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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江若冰第一次在练习册上描摹“陈柏庭”三个字,是在初二开学那周的数学课。窗外的蝉鸣把空气搅得发黏,数学老师用红笔敲着黑板:“这次摸底考,陈柏庭的几何证明题,步骤能当范本。”

她顺着老师的目光看向后排,男生正趴在桌上转笔,蓝白校服的领口歪着,露出一小片锁骨。阳光穿过他微卷的发梢,在练习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金粉。等她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在草稿纸角落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铅笔,笔尖故意带出个小勾——和陈柏庭试卷上的签名如出一辙。

三天后的大扫除,江若冰踩着课桌擦最上层的窗户。抹布浸了水变得沉甸甸,脱手坠下去的瞬间,她听见“哎哟”一声。男生仰头时,她看见他后颈的水珠顺着脊椎滑进衣领,手里还捏着本被打湿的《初中物理竞赛题典》。

“对不住!”她慌忙去够抹布,却被窗框上的木刺扎了指尖。血珠刚冒出来,就被一片创可贴盖住——是陈柏庭递来的,包装上印着卡通机器人,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第三扇窗的玻璃裂了。”他指着窗沿那道蛛网状的缝,“上周台风天被树枝撞的,小心点。”他说话时,江若冰发现他右手食指缠着圈同款创可贴,边缘还沾着点银灰色的金属屑。

那天放学,她看见陈柏庭蹲在教学楼后墙根,正用螺丝刀拆一块旧电子表。齿轮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他的侧脸绷得很紧,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方程。有只流浪猫蹭他的裤腿,他居然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猫粮,指尖的创可贴蹭到猫毛上,留下点淡淡的白。

九月的早读课总弥漫着粉笔灰的味道。江若冰背书时总忍不住瞟向后排,陈柏庭的课桌抽屉永远像个小型工具箱:拆到一半的收音机、缠满电线的电路板、缺了页的《机械原理》。有次他举着个塑料齿轮对同桌说:“这个模数算错了,卡不住。”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江若冰的心上。

国庆节前要出黑板报,班长把粉笔塞给她时,特意指了指后排:“陈柏庭画图厉害,让他帮你描线?”江若冰攥着粉笔的手心冒汗,刚要开口,就见男生抱着一摞作业本经过,校服后襟沾着片干枯的槐树叶——是教学楼后墙那棵老槐树上的。

她最终还是自己爬上了凳子。画到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碑顶时,粉笔突然断了。碎渣落在睫毛上的瞬间,有只手从底下递来支新粉笔,指腹的茧子擦过她的掌心,带着点金属的凉意。

“碑顶的仰角应该再大五度。”陈柏庭站在凳子旁,下巴快抵到她的肩膀,“我爸修空调时量过,这种尖顶建筑,视角太陡会失真。”他说话时,江若冰看见他耳后有颗小小的痣,像粒没擦干净的粉笔灰。

那天的黑板报最终得了一等奖。江若冰在右下角画了只齿轮形状的灯笼,颁奖时校长盯着那个图案笑:“现在的孩子,把机械和传统结合得真好。”她转头看向后排,陈柏庭正低头转笔,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像被风吹起的纸飞机。

期中考试前的晚自习,教室里的吊扇咯吱作响。江若冰对着最后一道力学题发呆,忽然有团纸砸中她的后脑勺。展开看见陈柏庭的字迹:“用整体法分析,把两个滑块当质点。”旁边画着个简笔画小人,正举着放大镜看试卷,眼镜片画得特别大。

她咬着笔杆抬头,男生假装看窗外的月亮,左手却在桌下比了个“V”。月光落在他的发旋上,那里藏着片细小的槐树叶,大概是白天蹲墙根时沾上的。

考完试的那天下午,江若冰在操场双杠下捡到个铁皮饼干盒。打开看见里面装着只机械蜻蜓,翅膀是用彩色糖纸做的,转动发条时会发出“嗡嗡”声,像只真正的蜻蜓停在掌心。盒底压着张便签,字迹被汗水洇了点边:“给总在数学课上数我拆了多少零件的人。”

她抱着饼干盒往教室走,远远看见陈柏庭被一群男生堵在走廊。有人抢过他手里的电路板起哄:“这是不是给江若冰做的?上面还缠红绳呢!”男生的脸涨得通红,伸手去夺时,电路板“啪”地撞在墙上,零件撒了一地,其中个红色的小灯珠滚到江若冰脚边,像颗凝固的血珠。

她悄悄把铁皮盒塞进他的课桌,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吸声。陈柏庭蹲在地上捡零件,手指被金属边缘划破,血珠滴在水泥地上,晕开一朵朵细小的花。江若冰的书包里有创可贴,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看着他把零件拢进怀里,背影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

十二月的寒流来得比往年早。江若冰早读时突然发起高烧,趴在桌上发抖时,感觉有人把件带着体温的校服披在她肩上。睁开眼看见陈柏庭站在过道里,毛衣领口歪着,露出那棵熟悉的槐树叶印记——他大概又去墙根待过了。

“我跟张老师说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鼻塞,“医务室的温度计在你桌肚里,夹好。”他转身时,江若冰发现他毛衣袖口沾着点暗红,像是没擦干净的血迹,和那天走廊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在医务室躺到放学,醒来发现校服口袋里塞着颗橘子糖。糖纸皱巴巴的,边角还粘着根猫毛,大概是从他口袋里蹭来的。窗外的夕阳把糖纸照得透亮,折射出的光斑落在墙上,像谁用碎镜片拼了个小小的太阳。

期末考试前的体育课,自由活动的哨声刚响,就听见有人喊“陈柏庭被砸了”。江若冰跑到篮球架下时,男生正捂着额头蹲在地上,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染红了半张脸。

“跟我去医务室!”她拽着他的胳膊往教学楼跑,他的手烫得像团火,掌心全是汗。路过花坛时,她摘下朵耐寒的雏菊塞进他另一只手里:“我奶奶说,受伤时握朵花能止痛。”

校医给陈柏庭处理伤口时,江若冰数着他指甲缝里的粉笔灰——一共三粒,都是白色的,像没化的雪。男生盯着她速写本上的机械蜻蜓发呆,忽然说:“寒假来我家铺子吧,教你装这个,不难。”

“真的?”她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画出的蜻蜓翅膀歪歪扭扭。

“嗯。”他的目光落在速写本的空白页,“你画的比我做的好看,翅膀不用那么多齿轮。”

寒假的前两周,江若冰每天都要穿过三条老巷去“柏庭电器铺”。铺子的木门上钉着块褪色的招牌,边角被雨水泡得卷了边。陈柏庭的爸爸总在里间修冰箱,压缩机的嗡鸣声里,他就在外间的旧八仙桌上教她拧螺丝。阳光透过积灰的玻璃窗,在零件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老电影里的画面。

“齿轮要对齐齿牙,就像……”他拿着镊子夹起个小齿轮,“就像你写的排比句,句式不对就别扭。”江若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发现他额头上的疤痕淡了些,像道浅浅的月牙,藏在刘海后面。

有次她蹲在地上捡滚走的螺丝,看见桌腿绑着只旧布偶猫,缺了只眼睛,却穿着件迷你校服,领口别着个小纸片,上面写着“陈柏庭”。“我小时候的玩具。”男生的耳尖发红,“我爸说我总拆它,后来就绑在桌腿上了。”

除夕夜前三天,他们终于拼好了一只机械鸟。陈柏庭给它粘上从窗帘上剪下来的蓝布条当羽毛,上紧发条时,翅膀能扑棱棱飞半米高。“试飞成功!”他举着机械鸟往灯笼底下凑,鸟嘴却勾住了灯笼穗,带着整个灯笼晃起来,像颗摇摇晃晃的太阳。

灯笼摇晃时,江若冰看见陈柏庭的爸爸站在里间门口笑,手里举着把刚修好的台灯。暖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她的影子举着机械鸟,他的影子伸手去够,像幅没干的水墨画,带着淡淡的机油味。

初二下学期的开学典礼,江若冰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她攥着发言稿的手心全是汗,目光扫过台下时,看见陈柏庭坐在最后一排,手里举着那只蓝羽毛机械鸟。阳光落在鸟翅膀上,折射出的光正好照在他额前的疤痕上,像落了层金粉。

下台时,他在走廊拦住她,递来瓶冰镇橘子汽水。瓶身上用马克笔写着:“比上次黑板报上的字进步多了,就是‘机械’的‘械’还少了一撇。”旁边画着个举话筒的小人,头发上别着朵雏菊,和那天他握在手里的一模一样。

四月科技节那天,陈柏庭的机械鸟得了一等奖。颁奖时他站在主席台上,校服领口别着那枚缺了角的卡通创可贴,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得很远:“这个作品的设计图,是江若冰画的。”台下的掌声里,江若冰看见他爸爸坐在第一排,偷偷用袖口抹了把脸,手里还攥着块没修好的电路板。

科技节后,陈柏庭开始忙着准备市里的物理竞赛。他的课桌抽屉里塞满了竞赛题,却总在课间往江若冰的抽屉里塞东西:有时是片压干的槐树叶,有时是张画着笑脸的便签,有时只是颗橘子糖,糖纸永远皱巴巴的。

竞赛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江若冰在铺子里等他。陈柏庭的爸爸说他去买零件了,让她帮忙整理散落的电路图。她在一摞旧《无线电》杂志里发现个硬壳本,封面贴着她画的机械蜻蜓,里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公式,末页却画着个小小的篮球场,看台上坐着个举着雏菊的女孩,辫子上还绑着蓝布条——和机械鸟的羽毛一个颜色。

“在看什么?”陈柏庭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手里提着个塑料袋,“买了橘子味的冰棍,快吃,要化了。”

江若冰把本子塞回杂志堆,看见他耳朵上别着支铅笔,笔帽上沾着点蓝布条的线头。阳光穿过巷口的老槐树,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第一声新蝉的鸣叫,带着点怯生生的调子,像在试探夏天的温度。

陈柏庭去市里参加竞赛那天,江若冰在他的课桌里放了本新的速写本。第一页画着只机械鸟,翅膀上写着“加油”,旁边画着个没上色的领奖台,最中间的位置空着,等着有人来填满。

竞赛结果出来时,已经是六月末。陈柏庭得了二等奖,回来那天抱着个半人高的奖杯,在校门口拦住正要回家的江若冰。“这个给你。”他从背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只机械萤火虫,翅膀会发出微弱的绿光,“夜里画画能当小灯用,我爸帮我焊的灯泡。”

江若冰的指尖触到萤火虫的翅膀,忽然听见他说:“初三我可能要转学,我爸说要去南方开分店,那边夏天没有这么多蝉。”

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盖过了他后面的话。江若冰看着他额前的疤痕,想起那个流着血的午后,他手里攥着的雏菊早就枯萎了,却好像还留着淡淡的香,藏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暑假的最后一天,江若冰去修理铺告别。陈柏庭的爸爸说他去车站了,留给她一个牛皮纸包。打开是那只蓝羽毛机械鸟,翅膀上多了行小字:“南方的蝉鸣很轻,但我会录下来寄给你。”旁边画着张简易的地图,两个红点被一条虚线连起来,像道没画完的辅助线。

她把机械鸟放在窗台,看着它在夕阳下转动翅膀。远处的蝉鸣渐渐稀疏,变成断断续续的呢喃,像谁在说悄悄话。江若冰忽然想起陈柏庭说过,机械零件只要上够润滑油,能转很多很多年。就像有些名字,写在练习册上,刻在速写本里,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永远不会褪色。

初三开学的第一天,江若冰在数学课上走神。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复杂的函数,粉笔灰簌簌落下,像去年那个擦窗户的午后。她低头翻开新的练习册,在扉页写下“陈柏庭”三个字,最后一笔故意带出个小小的勾,像只正要起飞的鸟。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练习册上,把那个名字照得很亮。远处传来第一声新的蝉鸣,带着夏末的余温,像在说:我们都会在新的地方,继续长大,继续等待下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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