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北!姜未今日是否从义阳回来了?”沈星野忽然扬声。
书房门无声地滑开,沈北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左肩的伤虽已愈合,动作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公子,推测时日,今日该回来了。”他躬身,声音沉稳。
沈星野转过身,背对着光,脸上的表情藏在阴影里,显得有些莫测。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随意地问道:“你……跟着我也有十几年了吧?”
“是,公子。自记事起,属下便跟着了。”沈北答道,心中却有些疑惑,公子怎突然问起这个?
“嗯……”沈星野踱了两步,目光落在博古架上一个青玉笔洗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云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别扭,“那……你可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问完这话,他感觉耳根有些发烫,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沈北脸上闪现出八卦的模样,调侃得问道:“公子,可是有喜欢的人了?是哪家的姑娘?是何姑娘吗?”沈星野假装瞪了一眼沈北,“哪那么多话,问什么答什么,是不是想变成哑巴啊?”
沈北悻悻得收起了八卦的心,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索,又似乎在回忆某些久远而模糊的画面。最终,他抬起头,目光平直地看着自家公子,给出了一个朴实得近乎笨拙的答案:“回公子,属下愚钝。但……大概就是……不见她的时候,心里头……会忍不住想吧?想知道她在做什么,吃得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稳。我看书上都是这样写得。”
不见……会忍不住想……
沈北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沈星野心中那扇被强行关闭的门。这几日心头的空落,那挥之不去的影子,那抓心挠肝的烦躁……可不就是“忍不住想”?!他烦躁地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沈北躬身退下,关上房门的瞬间,他瞥见自家公子背对着门,肩膀似乎垮了一下,那只完好的右手用力攥紧了窗棂,指节泛白。
沈北走后,书房里只剩下沈星野沉重的呼吸声。他盯着窗棂上的雕花,脑子里天人交战。理智在咆哮:沈星野,你清醒一点!那是姜未!是你的得力臂膀,是个男人!这种念头龌龊至极!传出去,沈家颜面何存?你个人清誉何存?他的清誉又怎么办?
可另一个声音,微弱却执拗地反驳:那又如何?他懂你!他为你舍命!他比那些莺莺燕燕、比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强上千百倍!岁寒方知暖意如金,这暖意,难道只因性别就该被拒之门外吗?
“罢了!”沈星野猛地一捶窗棂,震得窗纸簌簌作响。他像是终于向心底那头咆哮的困兽投降,又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半月未见,去看看他……看看那寒香坊如何,也是主家应尽之谊!对,就是去看看生意!” 他努力说服自己,忽略掉心头那点隐秘的雀跃和期待。
“嘶……”
一声极轻、几乎被水声掩盖的抽气声,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沈星野的耳膜。
他几乎是瞬间冲了进来!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桌子前,接下姜未手中的提梁壶。那只把玩玉貔貅的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不容抗拒,猛地伸出,一把攥住了姜未正要缩回的右手手腕!
“我来吧,一会儿让沈北带大夫再来看看。” 沈星野的声音绷得有些紧,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灼。他急切地低头,目光紧紧锁住姜未的指尖右臂。
“疼不疼?” 他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温柔?
“无妨,沈少爷。” 她的声音刻意维持着少年人的清冷声线,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都好得差不多了,不妨事。”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沈星野,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仿佛一只受惊后竖起所有尖刺的小兽,只是那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沈星野僵在原地,他缓缓收回自己空落落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握住那纤细手腕时,那份细腻温软的奇异触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又抬眼看向那个背对着他、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气息的清瘦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疑、混乱,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隐秘的悸动。
寒香坊的院落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明日是“天香引”九窨九制的起始之日。
姜未换上一身新衣,男式发髻束得一丝不苟,负手立于正屋台阶之上。她身后,沈星野一袭玄青色常服,神色沉静,只是那深邃的目光扫过院中肃立的十数位制茶师傅时,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沉重力场。方桐一身利落的管事短装,沉静地侍立在侧。沈北则带着几名精干护院,守在院门各处,眼神锐利如鹰。
“诸位师傅,”姜未的声音清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落入每个人耳中,“明日寅时初刻,茉莉入坊,‘天香引’第一窨,启封!”
她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一张张或苍老或精干、此刻却都屏息凝神的面孔:“此茶,倾注沈府巨资,凝聚寒香坊上下心血,更关乎沈家贡茶声誉,不容有失!自明日第一朵茉莉入坊起,至九窨功成、起花焙干之日止。”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寒香坊,闭门谢客!所有人等,无论师傅、杂役、护卫,未得我与方桐管事准许,不得踏出院门半步!违者,以背主泄密论处,沈府家规不容情!”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身后的沈星野。
沈星野适时上前一步,并未多言,只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姜管事之言,即我之意。此间规矩,便是沈府的规矩。诸位尽心,沈府必不负厚待;若有差池,永安府衙的大牢,也容得下诸位。”
冰冷的警告如同寒霜覆盖,院中气氛瞬间凝滞,几位年长师傅额角渗出细汗。
姜未的目光随即柔和下来,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暖流:“然,此茶若成,必将名动永安!在座诸位,皆是此茶诞育之功臣!沈府已备下双倍工钱,更有重赏!待茶成之日,沈少爷亲为诸位庆功!寒香坊之名,亦将与‘天香引’一同,铭刻于茶史之上!望诸位同心戮力,共襄盛举!”
一番话,恩威并施,刚柔相济。制茶师傅们脸上的紧张渐渐被一种凝重而炽热的使命感取代。重赏与留名,是匠人毕生所求。众人齐声抱拳,声震院落:“谨遵管事吩咐!必不负所托!”
寅时初刻,夜色未褪。寒香坊大门轰然紧闭,落下了沉重的门栓。
清冽的晨风裹挟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茉莉花香,汹涌而入!一筐筐带着露珠、洁白如玉的单瓣茉莉,被鱼贯抬入,瞬间充盈了整个院落,那霸道而清甜的香气几乎要将人溺毙。
第一窨,开始了!
洁净宽敞的窨花房内,灯火通明。地面早已铺好厚厚一层精选的烘青茶坯。姜未亲自指挥,制茶师傅们小心翼翼地将新鲜茉莉花均匀地铺撒在茶坯之上。花、茶层层相叠,如同堆起一座香雪之山。
“关窗!落帘!”姜未清喝。
门窗紧闭,厚重的棉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气流。只留几处特设的通风小孔。房内瞬间陷入一种闷热、潮湿、香气浓郁到令人眩晕的奇异氛围。温度与湿度的微妙平衡,是窨制成功的关键。
姜未守在特设的窥孔旁,手中握着自制的、嵌有水银珠的简易温湿度仪,眼神专注得如同鹰隼,紧紧盯着水银柱细微的变化。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顺着清瘦的下颌滑落。沈星野亦守在一旁,虽不通具体技艺,却以其沉稳的存在,无形中镇住了场子。
“东角温度高了半厘!开小孔通风三息!”姜未语速飞快。
方桐立刻带人执行。
“湿气下沉!西南角花层翻动!”姜未目光如炬。
沈北闻声而动,动作迅捷精准。
时间在闷热与浓香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钟,姜未都要亲自查看花茶状态,嗅闻香气融合的程度。她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
如此反复,便是三日。每一窨,都需在特定时辰起出旧花,筛去萎蔫的花朵,摊晾茶坯散热,再铺撒新花,重复那闷窨的煎熬。每一次开仓换花,那奔涌而出的、更加醇厚复杂的香气,都让疲惫不堪的众人精神一振。
其间,寒香坊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所有人的吃喝拉撒,皆由方桐与沈北全权负责。方桐心思越发缜密,调度有方,将物资、人员安排得井井有条,连师傅们换洗的衣物都备得周全。沈北则以其在沈府的威望和一丝不苟的严谨,确保了内部秩序井然,杜绝了任何可能的懈怠或窥探。两人配合无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知对方所需。沈北看向方桐时,那素来严厉的眼中,不经意间便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与柔和。方桐虽总是沉静应对,耳根却偶尔会泛起不易察觉的微红。
沈星野只要得暇,必定亲至寒香坊。他有时在窨花房外静立,隔着门帘感受内里无声的鏖战;有时在院中与沈北低声交谈,处理紧急送来的府务;更多时候,是在那间临时辟出的、堆满账簿和茶样的议事小厅里,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棂,长久地落在那个在闷热窨房与摊晾场之间来回奔波的靛蓝色身影上。她清瘦,却蕴含着惊人的韧劲;她沉默,却掌控着整个寒香坊的呼吸与心跳。
这日午后,第三窨结束,茶坯正在通风处摊晾散热。姜未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衣衫紧贴在后背,勾勒出单薄却绷紧的线条。她喉咙干渴得冒烟,脚步虚浮地走向角落专门为师傅们备下的大茶桶,想舀一碗凉茶解渴。
刚提起沉重的木勺,手腕却因连日的疲惫和闷热一阵酸软,木勺脱手,眼看就要砸在脚边,泼湿一地!
“小心!”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及时伸来,稳稳地托住了下坠的木勺柄。是沈星野。
他离得近,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手。两人的手隔着微湿的勺柄,有了瞬间的接触。沈星野的手指干燥温热,而姜未的手腕则冰凉湿滑。
“多谢…”姜未低声道,想抽回手舀茶。
沈星野却自然地接过了木勺:“我来。”他动作流畅地舀起满满一勺凉茶,倒入旁边干净的粗陶碗中,递向姜未。
就在姜未伸手去接的刹那,因抬手动作,她那原本被汗水湿透、紧贴在颈侧的靛蓝衣领,微微扯开了一丝缝隙!沈星野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纤细的脖颈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一抹与粗糙靛蓝布料截然不同的、柔软的白色细棉布边缘,极其短暂地暴露出来!
那绝非男子内衫的样式!更似…女子贴身束胸的襻膊带子?!
沈星野递碗的动作猛地一顿!深邃的眼瞳骤然收缩,如同平静的深潭被投入巨石,掀起惊涛骇浪!他死死盯着姜未的颈侧,那抹刺眼的白色边缘虽因姜未迅速调整衣领而瞬间消失,但那惊鸿一瞥的景象,却如同烙铁般烫在了他的脑海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竟是女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喜,混合着巨大的震惊和长久以来困惑得解的释然,轰然冲上头顶!血液似乎在瞬间沸腾起来,烧得他耳根滚烫!是她!原来是她!难怪!难怪那双眼睛如此清亮,难怪身姿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韧,难怪……自己那些荒谬的、无法言说的悸动!所有的矛盾、挣扎、自我唾弃,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豁然开朗!他不是断袖!他只是……被一个如此聪慧、坚韧、独特到足以令人心折的女子,不知不觉间夺走了心神!
“好,太好了。”沈星野呢喃道。
姜未浑然未觉,接过碗,仰头大口灌下凉茶。清凉的茶水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燥热。她放下碗,抹了抹嘴角的水渍,抬眼看向沈星野,却见他神色有异,目光复杂地落在自己脸上,不,确切地说,是落在自己颈侧的位置。
“沈少爷?”姜未心头猛地一跳,强作镇定。
沈星野猛地回神,眼底翻涌的惊涛被他强行压下,面上迅速恢复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探究。他移开目光,声音略显低沉:“无妨,只是看你太过疲累。第三窨已毕,后面还有六窨,姜管事…务必保重身体。”最后四字,他说得格外缓慢清晰,目光再次掠过姜未清瘦的身形和那被汗水勾勒出的、过于单薄的肩背线条。
姜未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拱手道:“谢少爷关怀,未省得。”她迅速转身,走向摊晾场,后背却绷得笔直,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沈星野的眼神不对劲,她心想是不是又发生什么变故,寒香坊又被推出了!
煎熬的九日终于过去。第九窨结束,起花,筛净残花,茶坯已吸饱茉莉精魂,色泽转为深沉的墨绿,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清雅馥郁却又醇厚内敛的奇异浓香。
最后一步,文火焙干,锁住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