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文学
一个专业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镇岳镖局的忠义堂,终年缭绕着一股肃穆的气息。此刻,午后偏斜的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切割出几道狭长的光带,光带中尘埃浮游,静谧中透着一丝不安。堂上高悬的檀木匾额,“忠义千秋”四个鎏金大字虽历经岁月,依旧遒劲有力,只是边角处的金漆已有些许剥落,露出底下深褐的木纹。匾额之下,红面长髯的关公圣像巍然端坐,蚕眉凤目,不怒自威。像前一座硕大的紫铜香炉,三炷线香正燃着,青烟笔直上升,至梁柱间才袅袅散开,散发出清心宁神的檀香,却似乎驱不散这厅堂内无形中弥漫的沉重。

沈振邦端坐在关公像左下方的太师椅上,身姿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雪压不弯的青松。他换上了一身藏蓝色的镖头常服,胸前以银线绣着小小的“镇岳”二字,试图以这身装束来维系总镖头的威严。然而,他那张国字脸膛上,血色明显不足,嘴唇也有些发白,紧抿的嘴角透出强忍的痛楚。尤其是那双惯常沉稳如渊的眼眸,此刻虽努力维持着锐利,深处却难以掩饰地翻涌着怒火与一种更深沉的、被至亲之言刺伤的疲惫。

福伯垂手侍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眉头微蹙,满是忧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总镖头此刻是在硬撑。晨间书房与少主争执的余波未平,前院税吏刁难的怒火又添新柴,这两股火交织在一起,正在猛烈灼烧着沈振邦本就不堪重负的旧疾。

厅堂中央,沈青崖垂首而立。那身雨过天青的长衫在忠义堂沉色调的陈设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也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心头那混杂着愧疚、倔强和无处宣泄的愤懑。父亲自前院回来后,并未立刻斥责他,只是将他叫到这忠义堂,屏退左右,然后便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他难受。

“崖儿,”沈振邦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你今日在前院,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很是威风啊。”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沈青崖的心上。

沈青崖猛地抬头,对上父亲的目光,那目光深沉如潭,看不到底。“父亲,那税吏欺人太甚!孩儿……孩儿只是据理力争!”

“据理力争?”沈振邦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苦涩的弧度,“你用圣贤之道,骂他是‘护犬’,是‘率兽食人’,这便是你的‘理’?你的‘争’?”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儿子,“你可知道,你这番‘据理力争’,爽快是爽快了,却等于将盐铁司彻底得罪死了!他们或许一时被你噎住,但转头便有千百种法子,让我镇岳镖局在这苏州地界寸步难行!你争的这一时之气,代价可能是镖局往后无数的麻烦,是几十号兄弟的生计断绝!”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胸膛开始微微起伏,那股强压下的怒火终于开始升腾。

“父亲!难道就因为惧怕麻烦,便要忍气吞声,任人宰割吗?”沈青崖也被激起了性子,梗着脖子反驳,“圣贤书教我们明辨是非,坚守道义!若面对不公只能缄默,读这圣贤书又有何用?镖局的困境,根源在于苛政,在于贪吏,不在于孩儿说了几句实话!”

“实话?好一个实话!”沈振邦猛地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坚实的红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香炉里的香灰都簌簌落下几分。“你的实话,能当饭吃?能抵税款?能挡住盐铁司接下来的明枪暗箭?你满口圣贤,可知这世间最多的,就是披着官衣的豺狼!他们不懂你的之乎者也,他们只认得权势和银钱!”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由白转红,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我让你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安心继承家业,就是不想你日后被这肮脏的世道啃得骨头都不剩!你以为官场是什么?是比你那书本更凶险百倍的江湖!你这点道行,进去就是给人垫脚的命!”

“父亲!您为何总要如此看轻孩儿!”沈青崖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委屈的颤抖,“孩儿并非不知世情险恶,只是不愿如同……如同井底之蛙,一生只困在这镖局方寸之地,只与刀剑账册为伍!孩儿心中有丘壑,亦想如古之贤臣,匡扶社稷,救济黎民!这有何错?!”

“匡扶社稷?救济黎民?”沈振邦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想要站起,身形却猛地一晃,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打断了他所有未出口的斥责。这咳嗽来得又急又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一般。他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原本因怒意而涨红的脸色瞬间褪去,变得一片骇人的灰败。

“总镖头!”福伯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沈振邦摇摇欲坠的身形。

沈青崖也惊呆了,看着父亲痛苦蜷缩的样子,看着他指缝间隐约渗出的那一抹刺目的猩红,所有的委屈、倔强、不甘,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所淹没。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咳咳……咳……噗!”沈振邦终究没能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洒在他藏蓝色的衣襟上,也溅落在地面的青砖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他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幸亏福伯死死抱住,才没有摔倒在地。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紧闭着,眉头因极度的痛苦而紧紧拧在一起。

“父亲!”沈青崖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扑到椅前,看着父亲面无血色的脸和衣襟上的血迹,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

“快!快请郎中!”福伯朝着堂外嘶声喊道,声音因焦急而变了调。早有机灵的趟子手闻声,已飞奔而去。

忠义堂内乱作一团。福伯和沈青崖合力,想要将沈振邦扶到后宅卧室,可他身躯沉重,两人一时竟有些吃力。沈青崖心中惶急,脚下不慎绊到了摆放兵器的梨木支架。

“咣当——哐啷!”

一柄训练用的白蜡杆长刀应声落地,在寂静的厅堂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就在这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之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自忠义堂大门外传来:

“哟嗬?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沈总镖头这是……练功岔了气?还是嫌我们来得不是时候,给气吐血了?”

随着话音,八名赤膊汉子鱼贯而入。他们个个筋肉虬结,面色凶狠,裸露的胸膛和臂膀上刺着狰狞的水波龙纹,正是江淮漕帮的标志。为首一人,三十五岁上下年纪,面色黝黑,一道深刻的刀疤从左边眉骨直划到下颌,为他平添了几分戾气。他双手各捏着一枚铁核桃,不紧不慢地转动着,发出“喀啦喀啦”的摩擦声,在这混乱的场面中显得格外刺耳。此人便是漕帮刑堂执事,魏老四。

魏老四的目光扫过吐血昏迷的沈振邦,扫过惊慌失措的沈青崖,最后落在福伯身上,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福管家,别来无恙啊?我们漕帮的规矩,想必您是知道的。贵局三月前借的那笔款子,连本带利,今天可是最后期限了。我们是来收账的。”

他顿了顿,向前踱了两步,目光落在沈青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这位……就是沈少镖头吧?啧啧,果然是一表人才,书生模样。方才听见动静,少镖头这是要拿刀欢迎我们?架势倒是摆得足,可惜……手有点生啊?哈哈哈!”他身后的那群赤膊汉子也跟着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充满了嘲弄。

沈青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羞愤,一半是无力。他看着昏迷不醒的父亲,看着咄咄逼人的漕帮众人,看着满地狼藉和那摊刺目的鲜血,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忠义堂都在向他压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福伯将沈振邦小心地安置在太师椅上,强压下心中的惊怒与悲痛,转过身,面对魏老四,努力维持着镇定:“魏四爷,您也看到了,总镖头突发急症,性命攸关。这账款……能否再宽限几日?待总镖头病情稳定,必定……”

“宽限?”魏老四打断他,捏着铁核桃的手停住,脸上那点虚假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只剩下冰冷的算计,“福伯,不是我不讲情面。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漕帮也不是开善堂的。今天这银子,若是拿不到……”他目光阴狠地扫过整个忠义堂,最后定格在那面“忠义千秋”的匾额上,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哼,只怕沈总镖头这‘镇岳’的金字招牌,还有这江淮十二水路的镖路,可就要改姓了!”

恰在此时,之前去请的郎中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见厅内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也是吓了一跳。福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魏老四,连忙引郎中去查看沈振邦的情况。

那郎中蹲下身,搭脉、翻眼皮,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摇了摇头,叹息道:“急火攻心,旧伤迸发,气血逆乱……甚是凶险!需立刻施针用药,静心调养,万万再受不得任何刺激了!”他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开始施救。

福伯听着郎中的话,看着昏迷不醒的沈振邦,又瞥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魏老四,老迈的身躯微微颤抖。他默默走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钱袋,将里面所有的碎银子、铜板都倒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到郎中面前,浑浊的老眼里含着泪光,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先生,救命的银子……不能动,请您务必……务必救救我们总镖头!”

那几块碎银和一堆铜钱,在福伯粗糙的掌心中,显得那么微薄,却又那么沉重。

魏老四冷眼看着这一幕,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却没有再立刻逼迫,只是好整以暇地把玩着铁核桃,仿佛在欣赏一出与他无关的悲喜剧。

沈青崖站在原地,看着福伯佝偻的背影,看着郎中忙碌的身影,看着父亲毫无生气的脸庞,再看看漕帮众人那讥诮而残忍的目光。方才与父亲争吵的话语犹在耳边,前院逼退税吏的些许快意早已烟消云散。冰冷的现实如同严冬的寒风,将他那点书生意气吹得七零八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肩头那名为“责任”与“现实”的重担,竟是如此的冰冷和残酷。

忠义堂内,关公圣像依旧沉默,檀香青烟依旧袅袅。只是那“忠义千秋”的匾额,在夕阳余晖和室内摇曳的灯火映照下,阴影幢幢,仿佛也在发出无声的叹息。

惊雷已炸响,风雨满楼来。镇岳镖局的根基,正在这场内外交攻的风暴中,剧烈地摇晃起来。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