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文学
一个专业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铜钱微微发烫,一丝暖意顺着手臂蔓延,让我冰冷的手指稍微有了点知觉。

深吸一口气,我推开拾遗斋的门,走了出去。

天还是铅灰色的。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挑担的,卖菜的,赶早市的,人来人往,声音嘈杂。空气里有油条的香味,有豆浆的甜味,有人间烟火气。

但我走在其中,觉得格格不入。

右臂的旧伤还在疼,掌心“信”字印记在发烫,怀里的邮戳冰凉。这三样东西,像三钉子,把我钉在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冰冷的世界里。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朝着城西走去。

哑舍弄在城西,离槐安路不远,穿过两条街就是。巷子很老,两边的房子都是木结构的,有些已经塌了,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杵着,像一副副巨大的、烧焦的骷髅。

我走到巷口,停下脚步。

巷子很深,一眼望不到头。两边的房屋都紧闭着门,窗户黑洞洞的,没有一丝人气。空气里有股焦糊味,混着陈年的灰尘味,钻进鼻子,让人喉咙发痒。

这就是哑舍弄。

三十年前,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的地方。

我站在巷口,犹豫了一下。

右臂的旧伤,疼得更厉害了。不是那种尖锐的刺痛,是钝痛,闷闷的,从骨头里透出来,像在警告我,别进去。

但我没得选。

我咬了咬牙,迈步走进巷子。

脚下的青石板很滑,长满了青苔。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巷子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在空巷里的回响。

走了一段,我忽然停下。

右手掌心,那个“信”字印记,在发烫。

不是之前那种绵长的刺痛,是灼热,滚烫,像有块烙铁按在肉上。

我低头,看向掌心。

暗红色的印记,此刻正微微发光。很淡的红光,像渗出的血,在皮肤下流动。印记的边缘,有细密的、银白色的丝线,正从皮肤下浮现出来,朝着某个方向延伸、指向。

是巷子深处。

我顺着丝线指的方向看去。

是第三进院子。

院子门是开着的,门板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门洞。门洞里黑漆漆的,像一张咧开的嘴,等着人走进去。

我握紧左手的铜钱,右手按在后腰的刀柄上,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破。地上堆着烧焦的木头,碎瓦砾,杂草从砖缝里钻出来,长得半人高。正屋已经塌了大半,只剩下几焦黑的柱子,撑着半边屋顶,在风里吱呀作响。

西厢房还在。

门关着,但没锁。我走过去,推开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屋里很暗,没有窗户,只有门口透进来的一点天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地面。地上积着厚厚的灰,踩上去,扬起一片尘土,在光柱里飞舞。

屋里很空,只有一张梳妆台,靠墙放着。

梳妆台是红木的,雕着花,很精致,但已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桌面焦黑开裂,镜子碎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镜框,边缘还挂着几片碎玻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

我走到梳妆台前,蹲下身,看向台子底下。

底下很黑,什么都看不清。

我伸手,在灰尘里摸索。

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

硬的,凉的,木头的质感。

我把它拖出来。

是一个梳妆盒。

紫檀木的,雕着缠枝莲,盒盖缺了一角,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衬布。盒子很旧,边角都磨圆了,但雕工极好,莲花瓣的纹路,叶子上的露珠,都清清楚楚。

和“秤骨”描述的一模一样。

我拿起盒子,入手很沉。不是木头的沉,是另一种沉,像里面装了什么东西,随着我的动作,在盒子里轻轻晃动。

我没打开。

不敢。

右臂的旧伤,此刻疼得钻心。不是骨头疼,是皮肤疼。之前被线痕爬过的地方,皮肤下像有无数针在扎,在刺,在烧。

我咬紧牙,把盒子塞进怀里,转身准备离开。

但就在我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梳妆台那个空荡荡的镜框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我的倒影。

是别的东西。

我猛地转头,看向镜框。

镜框里,没有镜子,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但黑暗里,有东西在动。

是一个女人的影子。

很模糊,只能看出一个轮廓。穿着戏服,水袖垂地,背对着我,站在一片虚空中。她的头低着,肩膀在轻轻颤抖,像在哭。

然后,她缓缓地,转过头来。

我看清了她的脸。

很美。柳叶眉,丹凤眼,鼻梁挺直,嘴唇饱满。但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很大,很黑,空洞洞的,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是昨晚,在哑舍弄后台,铜镜里映出来的那个女人。

柳如眉。

她看着我,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笑。

很美的笑,但很冷,很空洞,像画在面具上的表情。

“你来了……”她说,声音很轻,很柔,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贴在我耳边低语,“来拿我的盒子……”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她。

“盒子可以给你……”她继续说,笑容加深,但眼神依旧空洞,“但里面的东西,你得还给我……”

“眼睛,耳朵,嘴巴……”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虚虚一点,“你昨晚送出去的,那三样……是我的。”

“还给我……”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像指甲刮过玻璃,“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镜框里的黑暗,忽然涌动起来。像煮沸的黑水,翻滚,沸腾,朝着镜框边缘蔓延,想要溢出来。

我后退一步,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但就在这时,怀里那个梳妆盒,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咚咚。咚咚。

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撞着盒壁,想要出来。

盒盖“啪”地一声,弹开了一条缝。

缝里,透出暗红色的光。很微弱,但很邪性,像凝固的血,在黑暗中流淌。

我低头,看向盒子。

盒盖的缝隙里,有一只眼睛。

人的眼睛。瞳孔已经散了,但眼白还算完整,在暗红的光线下,泛着死鱼肚皮似的灰白。眼睛周围连着些暗红色的肉丝,像没撕净的筋络。

是昨晚,我埋在桂花巷老槐树下的那只眼睛。

它此刻,正“看”着我。没有恶意,没有怨恨,就那么平静地,空洞地,看着。

然后,盒子里,又传来声音。

是哭声。

女人的哭声,压抑的,痛苦的,从盒子里传出来,像被捂住了嘴,却又捂不住那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支离破碎的呜咽。

是昨晚,我塞进哑舍弄妆奁里的那只耳朵。

接着,是咀嚼声。

很响,很清晰,像有什么东西,在盒子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骨头。咔嚓,咔嚓,咔嚓。

是昨晚,我在乱葬岗无字碑下烧掉的那张嘴。

眼睛,耳朵,嘴巴。

三样东西,都在盒子里。

它们昨晚被送出去了,但又被“收”回来了。被这个梳妆盒,被柳如眉的怨念,收了回来。

“还给我……”柳如眉的声音,从镜框里飘出来,和盒子里的哭声、咀嚼声混在一起,尖锐,刺耳,像无数针,扎进我脑子里,“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我死死咬着牙,右手拔出短刀,左手攥紧铜钱,朝后退去。

镜框里的黑暗,已经蔓延到了镜框边缘。柳如眉的影子,在黑暗中摇晃,像随时会从镜框里爬出来。

盒子里的震动更剧烈了。盒盖“哐哐”作响,像要被里面的东西撞开。

不能再待了。

我转身,冲出西厢房,冲出院子,冲出哑舍弄。

身后,传来柳如眉凄厉的尖叫:

“你会回来的!你欠我的!你陈家欠我的!你们都得还!都得还——!”

声音追着我,在空巷里回荡,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抓向我的后背。

我没回头,只是拼命地跑。

跑出哑舍弄,跑上街道,跑进人群。

周围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顾不上,只是低着头,拼命地跑,直到右臂的旧伤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才在一个无人的巷口停下,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怀里,梳妆盒已经不再震动了。

很安静,安静得像一个普通的木盒。

但我知道,里面的东西还在。眼睛,耳朵,嘴巴。还有柳如眉的怨念。

我把它拿出来,盒盖已经自动合上了。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盯着盒子,看了很久。

然后,我把它重新塞进怀里,转身,朝着城南走去。

“秤骨”的铺子,在城南的一条小巷里。门脸很小,招牌也旧了,木头都裂了,但上面的字还认得出来:

“秤骨”

我推门进去。

铺子里很暗,点着一盏油灯。灯光昏黄,勉强照亮柜台后那个瘦的老头。

秤骨。

他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杆黄铜秤,正在称什么东西。听见门响,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我。

“东西带来了?”他问,声音像两片骨头在摩擦。

“带来了。”我说,从怀里拿出梳妆盒,放在柜台上。

秤骨放下秤,拿起盒子,打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又合上。

“眼睛,耳朵,嘴巴,都在。”他说,“盒子也没坏。因果了了。”

他拿起那张黄纸契约,上面按着我的血手印。他手指一撮,契约“嗤”地一声,燃起幽绿色的火苗,转眼烧成灰烬。

“账清了。”他说,把盒子推回来,“盒子你拿走。里面的东西,你处理。但记住,柳如眉的怨念还没散。她盯上你了。以后,哑舍弄,你最好别再靠近。”

我拿起盒子,没说话,转身要走。

“等等。”秤骨叫住我。

我回头。

他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柜台上。

“这个,给你。”

“什么?”

“你祖父留下的。”秤骨说,“他当年,也中了‘索命线’。为了解线,他去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东西。这是他留下的笔记,和一些……小玩意儿。或许对你有用。”

我盯着那个布包,没动。

“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祖父欠我人情。”秤骨说,“他死前,托我保管这些东西,说以后他孙子要是走上这条路,就交给他。现在,时候到了。”

我沉默片刻,拿起布包。

很轻,里面像是些纸和零碎的东西。

“还有,”秤骨补充道,“戴斗笠的人,今天去找过你了?”

“嗯。”

“他说什么?”

“让我把盒子送来。”

“就这些?”

“就这些。”

秤骨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叫戴魂。”他说,“是‘账房’的人。专门收债的。你欠的债,不止哑舍弄这一桩。你祖父,你父亲,欠的更多。戴魂会一笔一笔,跟你算清楚。你躲不掉。”

“账房是什么?”

“一个地方。”秤骨说,“一个记账的地方。天下的债,人欠人的,人欠鬼的,鬼欠人的,都记在那儿。戴魂是记账的,也是收债的。他盯上你了,你就跑不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把债还清。”秤骨说,“或者,你比他强,让他收不了你的债。”

我没说话。

秤骨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

“走吧。东西拿了,就赶紧走。我这铺子,不欢迎身上带‘债’的人。”

我拿起布包,转身离开。

走出铺子,天已经黑了。

街道上亮起了灯,昏黄的灯光,在暮色里晕开,像一只只疲倦的眼睛。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有孩童的嬉笑声,有人间烟火气。

但我走在其中,觉得更远了。

怀里揣着梳妆盒,和祖父的遗物。右手掌心“信”字印记在发烫,右臂旧伤在隐痛。戴魂的眼睛,柳如眉的尖叫,秤骨的话,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债。

陈家的债。

祖父的债,父亲的债,现在是我的债。

哑舍弄的债,邮局的债,账房的债。

还有“线偶师”的债——虽然线痕解了,但骷髅说过,线徒会来。下一次,就不是索命线这么简单了。

这么多债,我怎么还?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得活下去。

在还清债之前,活下去。

我走回拾遗斋,推开门,走了进去。

铺子里一片漆黑。我没点灯,只是摸索着走到柜台后,坐下,把梳妆盒和布包放在桌上。

然后,我拿出那枚铜钱,攥在手里。

铜钱微微发烫,一丝暖意顺着手臂蔓延,让我冰冷的手指稍微有了点知觉。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我拿起那个布包,解开。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本很旧的、线装的笔记本。纸页泛黄,边角卷曲,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还有一个小布袋,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些颗粒状的东西,摸着像沙子。

我拿起笔记本,翻开。

第一页,写着一段话:

“玄明手记。癸酉年始记。”

是祖父的笔迹。

我继续往下翻。

笔记很杂,有记录,有心得,有草图,有配方。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字迹模糊。有些页被撕掉了,留下参差的毛边。

我翻到中间,停在一页。

那一页,画着一幅图。

是一个人的右臂,从肩膀到手腕,画满了细密的、暗红色的线。线和线之间,有箭头,有标注,有密密麻麻的小字。

图旁边,写着一行字:

“索命线。遗蜕会‘线徒’所下。七噬臂,中者无解。然万物相克,有线必有剪。‘天机剪’,可断此线。然剪在何处,未知。”

下面,又有一行小字,墨迹很新,像是后来补上去的:

“线痕可解,然‘线’之因果难消。线徒必至,不死不休。若遇戴斗笠者,速避。其人乃‘账房’之‘收债使’,专收‘无付’之债。吾欠债颇多,恐累及后人。若诺儿见之,当知:陈家之债,在哑舍弄,在槐安路,在永安巷。还清,或可活。还不清,则……”

字到这里,断了。

纸页下方,有一大片暗褐色的污渍,像涸的血。

我盯着那摊血渍,看了很久。

然后,我翻到笔记最后。

最后一页,没有字,只有一幅草图。

画的是一个地。入口在槐安路某处,蜿蜒向下,深处有一个石室。石室里画着几个简单的东西:一个石函,一个陶瓶,一把断剑。

草图旁边,写着一行字:

“槐安路地。内有先辈遗泽,可暂避灾劫。然中有‘巡地子’,凶险异常。非万不得已,勿入。”

下面,又有一行小字:

“若入,取石函中之‘净尘砂’,可暂镇邪秽。取陶瓶中之‘续断膏’,可疗内外伤。断剑勿动,凶器也。”

我看完,合上笔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很乱。

线痕,天机剪,线徒,戴魂,账房,哑舍弄,槐安路地,净尘砂,续断膏……

这么多信息,这么多线索,这么多危险。

但至少,我有了方向。

天机剪,能断索命线。虽然不知道在哪儿,但至少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槐安路地,有净尘砂和续断膏,能保命。

至于陈家的债,哑舍弄的债,邮局的债,账房的债……只能慢慢还。

一件一件还。

先还眼前的。

我睁开眼睛,看向桌上的梳妆盒。

柳如眉的眼睛,耳朵,嘴巴,都在里面。她的怨念,也还在。

这东西,不能留。

我得处理掉。

但怎么处理?

烧了?埋了?还是……送回哑舍弄?

我盯着盒子,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很轻,三下。

咚。咚。咚。

和昨晚,张遗安敲门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心脏猛地一跳,右手按在刀柄上,左手攥紧铜钱。

“谁?”我问,声音嘶哑。

“我。”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和,清晰,每个字都咬得很准。

是张遗安。

当铺的掌柜。

他又来了。

我盯着门板,很久。

然后,我站起身,走过去,拉开门闩。

门开了。

门外,张遗安站在那里。深灰色长衫,旧礼帽,手里拎着藤编箱子,脸上挂着那副标准的、用尺子量过的微笑。

“陈掌柜,”他说,银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非人的光泽,“生意,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笑了笑,迈步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梳妆盒上。

“哦?”他挑了挑眉,笑意更深了,“哑舍弄的梳妆盒。你拿到了。”

“嗯。”

“里面的东西,也在了?”

“在了。”

“那因果,了了?”

“了了。”

张遗安点了点头,走到桌边,拿起盒子,掂了掂,又放下。

“了了就好。”他说,“但陈掌柜,您可能不知道,有些债,了了,才是麻烦的开始。”

“什么意思?”

“柳如眉的怨念,是了了。但她的债,没完。”张遗安说,“她欠别人的,别人欠她的,都是一笔糊涂账。你现在拿了她的盒子,了了她的因果,就等于把她的债,背到自己身上了。”

我看着盒子,没说话。

“不过,这也不全是坏事。”张遗安话锋一转,“债背在身上,是麻烦,但也是筹码。有些人,就喜欢收这种‘带债’的东西。比如……”

他顿了顿,看向我,笑容里多了几分深意。

“我们当铺。”

我瞳孔一缩。

“你想收这个盒子?”

“不是收,是当。”张遗安纠正,“你把盒子当给我,我付你代价。代价可以是钱,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信息。”

“什么信息?”

“比如,”张遗安压低声音,“‘天机剪’的下落。”

我心脏猛地一跳。

“你知道在哪儿?”

“不知道。”张遗安摇头,“但我有线索。线索,可以换。”

“用盒子换?”

“用盒子,和你身上的一样东西。”张遗安说。

“什么东西?”

“你右手掌心的‘信’字印。”张遗安说,“邮局的东西,虽然麻烦,但也是‘规矩’的凭证。有了它,有些地方,你才能进。有些事,你才能做。我们当铺,对这种‘规矩凭证’,很感兴趣。”

我盯着他,很久。

“你要‘信’字印做什么?”

“做买卖。”张遗安坦然道,“有些客人,就喜欢收集这些‘规矩碎片’。价格,开得很高。”

“给了你,邮局的债怎么办?”

“债是债,凭证是凭证。”张遗安说,“凭证没了,债还在。你照样得每个月去邮局送信。只是,没有凭证,你进去会麻烦点,出来的路,会更难找。但总比死了强,对吧?”

我沉默。

“或者,”张遗安补充道,“你也可以选择不当。留着盒子,留着凭证,自己慢慢扛。但陈掌柜,我得提醒您,戴魂已经盯上您了。他今天来收哑舍弄的债,明天,就会来收别的债。您祖父的债,您父亲的债,可不止哑舍弄这一桩。您扛得住吗?”

我没回答。

我知道,我扛不住。

戴魂那双灰褐色的眼睛,瞳孔深处的银线,右臂旧伤被引动的剧痛……都在告诉我,我扛不住。

“除了‘天机剪’的线索,你还能给我什么?”我问。

“续断膏的方子。”张遗安说,“你祖父笔记里提到的那种。药材,我这儿有现成的。你可以直接拿走。”

“还有呢?”

“还有,”张遗安顿了顿,银灰色的眼睛盯着我,“一个消息。关于你母亲的。”

我呼吸一滞。

“她……在哪儿?”

“在一个地方。”张遗安说,“一个很安全,但也很危险的地方。想救她出来,你需要三样东西。‘净尘砂’,‘续断膏’,还有……‘天机剪’。”

“为什么需要天机剪?”

“因为困住她的,是‘线’。”张遗安说,“和你中的索命线,同源,但更强。只有天机剪,能剪断那线,把她救出来。”

我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

但他只是微笑着,银灰色的眼睛平静得像两口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怎么样?”他问,“盒子,和‘信’字印,当给我。换‘天机剪’的线索,续断膏的药材,和你母亲的下落。这笔买卖,您不亏。”

我没立刻回答。

我在权衡。

盒子是麻烦,但也是柳如眉的债。给了张遗安,债就转到他身上了。但柳如眉的怨念,会不会跟着盒子走?会不会继续缠着我?

“信”字印是邮局的凭证,没了它,我下个月去邮局,会麻烦很多。但张遗安说得对,凭证没了,债还在。我照样得送信。

而张遗安给的,是天机剪的线索,续断膏的药材,和母亲的下落。

天机剪能断线,能救我,也许以后还能救母亲。

续断膏能疗伤,能保命。

母亲的下落……是我最想知道的。

这笔买卖,从表面看,我确实不亏。

但张遗安是当铺的掌柜。他做买卖,从来不吃亏。他肯付出这么多,换盒子和“信”字印,说明这两样东西,对他而言,价值更大。

盒子里的眼睛、耳朵、嘴巴,柳如眉的怨念,还有“信”字印代表的“规矩凭证”……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价值,让张遗安如此看重?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没得选。

戴魂在追债,线徒随时会来,邮局的信下个月还得送,陈家的旧债一笔笔压上来……我需要天机剪,需要续断膏,需要母亲的下落。

我需要活下去的资本。

“好。”我说,声音很,“我当。”

张遗安笑了。笑容很标准,很满意。

他从藤编箱子里拿出那杆骨秤,又拿出一个小铜盘,放在桌上。

“来,”他说,“把盒子放上来,右手按在铜盘上。”

我照做。

盒子放在铜盘左边,右手按在铜盘右边。

张遗安拿起骨秤,把秤钩挂在铜盘中央,然后,缓缓抬起秤杆。

秤杆斜了。

左边沉,右边轻。

“盒子,连带里面的三样东西,和柳如眉的怨念,作价‘三十年阳寿’。”张遗安说,眼睛盯着秤星,“‘信’字印,邮局凭证,作价‘一双眼睛’。”

他顿了顿,补充道:

“当然,不是真挖你的眼睛。是‘暂借’。借你眼睛三年的光明。三年后,光明自会恢复。这三年,你看东西会模糊,但不会全瞎。能接受吗?”

“能。”我说。

“好。”张遗安点头,从箱子里取出两张纸,放在桌上。

是当票。

一张写着:

“今收到陈诺所当‘紫檀缠枝莲梳妆盒’一件,内附眼、耳、口三样,及柳如眉怨念一道。作价三十年阳寿。当期三年,逾期不赎,物归当铺。”

另一张写着:

“今收到陈诺所当‘永安巷子时邮局信字印’一枚。作价双眼三年光明。当期三年,逾期不赎,印记归当铺。”

下面有空位,让我按手印。

我咬破左手食指,在两张当票上按下血印。

当票“嗤”地一声,燃起幽绿色的火苗,烧成灰烬。灰烬在空中凝成两道血红色的符咒,一道钻进盒子,一道钻进我右手掌心。

盒子微微一震,里面传来柳如眉凄厉的尖叫,但很快平息下去,再无动静。

我右手掌心的“信”字印记,颜色淡了下去,从暗红变成浅红,最后几乎看不见,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像一道疤。

同时,我眼前一花。

世界变得模糊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轮廓还在,但细节看不清。光线暗了很多,像天突然黑了。

“眼睛的代价,开始了。”张遗安说,声音在我模糊的听觉里,显得有点遥远,“三天后,你会适应。现在,是你的东西。”

他从箱子里拿出三样东西,放在桌上。

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暗绿色的药膏,是续断膏。

一张叠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天机剪”的线索。

还有一张地图,很旧,皮质,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个位置,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陈林氏困于此。需净尘砂、续断膏、天机剪,方可解。”

我拿起三样东西,攥在手里。

瓷瓶冰凉,纸条单薄,地图粗糙。

这是我的代价换来的。

活下去的资本。

“交易完成。”张遗安收起盒子和骨秤,拎起藤箱,戴上礼帽,“陈掌柜,祝您好运。希望下次见面,您还活着。”

他转身,推门离开。

门关上,铺子里重新陷入昏暗。

我坐在椅子上,攥着三样东西,眼前模糊一片,右臂旧伤隐隐作痛,右手掌心“信”字印记的余痛还在。

但我知道,我有了路。

天机剪,续断膏,母亲的下落。

还有槐安路地里的净尘砂。

一件一件来。

先找净尘砂。

我收起三样东西,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

门外,天已经全黑了。

街道上亮着灯,灯光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晕开成一团团昏黄的光斑。行人来来往往,声音嘈杂,但在我耳中,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我关上门,朝着槐安路深处走去。

去找那个地。

去找净尘砂。

去找,活下去的路。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