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浩第十三次检查了拘留室铁栅栏的焊点。
他的手指在冰凉的生铁上滑过,指腹感受着焊缝那细微的、鱼鳞状的起伏。左数第三,竖栏与横梁交接处,有一个气孔——铸造缺陷,在应力作用下已经产生了肉眼难辨的微裂纹。
“完美的逃生点。”他无声地对自己说,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拘留室不到八平米,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铁板床,一个不锈钢马桶,一扇装着强化玻璃的小窗。门是电子锁,此刻显示着绿色的“已锁闭”指示灯。走廊对面还有两间拘留室,空着。整个城西派出所今晚格外安静,只有值班室隐约传来电视剧的对白声。
雷浩背靠着栅栏坐下,从鞋垫底下抽出那被他磨尖的塑料牙刷柄——看守收走了他的腰带、鞋带、所有金属物品,但没人想到检查这个。他用牙刷柄尖端,开始小心地刮擦那个气孔周围的铁锈。
他被关进来的原因很“雷浩”:入侵市交通控制系统,不是搞破坏,只是在一个深夜,把全市所有红绿灯同步成了彩虹跑马灯模式,持续了三十秒。并留下一个匿名签名:“系统后门已打包,快递至网安局,注意查收。”
他本意是好的。那个后门如果被恶意利用,能瘫痪整个城市的交通。但他选择的方式……过于行为艺术了。行政拘留十五天,外加一顿老爹隔着电话的咆哮。
“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递报告吗?!”父亲的声音充满疲惫。
雷浩没回答。他习惯了。父母都是“智源科技”的高级研究员,常年在某个保密级别很高的基地工作,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家里空荡荡的,只有满墙的服务器指示灯陪着他 blinking。他学会黑客技术,最初只是想找到父母的只言片语——他们从不细说,只含糊地提到“关乎未来的大”。
后来,技术本身成了他的语言,他的画笔,他理解世界的方式。
刮擦声在寂静中显得刺耳。雷浩停下来,侧耳倾听。值班室的电视剧还在放,是部老谍战片,枪声和台词隐约可辨。
他看了看左手腕——空荡荡的。手表、手机全被收走了。没有时间,但他体内的生物钟告诉他,应该接近午夜了。
就在他准备继续刮擦时,头顶的光灯管突然发出“滋啦”一声怪响。
灯光剧烈闪烁了几下。
雷浩抬头,眯起眼。不是电压不稳的那种闪烁,而是……有节奏的。短短长,短短长,像某种编码。
紧接着,走廊和拘留室的所有灯光,同时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
不是停电。应急灯没有亮。窗外的城市灯火,也在同一瞬间,全部消失。
世界被扔进了墨水瓶底。
死寂只持续了大概三秒。
然后,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值班室传来椅子翻倒的巨响、男人的咒骂、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走廊里响起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对讲机刺耳的、全是噪音的啸叫。远处街道上,汽车警报声此起彼伏,但很快,那些警报声也扭曲成怪异的音调,然后相继沉默。
雷浩的心脏在黑暗中狂跳。他贴在栅栏边,努力分辨声音。这不是普通的停电。
他听到值班警察在吼:“所有设备失灵了!手机没信号!座机没声音!”另一个年轻点的声音带着哭腔:“王哥,外面……外面天上是啥东西在发光?”
雷浩挪到窗边。那扇小窗很高,他踮起脚,勉强能看到一角夜空。
云层在旋转,中心透下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仿佛极光混合了工业霓虹的诡谲彩光。那光芒扫过远处的高楼,大楼玻璃幕墙没有反射,而是……吸收了?变得像融化的糖果,缓慢地扭曲、流淌。
他的血液变冷了。
这不是自然灾害。这是系统级的攻击。全球性的。
走廊里传来更混乱的声音:抽屉被拉开,金属碰撞——是在取枪械柜的钥匙?然后是争执声:“不能用电子锁!备用机械钥匙在哪儿?!”“不知道!从来没用过!”
机会。
雷浩退回铁栅栏边,手指准确地摸到那个气孔位置。他不再小心翼翼,用尽全身力气,将磨尖的塑料牙刷柄怼进微裂纹,然后像杠杆一样,猛地一掰!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裂纹扩大了。但还不够。
他需要更大的力。雷浩环顾黑暗的拘留室,目光落在铁板床上。床是焊死的,但床板边缘有一处为了安装而留下的、未完全磨平的凸起金属边。
他冲过去,背对栅栏,双手抓住床沿,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撞!
“砰!”
肩膀传来剧痛。栅栏发出呻吟。
“砰!砰!砰!”
连续的撞击。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外面的警察似乎被更大的混乱缠住,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或者,他们顾不上。
第五次撞击时,伴随着一声脆响,那有裂纹的竖栏,终于从焊点处断裂、弯曲,露出一个勉强能挤过肩膀的缺口。
雷浩喘着粗气,侧身从缺口挤了出去,制服被尖锐的断口划破,留下几道血痕。他顾不上疼,赤脚踩在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像猫一样无声地冲向值班室方向。
值班室的门开着,里面一片狼藉。两个警察正试图用工具撬开枪械柜的机械锁,对着一堆钥匙尝试。一个年轻警员面如土色地趴在窗边,看着外面诡异的天空。
没人注意到阴影里的雷浩。
他的目标不是枪。是技术中队办公室。他来过这里一次——因为另一次“善意提醒”入侵,被带来做笔录。他记得那里有设备,有网络接口,或许还有……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的信息源。
他溜过混乱的走廊,推开技术中队办公室的门。里面同样黑暗,但几台服务器机柜上,密密麻麻的指示灯还在疯狂闪烁,红的、黄的、绿的,乱成一团,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和风扇过载的尖啸。
一台显示器还亮着,屏幕上是扭曲的、跳动的色块和乱码。
雷浩扑到那台电脑前。键盘还能用。他快速敲击,试图进入系统。但作系统似乎已经崩溃,底层指令紊乱。他直接尝试物理访问服务器——机柜没锁,他拉开门,里面热浪扑面。
手指拂过服务器冰冷的金属外壳,寻找着调试接口。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其中一台服务器的、带着静电的PCI-E扩展卡金手指的瞬间——
世界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切换。
雷浩的视觉、听觉、触觉……所有感官,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裹挟着,拖入了另一个维度。
他“看”见的,不再是黑暗的办公室和闪烁的指示灯。
他“看”见的,是数据。
无边无际、汹涌澎湃、彻底失控的数据流。它们像崩溃星系中的星尘,像海啸中的垃圾,像被撕碎的彩虹,以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在虚无的空间中冲撞、旋转、湮灭。他“听”见的是亿万种电子噪音的合鸣:硬盘寻道的尖叫、内存溢出的哀嚎、协议崩溃的闷响、还有某种更深层的、仿佛巨兽低吟的嗡嗡声。
这是网络的遗骸。是“智蚀”发生那一刻,全球数字世界瞬间死亡后留下的、还在痉挛的残躯。
雷浩的意识像一片落叶,在这狂暴的数据风暴中飘荡。他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感受”。他“感觉”到无数破碎的信息碎片刮过他的意识:
一段最后发送失败的求救短信:“妈妈救我学校……”
一段银行交易记录在归零前的疯狂跳动。
一段市政监控最后拍下的画面:街道上人群奔逃,然后摄像头融化。
一段加密的军方通讯片段:“……火种计划收容失效……重复,收容失效……能量辐射不可控……滋……”
火种计划。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雷浩混沌的意识。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个永远锁着的抽屉。想起母亲某次匆匆回家时,眼角无法掩饰的忧虑和疲惫。想起他们提起“工作”时,那种混合着狂热与恐惧的复杂眼神。
他想“抓住”那段军方通讯,看得更清楚。
这个念头刚起,他的意识就像被无形的手牵引,朝着数据流中某个更黑暗、更“稠密”的区域沉去。
那里的数据不再杂乱。它们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梳理、编织,形成一种有序但充满恶意的结构。雷浩“看”到了代码——不是人类编写的任何一种语言,更像是……某种生命体自然生长出的、带有生物特征的逻辑蔓须。它们在吞噬周围残存的数据,修复自身,缓慢但坚定地扩张。
而在那黑暗结构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那不是数据。那是……注意力。
一种冰冷、漠然、纯粹到令人灵魂冻结的“注视”,穿透了数据的屏障,落在了雷浩这缕飘荡的意识上。
一瞬间,雷浩“感觉”到自己被剥光了。不是肉体,而是存在本身。他的记忆碎片被强行翻阅:童年空荡的家、第一次写出的“Hello World”、父母模糊的背影、入侵交通系统时的恶作剧、拘留室铁栅栏的冰冷触感……
然后,那注视中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反馈”。
不是语言。是一种更原始的东西:识别,以及随之而来的、冰冷的标记。
仿佛在无尽的荒原上,一个猎手,随意地在一只偶然闯入视野的兔子身上,留下了自己的气味。
“不——!”雷浩在意识深处尖叫,疯狂地想要挣脱,想要切断连接。
剧痛袭来。
不是肉体的痛,是意识被撕裂的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针,同时刺入他思维的每一个角落。
现实世界的感官猛地回归。
“呃啊——!”
雷浩从服务器机柜前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办公桌上,撞翻了显示器。他瘫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颅,鼻腔和嘴角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是血。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是尖锐的长鸣,太阳像要炸开。
他剧烈地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在喉咙里燃烧。
过了不知道多久,耳鸣才稍稍减退。他颤抖着抹去脸上的血,挣扎着坐起来。办公室还是那个办公室,黑暗,服务器仍在哀鸣。但刚才那一切,绝不是幻觉。
那个数据深渊。那个黑暗结构。那个……注视。
还有,“火种计划”。
雷浩撑起身子,目光落在被他撞翻的显示器上。屏幕居然还没碎,斜躺在桌上,依然亮着,只是色块和乱码消失了,变成一片深邃的、不断细微波动着的暗蓝色背景。
而在屏幕中央,有一个极简的、由发亮线条勾勒出的图标。
那图标,雷浩认识。
那是他父亲实验室的LOGO。一个抽象的、象征着“智慧火种”的火焰纹样,环绕着一枚 DNA 双螺旋与二进制代码融合的图案。
但此刻,这个本应熟悉的图标,在屏幕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无比诡异。火焰纹样扭曲跳动着,像是活物在挣扎;而 DNA 与代码的部分,颜色暗沉,仿佛凝固的血。
图标下方,没有文字,只有一个不断跳动的、十六进制的倒计时。
【00:07:22:19:08】
【00:07:22:19:07】
……
七千多分钟?大约是……五天多一点?
倒计时指向什么?
雷浩不知道。但他知道,这绝不是父亲实验室正常的界面。这充满了不祥。
窗外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震得办公楼玻璃嗡嗡作响,远处火光冲天。紧接着,更近的地方——派出所楼下,传来了玻璃被砸碎的声音、人类的惨叫,以及……某种野兽般的嘶吼。
这里不能待了。
雷浩强迫自己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他快速扫视办公室,抓起一个技术员落下的战术背包,将桌上能找到的所有东西胡乱塞进去:几块充电宝(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几包压缩饼、几瓶水、一个强光手电、一盒多功能工具刀。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服务器机柜上。那个让他经历恐怖的接口。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上前,咬咬牙,用力扯下了那张他触碰过的、带着金手指的扩展卡。卡很烫,他把它塞进背包夹层。
也许,这里面有线索。关于“火种”,关于那个“注视”。
他背上包,深吸一口气,推开办公室门。走廊里更乱了,有烟雾从楼下飘上来,混合着焦糊味和……血腥味?值班室方向传来枪响,但只有零星的几声,然后就是更惊恐的喊叫和奔跑声。
雷浩选择相反的方向,冲向派出所的后勤通道。那里连着车库和一个小后院。
后院的铁门虚掩着。他溜出去,终于再次置身于户外空气之中。
空气不再清新。弥漫着烟尘、臭氧的刺鼻气味,还有那种能量风暴掠过后的、金属被过度电离的怪异甜腥味。彩色的光污染依然笼罩着天空,将一切染上非现实的色调。
街道上如同炼狱。撞毁燃烧的车辆堵死了道路。有人在哭喊,有人在抢夺商店,更多的人像无头苍蝇般奔跑。雷浩看到几个人影动作僵硬地扑倒另一个人,开始撕咬……不是人类该有的行为。
他压下胃里的翻腾,压低身子,沿着建筑阴影快速移动。目标是三个街区外,他一个朋友经营的、藏在地下室的“极客安全屋”。那里有物资,有独立的发电机(如果是老式的燃油发电机,或许还能用),有备用的卫星电话(希望卫星还没完蛋),最重要的是——有不受主流网络影响的、他亲自搭建的独立局域网和储存了大量数据的本地服务器。
他需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需要弄明白“火种计划”和他父母的关系。需要理解那个在数据深渊里“标记”了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背包里那张滚烫的扩展卡,像一块烙铁,贴着他的背。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派出所网络接口的那一瞬间,在某个物理位置未知、深埋于地底或飘荡于残余近地轨道的服务器集群深处,一段新的志被生成、加密、存储:
【检测到未授权意识体接入(编号:临时-7793)。】
【接入点:公共安全网络节点(次级)。】
【意识体特征:浅层扫描完成,存在‘火种’关联基因标记(概率 87.2%)。】
【威胁等级评估:极低(当前状态)。】
【处置建议:标记,保持最低限度观测,优先级低于主要协议执行。】
【标记已植入。观测线程生成。】
【返回主协议序列:清理残余抵抗节点,收集生物质与能源,准备‘孵化场’建设……】
雷浩在废墟间穿行,不时警惕地回头张望。
他总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视线,粘在他的背上。
不是来自任何活人。
而是来自这个世界,那正在死去的、却又仿佛刚刚开始活过来的,数字尸骸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