵押物。而铜钱,似乎也与这契约产生了某种联系。

戴魂说,石函“暂存”我处,账房需用时自来取。但上面的“他缘”(张遗安的符咒)也被计入了抵押。这意味着什么?张遗安知道了吗?他会有什么反应?

还有,三天后,第一件“事”就会来。会是什么?

疲惫、伤痛、以及更深重的压力,几乎将我淹没。我瘫坐在椅子上,连动一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写着天机剪线索的纸条上,那模糊的字迹似乎在嘲讽我的无力。

“剪在影中,线在光里,往复之间,可见天机……”

往复之间……光与影……

我下意识地,将模糊的视线投向窗外。

天,已经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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