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入胸膛的瞬间,没有痛。
只有冷。
像一块冰从心脏的位置开始融化,寒意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陈砚低头,看到钥匙的柄端正在消失,像沉入水面的石子,一圈圈涟漪在皮肤上荡开。
然后,世界静止了。
扑向他的剧本护卫定格在半空,韩蒙射出的药剂悬停在空中,舞者脸上的疯狂表情凝固,父亲身上剥落的黑色碎片静止在坠落途中。
只有陈砚还能动。
不,还有一个人能动。
观众席第一排,一个原本坐着的人偶,缓缓站了起来。它的脸开始变化,油彩褪去,露出下面真实的面孔——一张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像个银行职员。
他鼓掌。
掌声在静止的世界里清晰得刺耳。
“精彩的选择。”男人说,声音温和,“牺牲自己,换取编剧权限。很古典的英雄主义,观众会喜欢的。”
“你是谁?”陈砚问。他的声音在静止的空气中传播,像石子投入死水。
“我是这场戏的‘监制’。”男人微笑,“你可以叫我李监制。舞者是我的手下,负责调度。我负责……质量把控。”
他走上舞台,绕着陈砚走了一圈,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你知道编剧权限意味着什么吗?”李监制停在陈砚面前,“意味着你可以暂时成为这个舞台的‘编剧’,改写接下来三分钟的剧本。但代价是,三分钟后,你会被剧场彻底吸收,变成剧本的一部分——就像你父亲那样,半人半怪物,永远困在这里。”
“三分钟够了。”陈砚说。
“够做什么?”李监制好奇,“救你父亲?救你妹妹?救这座城?三分钟,你只能选一个。”
陈砚看向静止的世界。
父亲正在崩解,黑色已经蔓延到脖颈。
妹妹在平台上昏迷,眉头紧皱,像在做噩梦。
裂缝下的白雅,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离地面只有一寸。
韩蒙挡在他身前,背上插着三根透明的剧本护卫的尖刺。
舞者正在笑,笑容里全是疯狂。
还有那些从裂缝里爬出来的黑色怪物,密密麻麻,像潮水。
三分钟。
他要改写这一切。
“我全都要。”陈砚说。
李监制笑了:“年轻人总是贪心。但你做不到,编剧权限不是许愿机,它需要逻辑,需要‘合理性’。你想让所有人都活下来?可以,但必须有人死。你想让江城免于污染?可以,但必须有一个替代品承受污染。能量守恒,因果循环,这是剧场的基本规则。”
陈砚明白了。
这就是父亲失败的原因——他想救所有人,结果所有人都没救成,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但他和父亲不同。
父亲是学者,追求完美方案。
他是演员,懂得取舍。
“我不救所有人。”陈砚说,“我只救该救的人。”
“谁该救?”
“愿意活的人。”
陈砚闭上眼睛。
不是用眼睛看,是用“编剧视角”看。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剧本稿纸,每个人都是一段文字,每个事件都是一个段落。父亲那段文字正在被黑色墨水污染,妹妹那段文字被红线标注“三日后死亡”,韩蒙那段文字里插着尖刺的描写,白雅那段文字停在“伸手”这个词。
而他自己的文字,正在发光,像燃烧的纸。
他开始改写。
第一笔,划掉父亲文字里的黑色污染。
但黑色墨水立刻反扑,试图污染更多文字。他不能直接删除污染,只能转移。
转移到哪里?
陈砚看向舞者那段文字——充满了疯狂、贪婪、对戏剧的痴迷。
就这里。
他把父亲身上的污染,转移了一部分到舞者身上。不多,10%,够父亲暂时稳定。
第二笔,修改妹妹的死亡标注。
红线消失,但立刻有新的红线出现——死亡时间从“三日后”变成“三小时后”。直接删除死亡不行,只能延迟。
那就延迟到“三十年后”。
红线颤抖,但没有消失,只是变淡了。这是极限,再改就会引发剧本崩溃。
第三笔,拔掉韩蒙背上的尖刺。
尖刺消失,但韩蒙那段文字里出现了“失血过多”的描写。尖刺造成的伤口还在,只是尖刺本身没了。
第四笔,让白雅的手抓住地面。
白雅那段文字继续——她抓住裂缝边缘,用力往上爬。
四笔改完,二十秒过去。
李监制在鼓掌:“不错,很有效率。但你还有更大的问题没解决——锚。”
陈砚看向剧本稿纸的核心位置。
那里有一段文字,正在剧烈跳动,像一颗心脏:
【锚(污染核心)已苏醒】
【倒计时:2分17秒后完全爆发】
【污染范围:全江城】
【解决方案:1.献祭高适应性受体(成功率80%);2.重启剧场(成功率30%);3.转移至虚空(成功率5%)】
三个方案,父亲选了一,失败了。陈砚不可能选二(重启意味着忘记一切)。三的成功率太低。
那有没有第四种?
陈砚继续往下看剧本稿纸,看到了一段被他忽略的文字:
【剧场运行规则第7条:当剧本出现不可调和矛盾时,可申请‘观众仲裁’】
【仲裁条件:1.矛盾双方均同意;2.观众满意度超过95%;3.支付仲裁代价】
观众仲裁。
陈砚看向李监制:“这个能用吗?”
“能用。”李监制微笑,“但代价很高。申请仲裁的一方,必须永久放弃‘演员资格’,成为‘舞台装置’的一部分——也就是变成背景板,永远不能再参与任何剧本。”
“另一方呢?”
“如果仲裁失败,也会受到惩罚,通常是扣除大量期待值或永久削弱能力。”李监制顿了顿,“但你找不到矛盾的另一方。锚没有意识,无法同意仲裁。”
“有。”陈砚说,“舞者。”
他看向舞者的那段文字。舞者是“导演”,是这场戏的执行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锚是“合作方”,共同制造了这场危机。
舞者必须同意仲裁。
但舞者现在被10%的污染侵蚀,神志不清,无法理智决策。
除非……
陈砚做了第五笔修改。
他把舞者文字里的“疯狂”暂时改成“清醒”,持续时间:三十秒。
时间恢复流动。
舞者身体一震,黑色纹路从皮肤下浮现,但眼神恢复了清明。他看向陈砚,又看向自己手上的黑色纹路,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污染了我!”他尖叫。
“10%。”陈砚说,“现在,同意仲裁。”
“凭什么?”
“凭你想活。”陈砚指向裂缝里涌出的黑色怪物,“锚完全苏醒后,第一个吞噬的就是你——你是距离最近的高质量‘情绪源’。”
舞者脸色变了。他懂剧本,懂规则,知道陈砚说的是真的。
“仲裁的代价是什么?”他问。
“我永久退场,你扣除50%期待值。”陈砚说,“但你能活。”
“成交。”舞者毫不犹豫。
自私是他的本性。
陈砚看向李监制:“申请观众仲裁,矛盾方:陈砚与舞者(代表锚)。争议点:江城是否应该被污染。”
李监制眼睛亮了:“有趣。你们确定?一旦申请,不可撤销。”
“确定。”陈砚说。
“确定。”舞者咬牙。
李监制抬手,打了个响指。
静止彻底解除。
时间恢复流动,但一切变得缓慢——剧本护卫慢动作扑来,药剂缓慢飞行,父亲身上的碎片缓缓坠落。
只有陈砚、舞者、李监制三人能正常活动。
观众席上,那些人偶开始变化。
它们的脸变成了真实的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各时代的衣服。它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像真正的观众在等待开场。
“观众已就位。”李监制说,“现在,请双方陈述立场。”
舞者抢先开口:“江城应该被污染。理由一:这个舞台已经运行了七十年,情绪产出效率持续下降,需要‘重置’。理由二:污染后会产生大量高质量悲剧情绪,符合剧场利益。理由三:我是导演,我有权决定舞台走向。”
他说得很快,很熟练,显然是早有准备。
轮到陈砚。
他看着观众席。
几百张脸,几百双眼睛,全都注视着他。那些眼睛里没有情绪,只有审视,像在评估一件商品。
“江城不应该被污染。”陈砚说,“理由一:这里生活着八十万人,他们不是剧本里的NPC,是活生生的人。理由二:我父亲已经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被困三年,半人半怪。理由三……”
他顿了顿。
“理由三:如果剧场只能靠吞噬苦难来维持,那这样的剧场,不如毁掉。”
观众席一片哗然。
李监制皱眉:“最后一句,属于违规发言。剧场的存在不容置疑。”
“那就仲裁吧。”陈砚说,“让观众投票。”
李监制抬手,观众席上空浮现两个光屏:
【赞成污染江城】
【反对污染江城】
每个观众手中出现一个投票器。
投票开始。
光屏上的数字跳动。
一开始,赞成票领先——70%对30%。观众喜欢戏剧性,喜欢悲剧,喜欢看城市沦陷、人性挣扎。
但慢慢地,反对票开始追上来。
40%。
50%。
55%。
舞者脸色变了:“不可能……观众从来都喜欢悲剧……”
陈砚看着投票数字。
他在赌。
赌观众里,不全是冷血的看客。
赌有些人,还记得自己也曾是“人”。
赌那段“不如毁掉”的话,能触动某些麻木的心。
60%。
65%。
70%。
反对票反超了。
舞者尖叫:“作弊!你们作弊!”
“安静。”李监制冷冷道,“投票过程公开透明。”
最终,投票停止:
【反对污染江城:78%】
【赞成污染江城:22%】
仲裁通过。
李监制宣布结果:“根据观众仲裁,江城免于污染。锚将被永久封印,代价由申请方陈砚支付——永久退场,成为舞台装置。”
他看向陈砚:“你还有十秒钟。”
十秒。
陈砚转身,冲向父亲。
陈明诚身上的黑色已经褪去大半,但意识模糊。陈砚抱住他:“爸,结束了。”
陈明诚睁开眼,左眼流泪,右眼的黑暗也在消退:“小砚……你……”
“带琳琳走。”陈砚说,“还有韩蒙,白雅,能救的都救走。”
“那你呢?”
“我留下。”陈砚说,“这是交易。”
他看向舞者。舞者正在狂笑,虽然被扣除了50%期待值,但他活下来了,而且锚被封印,他作为导演的失误会被掩盖。
“别忘了你的承诺。”陈砚说。
“什么承诺?”舞者装傻。
“不伤害我妹妹,不伤害江城。”陈砚盯着他,“如果你违约,我会从地狱爬回来找你。”
舞者的笑容僵住。他想起陈砚刚才那番“不如毁掉”的发言,想起观众投票的反转。
这个年轻人,有点邪门。
“行。”舞者点头,“我答应。”
陈砚又看向李监制:“我成为舞台装置后,会怎样?”
“你会成为这个剧场的一部分。”李监制说,“可能是墙上的一块砖,可能是舞台上的一盏灯,也可能是观众席的一把椅子。你会保留意识,但无法移动,无法说话,只能看着。直到剧场毁灭,或者……有人解放你。”
“解放?”
“理论上,如果有编剧权限的人愿意支付代价,可以解放舞台装置。”李监制说,“但那种代价,通常没人愿意付。”
陈砚点头。
够了。
至少还有希望。
十秒到了。
陈砚感觉身体开始变轻,像要飘起来。皮肤变得透明,能看见里面的骨骼、血管、然后骨骼和血管也开始透明化。
他在消散。
父亲抓住他的手,但手穿了过去。
“小砚——”
“告诉琳琳,”陈砚最后说,“我出差了,要很久才回来。”
然后,他彻底透明,消失在空气中。
原地只剩下一把椅子。
普通的,木制的,剧院里最常见的那种椅子。
李监制走过去,把椅子搬到舞台中央,放在聚光灯下。
“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舞台的‘见证者’。”他说,“你会看到一切,记得一切,但无法改变一切。这是你的惩罚,也是你的奖赏。”
椅子一动不动。
舞者走过来,踢了椅子一脚:“妈的,害我丢了50%期待值。不过算了,至少活着。”
他转身要走,但又停住,回头看了椅子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椅子在看着他。
那双不存在的眼睛,冰冷,坚定,像在说:
我会看着你。
直到永远。
——
终
血月西沉。
江城大剧院地下,裂缝缓缓合拢。黑色怪物缩回地下,锚的跳动声越来越弱,最终停止。
陈明诚背起昏迷的陈琳,韩蒙搀扶着白雅,四人走出剧院。
天边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街上开始有人走动,早餐铺开门,公交车站有人等车。一切如常,没人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一个年轻人用自己换来了这座城市的平安。
陈琳在父亲的背上醒来。
“哥呢?”她问。
陈明诚沉默。
“哥呢?”陈琳提高声音。
“……他出差了。”陈明诚说,“要很久才回来。”
“多久?”
“可能……很久很久。”
陈琳不说话了。她看着远处升起的太阳,眼泪无声滑落。
她知道父亲在说谎。
但她选择相信。
因为如果不信,她会崩溃。
——
剧院里,李监制在最后检查。
舞者已经走了,带着他的剧本护卫和人偶。观众也退场了,人偶变回原样,坐回座位。
舞台中央,那把椅子孤零零地立着。
李监制走过去,拍拍椅背:“好好看着。下次血月,还会有新演员登台。到时候,你会看到更多故事,更多痛苦,更多……人性。”
椅子没有反应。
李监制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
剧场陷入黑暗。
只有那把椅子,在舞台中央,被最后一道晨光照亮。
椅子扶手上,慢慢浮现一行小字,像有人用指甲刻上去的:
【我会回来】
然后字迹消失。
仿佛从未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