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织造商会”这名头听着气派,可沈知微的日子,却并没因此轻松多少,反倒像是被架在火上,两面烤得焦脆。
一面是商会里头那些鸡零狗碎。
加入的八家小织户,起初是冲着低价原料和高价订单来的,劲头挺足。可真干起来,毛病就全出来了。
有人偷奸耍滑,领的是上等丝线,织的时候却偷偷掺下次货,以为发现不了;有人守着老黄历,对秦婉娘带过去的新织法和纹样阳奉阴违,觉得麻烦,不如自己那套熟手;还有更气人的,拿着商会统一谈下来的订单,转头就跟自家婆娘嘀咕,“这花样我瞧着也简单,下回咱自己织了,便宜点卖,钱不都进自己兜里?”
秦婉娘性子柔,压不住场子,常常是指导了一天,累得口干舌燥回来,眼圈却红着,跟沈知微说哪家又怎么敷衍了事,织出的布根本达不到要求。
沈知微只能撑着精神安抚她,转头就得亲自上门,一家家地去磨嘴皮子,摆事实讲道理,软硬兼施。好听的,说商会好了大家才能都好;难听的,就直接拿着契书,点明若是以次充好、私下接单,不仅要按规矩罚款,还得踢出商会,之前的投入一概不退。
几番折腾下来,才算勉强把这八条心、九个眼的小舢板,捏合在一块儿,朝着一个方向勉强划动。可这心里的累,比身体上的乏,更熬人。
另一面,是钱。
商会运转,处处要钱。预付给永顺纱行的原料定金,给织户们的部分工钱预支,秦婉娘和后来请的一个帮着跑腿核算的小账房的工钱,还有平日里各处需要打点的零碎开销……如同无数张嗷嗷待哺的嘴。
江淮那边结款有周期,不可能随时支取。卖布收回来的银子,还没在手里捂热乎,就得赶紧填进下一个窟窿。沈知微看着账面上那点可怜的、随时可能见底的流水,急得嘴里都快起泡了。扩产?添新织机?那更是梦里才有的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天,沈知微正在和秦婉娘核对一批要交付给江淮的“暗花菱纹锦”,老仆沈福就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脸白得像纸。
“小姐!不好了!族里…族里几位老爷,带着人往咱们仓库去了!”
沈知微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里的布样就往外冲。
存放商会布匹的临时仓库,是租用的一处旧院落。此刻,院门大开,以沈崇礼和沈文博为首,七八个族中男丁堵在门口,气势汹汹。两个商会雇佣的看守伙计被推搡到一边,敢怒不敢言。
“叔公,文博叔,你们这是做什么?”沈知微快步上前,挡在仓库门前,声音尽量平稳,心却跳得厉害。
沈崇礼捋着山羊须,皮笑肉不笑:“知微啊,听说你弄了个什么商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族里也是关心你,怕你年轻,被下面的人蒙蔽,特意来看看,帮你把把关。”
沈文博直接多了,指着仓库里堆积的布匹,眼睛放光:“这么多布!得值多少银子?沈知微,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掌管这么大家业,于礼不合!按族规,这些产业,都该交由族中公议处置!我看,今天就先清点清楚,搬回祠堂库房统一保管!”
又是这一套!沈知微气血上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叔公,文博叔,这些布匹,是‘江南织造商会’的财产,不是我沈知微一个人的!商会另有东家,我只是代为管理!你们无权清点,更无权搬走!”
“商会?哼,谁知道是不是你弄出来糊弄人的把戏!”沈文博狞笑一声,挥手就要让身后的人往里冲,“是不是,查过就知道!”
“站住!”沈知微猛地拔出头上那根母亲留下的、质地普通的银簪,锋利的簪尖直指自己的脖颈,眼神决绝如冰,“今日你们谁敢动商会一匹布,我就血溅当场!我倒要看看,逼死族中孤女,强夺他人私产,这名声,沈氏一族背不背得起!”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就连沈崇礼和沈文博,也愣在当场。他们没想到,沈知微竟刚烈至此!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沈知微急促的呼吸声,和她手中那根微微颤抖的银簪,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沈崇礼脸色铁青,死死盯着沈知微。他当然不想背上逼死族女的名声,那会让整个沈氏沦为笑柄。可眼看这么多布匹,这么大一笔财富近在眼前却拿不到,如同百爪挠心。
僵持之际,一个略带慵懒,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哟,这么热闹?沈家族老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潞绸直裰,摇着一把泥金折扇的年轻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气度不凡。正是江淮。
江淮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目光掠过剑拔弩张的场面,最后落在以簪抵喉的沈知微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和欣赏,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商人模样。
他“啪”地合上折扇,对着沈崇礼等人拱了拱手,笑容可掬,话里却带着软钉子:“沈老太爷,诸位,江某与‘江南织造商会’签了长期契书,这里面大半布匹,可都是我们江氏布庄订下的货,等着发往苏杭呢。您几位这是……要查抄我江某的货?”
沈崇礼老脸一僵。江淮的名头他是知道的,城里有名的徽商,手眼通天,不是他们这些乡下土财主能轻易得罪的。
“江、江掌柜误会了……”沈崇礼勉强挤出一丝笑,“我们只是……只是关心侄孙女,怕她年少,被人欺瞒……”
“哦?关心?”江淮挑眉,扇子轻轻敲着手心,似笑非笑,“拿着族规,带着男丁,来关心一个掌管着偌大商会、与江某有长期合作的东家?沈老太爷这关心方式,倒是别致。”
他语气轻松,却字字戳在沈崇礼的肺管子上。那意思很明显:沈知微现在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拿捏的孤女了,她背后站着商会,站着像我这样的生意伙伴。
沈文博还想说什么,被沈崇礼用眼神狠狠瞪了回去。
江淮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走到沈知微面前,看着她依旧紧握着银簪、微微发白的手指和脖颈处因用力而泛红的皮肤,叹了口气,声音低了几分,带着难得的正经:“沈东家,先把簪子放下吧。生意场上,打打杀杀多不雅观。有什么事儿,咱们按契书,按规矩来。”
沈知微看着他,江淮冲她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她紧绷的神经这才微微一松,缓缓放下了手臂,那根银簪在她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江淮这才又转向沈崇礼,脸上依旧是那副和气生财的笑:“沈老太爷,您看,这都是误会。商会运作,自有商会的规矩。您老若是实在不放心,改日我做东,请您和几位族老喝茶,详细说说这会里的章程,如何?”
他这话给足了台阶。沈崇礼脸色变幻,知道今天有江淮在,是绝对讨不到好了,再闹下去,只会更难堪。他狠狠瞪了沈知微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既然如此……是我们唐突了。告辞!”
说罢,带着一脸不甘的沈文博和族人,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沈知微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骤然泄去,腿一软,险些栽倒。秋月和秦婉娘连忙一左一右扶住她。
江淮收起折扇,看着沈知微苍白的脸,摇了摇头:“沈东家,你这又是何苦。”
沈知微稳住身形,对他深深一福:“今日,多谢江掌柜解围。”
“举手之劳。”江淮摆摆手,目光扫过仓库里的布匹,又看看惊魂未定的秦婉娘和那两个伙计,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过,沈东家,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这边动静越来越大,眼红的人只会更多。光靠你一个人这般硬顶,不是长久之计。”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商会要真正立起来,光有技术和订单还不够,还得有能镇得住场子、盘得清账目的人。你……心里得有数。”
说完,他也不再久留,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沈知微看着江淮离开的方向,又看看身边依赖地看着她的秦婉娘和伙计,再想想族里那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贪婪眼神,以及账面上那点岌岌可危的流水……
她知道,江淮说得对。
她不能倒,但这个家,这个初生的商会,不能再只靠她一个人硬扛了。
她需要帮手,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帮手。可是,这样的人,要去哪里找?又能信得过谁?
族里那次逼宫,虽然被江淮暂时挡了回去,但沈知微知道,沈崇礼和沈文博绝不会就这么算了。他们像潜伏在暗处的鬣狗,随时会趁她虚弱时再扑上来咬一口。
而她现在,确实虚弱得很。
商会那八家织户,勉强算是稳住了,交上来的布匹质量也渐渐上了正轨。可这心刚放下一点,另一个窟窿又冒了出来,还是个能淹死人的大窟窿——钱。
账面上的流水,像入了伏的河水,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浅。预付的原料款,支出去的工钱,各处零碎的打点……江淮那边结款没那么快,新谈下来的几个小订单,定金也是杯水车薪。她掰着手指头算,照这个花法,撑不过下个月,别说扩产了,连现有这摊子都得停摆。
秦婉娘只管技术和纹样,看到账本就头疼。秋月和沈福是忠心,可算盘珠子都拨不利索。沈知微自己硬着头皮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只觉得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哪笔款该付了,哪笔账能拖几天,哪个织户预支多了,哪个原料商又在催尾款……一团乱麻。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那几本越来越薄的账册和越来越厚的欠款单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走投无路。比当初父亲刚入狱、族人上门逼抢时,更让人窒息。那时候是明刀明枪,现在却是被这无形的绳索,一点点勒紧脖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需要个能理清这团乱账的人,一个真正懂行、又能让她信得过的人。可这样的人,去哪儿找?
正心烦意乱间,老仆沈福在门外禀报,声音有些犹豫:“小姐,外头……外头有个叫陈默的人求见,说是……说是故人之后。”
陈默?沈知微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毫无印象。“什么故人?”
“他说……他父亲叫陈远,以前是跟着夫人的,管过铺子里的账。”
母亲身边的人?沈知微心头一动。“请他到前厅稍候。”
她收拾了一下心情,来到前厅。只见厅中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身形清瘦,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沉静,看人时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感。
见到沈知微,他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小的陈默,见过沈小姐。”
“陈先生不必多礼。”沈知微示意他坐下,“不知先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双手奉上:“家父临终前交代,若沈家后人有用得着的地方,可将此物交还。家父说,当年蒙夫人信任,掌管账目,后来夫人仙去,家父便离了沈家,此物一直代为保管,未曾有失。”
沈知微疑惑地接过,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旧账册,封面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苏氏杂记”,旁边还有母亲惯用的一个花押。她随手翻开几页,里面记录的果然是些采买、出入的细账,条理清晰,字迹工整。
她心中震动,抬头看向陈默:“这……”
陈默平静地说:“家父常说,夫人于算学一道,心思之巧,远胜寻常账房。这本册子里,或许有些夫人当年用的简便算法和记账窍门。家父离世后,小的继承父业,也做了账房,在几家铺子里做过,略通此道。前些时日听闻小姐组建商会,想必事务繁忙,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他的话条理清晰,态度坦然,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畏缩不前。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账册时,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
沈知微看着手里的旧账册,又看看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陈默,心里翻江倒海。是母亲在天之灵庇佑?还是……又一个陷阱?族里那些人,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应陈默的毛遂自荐,而是将手边那几本让她头疼欲裂的商会新账册,推到了他面前。
“陈先生既然精通此道,可否帮我看看这几本账?看看问题出在哪儿?”她语气平淡,带着试探。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接过账册,道了声“得罪”,便当场翻阅起来。他看得极快,手指在某些数字上轻轻点过,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偶尔还会拿起旁边废弃的纸笔,快速演算几下。
前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沈知微端着已经微凉的茶,目光落在陈默专注的侧脸上,心中忐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陈默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抬起头,目光清明地看向沈知微。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账目混乱,主要在三处。”
他拿起第一本账册:“其一,支出无度,赊欠不清。联合采购原料,本为压价,但预付定金比例过高,几乎占了货款的七成,导致流动资金枯竭。而各家织户预支工钱,额度随意,并无明确章程,有人多支,有人少支,易生怨怼,也加剧了资金压力。”
他又拿起第二本:“其二,收入滞后,回款太慢。与江氏布庄等大客商交易,结款周期长,而商会日常开销却是现结。青黄不接,自然捉襟见肘。另外,几家小客商的尾款,催收不力,已有逾期两月未付者。”
最后,他指着那本记录各家织户交货和结算的明细:“其三,内部核算粗糙,成本不清。各家织户用料、用工成本不一,交来的布匹质量也有差异,但目前结算方式粗放,未能体现差异,导致勤勉者吃亏,懈怠者得利,长此以往,人心必散。”
他每说一条,沈知微的心就沉一分。这些问题,她模模糊糊感觉到,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血淋淋地被剖析出来。
“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应对?”她不由自主地用上了敬语。
陈默似乎早有腹稿,不假思索道:“当务之急,是立规矩,收紧钱袋子。第一,重新与原料商谈判,降低预付款比例,或争取更长的账期。第二,制定严格的工钱预支和结算章程,按交货质量和数量结算,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第三,成立专门的催收小组,盯着那些逾期客商,必要时,可让江掌柜或赵掌柜从中斡旋施压。第四,细化内部核算,将原料损耗、织工效率纳入成本,使结算更公允。”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沈知微的脸色,补充道:“这些举措,或许会得罪人,短期内也会有些阵痛,但若想商会长久,非如此不可。”
沈知微听着,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陈默说的这些,刀刀见血,却也确实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她需要这样一个能狠下心、拉得下脸来理财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陈先生,若我请你留下,掌管商会账目,梳理财务,你可能胜任?”
陈默站起身,躬身道:“蒙小姐信任,小的必当竭尽全力,厘清账目,守住钱粮。”
“好!”沈知微也站起身,“那从今日起,便有劳陈先生了。商会大小账目,一应交由你统管,一应支出,也需经你复核方可。望先生不负所托。”
她这是在放权,也是在赌博。赌这个母亲旧部的后人,值得信任。
陈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沈知微如此干脆。他再次深深一揖:“定不负小姐重托。”
陈默的加入,像是一股清冽的泉水,注入了商会这潭浑水。
他做事极有章法,第二天就开始雷厉风行地推行新规。重新核定各家织户的预支额度,拿着账本一家家去对,该减的减,该卡的卡,毫不留情面。又亲自跑去永顺纱行,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商会逐渐增长的采购量,硬是把原料预付款比例压低了半成,还争取到了多半个月的账期。
对于那些拖欠尾款的小客商,他更是不客气,带着两个伙计直接上门,也不吵不闹,就拿着契书和算盘,坐在人家店里一笔一笔算利息,算得对方头皮发麻,不得不赶紧结账。
商会内部,起初自然是怨声载道。习惯了随意支取工钱的织户骂他刻薄,被催款的小客商背地里说他“阎王账”。连秦婉娘都有些担心,私下对沈知微说:“东家,陈账房这般…会不会太不近人情,把人都得罪光了?”
沈知微看着账面上虽然依旧紧张、但支出明显变得有序、甚至开始有细微回流的数字,摇了摇头:“婉娘,商会不是善堂。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陈默做的,是对的。”
她顶着压力,全力支持陈默。但凡有来哭诉抱怨的,她都把话挡回去,只说“按章程办事”。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半月工夫,商会混乱的财务情况就有了明显改善。胡乱支取的现象被遏制,几笔拖延已久的欠款收了回来,原料成本也有所下降。虽然距离彻底摆脱困境还早,但至少,那艘快要沉没的小船,被人强行堵住了几个最大的漏洞,暂时稳住了船身。
沈知微看着陈默送来的、条理清晰的新账册,第一次感觉呼吸顺畅了些。她看着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风雨未歇。
但手里,总算多了几分能与之周旋的底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