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宫的正殿里,日头偏西,暑气还没散尽。
那个被派去锦鲤宫听墙角的小宫女,此刻正跪在地上,脑门抵着冰凉的金砖,身子抖得像是在筛糠。
高慧妃坐在那张铺着凉席的软榻上。她手里捏着一把团扇,扇面上绣着百鸟朝凤,此时却被她捏得变了形。
“你再说一遍。”
高慧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说本宫赏的那四座琉璃珊瑚树,是什么?”
小宫女咽了一口唾沫,声音细若蚊蝇:“回……回娘娘的话,苏才人说……说是破烂。”
“还有呢?”
“还说……还说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看着眼晕,还不如……”
“不如什么?说!”高慧妃猛地一拍桌子。
小宫女吓得眼泪直接掉了下来,闭着眼睛喊道:“还不如赏她两斤五花肉实在!说红烧也好,回锅也罢,好歹能填饱肚子!”
啪!
高慧妃手里的团扇狠狠地砸在了小宫女的头上。
“放肆!混账!不知好歹的东西!”
高慧妃气得从榻上跳了下来。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步摇上的珠翠乱颤,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五花肉?!”
“她竟然拿本宫珍藏的琉璃珊瑚树跟猪肉比?!”
“那是西域进贡的!那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在她眼里竟然比不上两斤肥肉?!”
高慧妃觉得自己受到了这辈子最大的侮辱。
若是苏锦鲤嫌弃东西不好,那是眼光高。
若是苏锦鲤把东西扔了,那是脾气大。
可她偏偏拿猪肉来比!这不仅仅是在侮辱那几棵树,更是在羞辱她高慧妃的品味,羞辱她高贵的身份!
“娘娘息怒!”
彩云赶紧上前,一边给高慧妃顺气,一边冲地上的小宫女挥手,示意她赶紧滚。
“这苏才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妇!”彩云劝道,“她懂什么琉璃?在她眼里,也就只有那些个吃喝拉撒的俗事。您跟这种人置气,那是跌了您的份。”
“本宫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高慧妃一把推开彩云,扶着桌角,手指甲把桌面刮得滋滋作响。
“她不是爱吃吗?”
高慧妃的眼神突然变得阴毒起来,“她不是觉得五花肉实在吗?好,很好。”
“本宫就让她吃个够。”
她转过身,看向一直候在门口的心腹太监王得全。
“王得全。”
“奴才在。”王得全躬身跑了进来。
“内务府今天是不是该给各宫送夏日的银丝炭了?”
“回娘娘,正是。这银丝炭是用来煮茶和小厨房生火用的,无烟无尘,是定例。”
“你去。”
高慧妃压低了声音,招手让王得全凑近,“去弄点巴豆霜来。要磨得最细的那种。”
王得全一愣:“娘娘,这……”
“怕什么?又不要她的命。”
高慧妃冷笑道,“把那巴豆霜混在银丝炭的炭粉里,重新压实了。只要那炭一烧起来,药性就会顺着烟气钻进食物里,钻进水里。”
“她不是有个小厨房吗?她不是爱做饭吗?”
“本宫要让她吃什么吐什么,拉到下不了床!”
“看她到时候还有没有力气跟本宫谈五花肉!”
王得全眼珠子转了转,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这法子阴损,却隐蔽。谁能想到炭里会有问题?就算查出来,那是内务府的事,怎么也赖不到瑶光宫头上。
“奴才明白。”王得全脸上露出一抹奸笑,“奴才这就去办。保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是内务府‘孝敬’给新贵人的,谁敢疑心?”
高慧妃重新坐回榻上,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茶已经凉了,带着一股苦涩味。
但此刻喝在高慧妃嘴里,却觉得无比甘甜。
“苏锦鲤。”
她看着窗外锦鲤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你不是想吃吗?本宫让你吃个痛快。”
……
锦鲤宫,小厨房。
这里可没有瑶光宫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有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三口大锅一字排开。
中间那口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绿色的汤汁翻滚着,一股子清甜的豆香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苏锦鲤没穿那身碍事的宫装,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短袄,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的大勺子,正站在灶台边。
“老王,火小点。”
苏锦鲤指挥道,“绿豆沙讲究个‘沙’字。得用文火慢熬,把豆皮熬化了,豆沙熬出来,那才叫地道。”
王厨子正蹲在灶坑前,手里拿着把蒲扇,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
“娘娘,您这法子真神了。”
王厨子一边扇风一边吸溜鼻子,“小的做了三十年饭,头回见煮绿豆汤还往里加陈皮的。”
苏锦鲤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她从旁边的案板上拿起那本厚厚的《百草录》。书页已经翻开,上面还压着一块切剩下的陈皮。
“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苏锦鲤指着书上的一行字,“书上说了,‘陈皮性温,理气健脾。绿豆性寒,清热解毒。二者同煮,既能中和寒性,免得伤了脾胃,又能增添一股异香’。”
她放下书,拿起勺子在锅里搅了搅。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混合着豆香和橘皮清香的味道飘了出来。那味道不腻,透着股子清爽,正好解这夏日的暑气。
春桃站在一旁,手里端着个白瓷碗,早就馋得直咽口水。
“小姐,好了没啊?”春桃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再熬下去,汤都要干了。”
“急什么。”
苏锦鲤舀起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尝了一口。
绵软。
细腻。
豆沙在舌尖化开,带着陈皮特有的回甘。
“嗯……”
苏锦鲤眯起眼睛,摇了摇头,“差点意思。”
“还差啥?”王厨子赶紧站起来,“糖放够了啊,刚才小的尝了,挺甜的。”
“不是甜不甜的事。”
苏锦鲤把勺子放下,转身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一个罐子上。
“老王,那是咱们从府里带来的桂花蜜吗?”
“是啊,那是去年的秋蜜。”
“加一勺。”苏锦鲤打了个响指,“出锅前加一勺桂花蜜。那种花香,能把陈皮的味道再提一个档次。”
王厨子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抱起罐子就往锅里加。
搅拌。
融合。
再次开锅的时候,那种香气简直绝了。
苏锦鲤深吸一口气,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上午应付高慧妃死了那一堆脑细胞,此刻终于全都补回来了。
“出锅!”
苏锦鲤大手一挥,“先盛出来晾着。等凉透了,再用井水冰镇一下。晚上咱们就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喝这‘锦鲤特制绿豆沙’。”
厨房里一片欢呼。
小李子和几个打下手的小太监,虽然干的是粗活,但此刻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跟着这位主子,别的不好说,这嘴是一点亏都不吃。
就在大家忙着盛汤、刷锅、收拾灶台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吗?”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内务府送东西来了。”
苏锦鲤正端着一碗刚盛出来的绿豆沙,准备拿到通风口去晾着。听到声音,她停下了脚步。
王厨子擦了擦手,迎了出去。
“哟,这位公公面生啊。”王厨子笑呵呵地打招呼,“送什么来了?”
门口站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盖着油布的竹筐。为首的那个小太监低着头,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看王厨子的眼睛。
“是……是银丝炭。”
那个小太监说道,“上面吩咐了,锦鲤宫是新晋的贵人,这夏日的用度不能缺。这是刚从库房领出来的顶级银丝炭,给小厨房备着的。”
王厨子掀开油布看了一眼。
筐里装着黑黝黝的木炭,一根根只有手指粗细,切得整整齐齐,泛着银光。确实是好东西,这种炭烧起来没烟,火头还旺。
“得嘞,替娘娘谢过内务府的公公。”
王厨子也没多想,招呼小李子,“来,搭把手,把这筐炭抬进柴房去。”
那个送炭的小太监见东西送到了,明显松了一口气。
“既然送到了,那咱家就回去复命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脚步快得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慢着。”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让那个小太监的背影僵了一下。
苏锦鲤端着碗,慢悠悠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她走到那个竹筐前,把碗递给旁边的春桃。
“小姐?”春桃不解,“怎么了?”
苏锦鲤没说话。
她围着那个竹筐转了半圈,鼻子轻轻抽动了两下。
一下。
两下。
她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厨房里原本有浓郁的绿豆沙香味,还有柴火燃烧后的烟火味。但这股味道,却在这复杂的香气中,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股很淡、很淡的味道。
如果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出来。
有点苦。
有点涩。
像是……苦杏仁?
苏锦鲤的脑子里,那本《百草录》的内容自动翻页。
第十七章,毒草篇。
【巴豆:性热,味辛,有大毒。】
【其霜色白无味。然若混于炭火之中,经高温催发,其烟气带有一丝微弱之苦杏味。常人难辨。】
【吸入烟气,或烟气熏染食物,食之则腹痛如绞,泄泻不止,伤津耗液。重者可致脱水而亡。】
苏锦鲤的眼神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吃的憨憨。此刻,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名为“护食”的光芒。
有人要在她的饭碗里下毒?
这是触碰了底线。
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苏锦鲤伸出手,从筐里拿起一根木炭。
木炭很轻,表面有些粉末。她用指腹搓了搓,那粉末细腻得有些过分,不像是普通的炭灰。
她把手指凑到鼻尖,再次闻了闻。
没错。
就是那个味儿。
虽然被木炭原本的味道掩盖了九成九,但逃不过她这个为了吃能闻出二里地外红烧肉味道的鼻子。
那个送炭的小太监已经满头大汗了。
他转过身,强挤出一个笑脸:“苏才人,还有什么吩咐吗?这炭……有什么问题吗?”
苏锦鲤看着他。
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看着他不敢直视的眼睛,看着他绞在一起的双手。
“没问题。”
苏锦鲤突然笑了。
她把那根木炭扔回筐里,拍了拍手上的黑灰。
“这炭挺好的。看着就金贵。”
小太监长出了一口气,腿都软了:“那就好,那就好。那奴才告退了。”
说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锦鲤宫。
王厨子和小李子已经抬起了筐,准备往柴房送。
“等等。”
苏锦鲤叫住了他们。
“娘娘?”王厨子一脸懵,“不是说没问题吗?”
苏锦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走到春桃身边,端回那碗绿豆沙,喝了一口压压惊。
“老王。”
苏锦鲤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听见。
“这炭,确实是好炭。也就是加了点料,能让人拉肚子拉到见阎王的好料。”
哐当。
王厨子手一抖,筐子摔在地上,几根木炭滚了出来。
“啥?!”
王厨子吓得嗓子都劈叉了,“毒……毒药?!”
春桃更是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拉住苏锦鲤:“小姐!您刚才还摸了!快洗手!快传太医!”
“慌什么。”
苏锦鲤淡定地摆摆手,“这东西不烧起来没事。摸一下又不掉块肉。”
她指了指地上的木炭。
“这手段,一看就是那位‘五花肉’娘娘的手笔。除了她,也没人这么恨不得我拉肚子了。”
“那……那怎么办?”小李子带着哭腔,“咱们把它扔了吧?或者交给皇上?”
“扔了?”
苏锦鲤瞪了他一眼,“这可是物证。扔了以后拿什么说理?”
“交给皇上?”
苏锦鲤摇摇头,“现在交上去,人家可以说是内务府弄错了,或者是炭本身受潮了。咱们又没证据说是谁干的,到时候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那才麻烦。”
她看着那筐黑漆漆的木炭,脑子里转过几个念头。
既然你想让我拉肚子。
既然你想毁了我的小厨房。
那这笔账,咱们就得好好算算。
“老王。”
苏锦鲤吩咐道,“把这筐炭收起来。找个单独的空屋子,最好是那种不通风的柴房,把它锁进去。用油布盖严实了,别让味儿散出来。”
“记住,一根都不许用。咱们做饭,还是用咱们自己带来的炭。”
“是是是!”王厨子连连点头,“小的这就去办!哪怕是用劈柴烧火,小的也不敢用这玩意儿啊!”
“春桃。”
苏锦鲤转过头,看着一脸惊恐的丫鬟。
她突然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别怕。这宫里有人想害咱们,那是咱们的福气。说明咱们碍着人家的眼了。”
“去,把那个送炭的小太监的名字、长相,都给我记下来。哪怕是去内务府打听,也要把他的底细摸清楚。”
“这筐炭,咱们先替那位娘娘存着。”
苏锦鲤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绿豆沙。
甜丝丝的,带着陈皮的清香。
“等到哪天风向对了,咱们再连本带利地,把这份‘大礼’给她还回去。”
“到时候,咱们也请她尝尝,这加了料的烧烤,是个什么滋味。”
春桃看着自家小姐。
她发现,小姐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慵懒和散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让人安心的精明。
那本《百草录》,正静静地躺在案板上。
风吹过书页,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苏锦鲤伸手合上书。
“行了,都别愣着了。”
她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老王,晚上除了绿豆沙,再烤几个羊肉串吧。用咱们自己的炭,撒上那个安息茴。”
“我倒要看看,吃饱了肚子,谁还能算计得过谁。”
夕阳西下。
锦鲤宫的小厨房里,重新恢复了热闹。
只是在那热闹之下,多了一份小心,也多了一份同仇敌忾的默契。
而在那间阴暗的柴房里。
那筐加了料的银丝炭,正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像是一条蛰伏的毒蛇,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
好戏,才刚刚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