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群仙观上空的北斗七星忽然黯淡下来。
这不是天象有异,而是星辰之力被某种力量牵引,聚敛成束,直灌入观中十五株灵植之内。三株古桂、五株老梅、七棵杉柳,每一株都散发出肉眼可见的光晕,青、赤、黄、白、黑五色交织,在夜空中形成一朵直径百丈的梅花虚影。
明封立于八卦井旁,手中群仙印滚烫如火。他能清晰感知到,印中盘龙之目缓缓睁开,正注视着这场即将展开的布阵。而脑海中神识疯狂旋转,银色纹路如活物游走,不断投射出复杂的阵法构图。
“太阴前辈,”明封开口,声音在灵气激荡的空气里带着金属般的震颤,”这梅山大阵,究竟该如何布设?”
东侧厢房的虚影中,太阴的身影已不再缥缈。随着群仙印取回,虚实界的第一层彻底稳固,她被困百年不得脱的元神,终于能在实界显化。此刻的她,白裙胜雪,眉目如画,手持一柄梅花拂尘,虽仍是魂体,却凝实得与真人无异。
她缓步踏出虚界,足尖点地,每一步都在空气中踩出一朵冰晶梅花。那是她百年修为凝成的”太阴真罡”,至阴至纯,比明封的五行真气不知高出多少个层次。
“梅山大阵,非守拙师父所创,”太阴的声音清冷如霜,却透着岁月的沧桑,”而是程济真人当年留下的’三才梅花阵’,后经守拙师父与我完善,方有今之规模。”
她走到明封身前,拂尘轻挥,十五株灵植同时震颤,仿佛在向这位初代布阵者致意。
“你可知我为何道号’太阴’?”她侧首看向明封,眸光如寒星。
明封摇头。
“因为我本是月华之精。”太阴语出惊人,”六百年前,程济真人路经金盖山,见一怪石吸收月华千年,已生灵智。他怜我修行不易,以一滴心头血点化,助我化形。为报恩,我追随他至此,植梅为记,布阵为护。”
她抬手,指向三株古桂:”程济植桂,一为镇地脉,二为藏传承,三则为我留栖身之所。桂树属阴,可助我吸收月华之精。可惜……”
她话音一顿,眸中闪过一丝痛楚:”建文四年,程济被燕王追兵所困,为保建文帝下落不泄,他不得不将追兵三十余人尽数镇于井中。那些兵将虽为朝廷鹰犬,却也是血肉之躯,临死前怨气冲天,竟在井中凝成’地煞阴神’。程济真人慈悲,不忍将其打得魂飞魄散,便布下’先天八卦’,以自身修为镇压,并嘱托我留下看护。”
“此后三百年,我以月华之力炼化阴神,却始终无法将其彻底净化。直到康熙年间,守拙师父云游至此,见我苦守,便留了下来。他带来龙门派秘法,又植下五株老梅,对应’五福’,增强阵法生机。我们二人联手,又花去三十年,终将阴神怨气炼去九成,只剩一缕残煞。”
“那为何……”明封忍不住问。
“为何还是封了观?”太阴苦笑,”因为吴家。”
她拂尘指向山下梅林镇方向:”吴九爷的祖上,正是当年被程济镇的追兵之一。那追兵中有个校尉,姓吴,死前以血脉为咒,立誓子孙必报此仇。六十年前,吴家后人不知从何处得知群仙观下有异宝,便勾结当时的地方势力,要强占此山。本纯观主不愿造孽,布下’虚实界’,将整座道观拉入虚界,实体则显化为破落之相,以此避祸。他自己则率众抗,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
“而我,”太阴看向自己的魂体,”为维持虚实界,我元神与阵法合一,不得解脱。直到你以三问答对,取回群仙印,我才得以脱离阵法束缚。”
她说到这里,对明封深深一拜:”再造之恩,无以为报。今夜,我便助你布成梅山大阵,会一会那吴家后人。”
明封听得心神震荡。原来群仙观背后,竟藏着如此深重的历史恩怨。程济、守拙、太阴,本纯四代守护,六百年纠葛,都落在他这一代人肩上。
“前辈,”他扶住太阴,”既然如此,我们更需慎重。那’九爷’养了六十年保家仙,修为怕是不浅。”
“非但不浅,”太阴冷笑,”他怕是已将那缕残煞阴神炼成了’保家仙’,借祖先怨气修行,走的是邪门歪道。不过,他以为凭那点小伎俩就能破我梅山大阵,却是做梦。”
她转身,面向十五株灵植,开始传授布阵之法:
“梅山大阵,以三才为骨,五行为肉,八卦为皮,九宫为衣。三株古桂对应’天、地、人’三才,是阵法核心;五株老梅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是阵法变化;七棵杉柳对应’北斗七星’,是阵法动力;而八卦井,则是阵法中枢,由你手中的群仙印掌控。”
“你需如此……”
太阴手指点向明封眉心,他脑海中投射出一幅完整的三维阵图,图中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明封凝神细看阵图。
图中,三株古桂被置于”三才位”——天桂居坎,地桂居离,人桂居中。五株老梅按五行相生顺序,呈环形围绕三桂。七棵杉柳则按北斗七星方位,布于外围。八卦井位于阵眼,群仙印悬于井上,如龙盘旋。
“阵成之后,虚实两界彻底合一。”太阴解释,”届时,群仙观将呈现出’半虚半实’之相。实体世界的人,只能看见破败道观;而有修行的人,则能看到灵光冲天。这便是’藏拙于朴’,让那九爷摸不清深浅。”
她话锋一转:”但此阵最妙之处,在于’太阴转煞’。”
“何为太阴转煞?”
“我是月华之精,至阴之体。”太阴拂尘轻摇,”那九爷若带保家仙来袭,必是阴邪之气。我以己身作饵,吸引阴煞入阵,再以月华之力将其逆转,化为纯净灵气反哺灵植。这便是’以煞养灵’,守拙师父当年想创却未创成的绝技。”
明封肃然起敬。这手段,已不是寻常道术,而是通天造化。
“但前辈,您刚脱困,元神尚虚……”
“无妨。”太阴打断他,”有群仙印在,我可借印中龙气护体。况且,”她狡黠一笑,”那九爷若真引来阴煞,对我来说反倒是补品。我困在虚实界百年,修为停滞不前,正需大补。”
她不再多言,开始指点明封布阵。
第一步,定”三才”。
明封来到第一株古桂前——那是程济所植的”天桂”。他将群仙印按在树上,印中龙气注入桂树。桂树立刻光华大作,树上浮现出”天”字符文,树冠如伞盖张开,每一片叶子都化作一面小镜,倒映星辰。
“天桂之镜,可鉴真伪。”太,”任何邪祟入阵,必先经此镜照形,显出本相。”
第二株”地桂”,明封以精血为引,滴于树。地桂震颤,系疯狂生长,扎入地下百丈,与地脉紧紧相连。树上浮出”地”字符文,系如龙,盘错节。
“地桂之,可锁地气。”太阴解释,”那九爷若用土遁之术,必被系所困。”
第三株”人桂”,明封以神识烙印,在树上刻下自己的道号”明封”。人桂轻摇,枝叶间垂下万千丝绦,每一都连着明封的心念。
“人桂之心,通灵显圣。”太阴微笑,”此树既是你,你既是此树。阵在,你在;树在,你在。”
三才定,阵法有了骨架。
第二步,布”五行”。
五株老梅,按”青赤黄白黑”五色,分别对应”木火土金水”。
明封以神识为引,将五行真气分化五股,注入梅树。
第一株”青梅”,得木气,花开如翠玉,香气清冽,能净化心神。
第二株”赤梅”,得火气,花色如朱砂,香气热烈,可焚邪祟。
第三株”黄梅”,得土气,花呈金黄,香气醇厚,能稳固阵基。
第四株”白梅”,得金气,花白如雪,香气肃,可断因果。
第五株”黑梅”,得水气,花黑如墨,香气幽玄,能纳万物。
五梅同时绽放,五色光华交织,在群仙观上空形成一座五行华盖,罩住整座道观。
第三步,启”北斗”。
七棵杉柳,树上的龙鳞纹路同时亮起,柳条如星河倒卷,指向天穹。明封以神识为引,将七树与北斗七星一一对应。
天枢树,主生,柳条垂下,洒落生命之光。
天璇树,主死,柳条如钩,收割亡魂。
天玑树,主,柳条如剑,斩妖除魔。
天权树,主衡,柳条如秤,衡量善恶。
玉衡树,主音,柳条如弦,弹奏天音。
开阳树,主光,柳条如炬,照亮幽冥。
摇光树,主变,柳条如幻,迷失本真。
七树齐动,星光如瀑,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经柳条过滤,化作精纯的太阴之力,注入阵法。
最后一步,合”八卦”。
明封立于井边,将群仙印高高举起。
印中盘龙双目圆睁,龙口微张,吐出一道龙气,灌入八卦井。
井水无波,井壁上的先天八卦图却光华大盛,每一道卦纹都化作实体,从井壁脱离,飞入空中,与三才、五行、北斗之力融合。
“轰隆隆——”
八门齐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种气机在群仙观内流转不息。
阵成!
整个群仙观被一层肉眼不可见的光幕笼罩。光幕外,依旧是破败荒凉;光幕内,却是灵光冲天,瑞气千条。
太阴立于阵中,身形愈发凝实。她深吸一口气,只觉百年年未曾体验的充实感回归元神。
“好阵。”她赞道,”有此阵在,便是炼气化神巅峰的修士,也休想踏入半步。”
明封却神情凝重:”来了。”
山下,一道黑气如狼烟,滚滚而来。
黑气中,传来桀桀怪笑:
“本纯老鬼的虚实界?哼,不过如此!”
“待我破了这破阵,取回吴家祖物!”
话音未落,黑气已至观门。
在梅山大阵的光幕外,黑气凝成实体,露出真容。
为首的是个老者,七十许,穿一身黑色唐装,拄着龙头拐杖,眼神阴鸷如蛇。他身后跟着个年轻人,面色苍白,眼中泛着不正常的绿光。
而在老者肩头,趴着一只白狐。
那白狐生得极为诡异——通体雪白,却生着九条尾巴。每条尾巴尖上,都悬着一盏幽绿的鬼火。
“九尾狐仙!”太阴瞳孔一缩,”吴家竟养出了这等大妖!”
明封却注意到,那白狐的第九条尾巴,并非实体,而是由黑气凝成,显然是刚进化不久,基不稳。
“不是真九尾,”他低声道,”是借了地煞残煞之力,强行催生的伪九尾。”
“即便如此,也非同小可。”太阴拂尘一摆,”我来对付狐仙,你对付吴九爷。”
她话音刚落,那老者——吴九爷,已举起拐杖,狠狠戳向光幕。
“破!”
拐杖龙头口中喷出一股黑气,如箭矢般射在光幕上。
光幕纹丝不动,黑气却被反弹回去,打在吴九爷自己身上,让他踉跄后退。
“咦?”吴九爷惊讶,”这阵法……竟能转煞?”
他肩头的白狐发出一声尖啸,九尾齐摇,九盏鬼火同时飞出,化作九个骷髅头,张口咬向光幕。
太阴冷笑,身形飘起,悬于五行华盖之下。
“区区伪九尾,也敢闯我梅山?”
她拂尘一挥,那九个骷髅头还未近光幕,便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飞入天璇树(主死)的柳条范围内。
柳条如钩,瞬间将骷髅头绞碎,化作纯净阴气,吸入树中。
白狐惨叫一声,第九条尾巴骤然缩短,显然受创不轻。
吴九爷见状,不再强攻,而是后退三步,阴恻恻地笑道:
“吴老九,”太阴声音冰冷,”六十年前让你逃了,今夜,你跑不了。”
“跑?”吴九爷哈哈大笑,”我何必跑?今夜,我是来取回属于吴家的东西!”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令牌,铁质,上刻”燕”字。
“燕王令!”太阴失声,”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祖上传下来的,”吴九爷狞笑,”当年先祖被程济镇,魂魄不散,附身于令牌之上。六十年前,我机缘巧合得此令,又在这东明山下,寻到一缕地煞残煞,以令牌为引,养出九尾狐仙。太阴真人,您说我这算不算子承父业?”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明封:
“小子,你就是本纯老鬼选中的传人?识相的,把群仙印交出来,否则……”
他话未说完,明封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否则如何?”
吴九爷一愣。
他见过无数道士,或怒或惧,或义正词严,或卑躬屈膝,却从未见过如明封这般,古井无波的。
“否则,”吴九爷咬牙,”我让狐仙吞了你!”
明封摇头:”你吞不了。”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
群仙印缓缓浮现,盘龙双目如炬,照亮夜空。
“此印,是程济真人所留,守拙祖师所炼,太阴真人所护,我明封所得。”
“你吴家先祖,不过是被镇的恶魂,有何资格取印?”
“倒是你,”明封目光如剑,直视吴九爷,”养妖作祟,祸乱乡里,今夜该有个了断。”
他话音一落,梅山大阵骤然变化。
三才古桂同时发光,天桂之镜照出吴九爷头顶黑气,地桂之锁住他脚下土地,人桂之心感应到他心中贪念。
五行老梅同时开花,青赤黄白黑五色花瓣飘落,却在触及吴九爷前化作五行神雷,轰然劈下。
七棵杉柳同时摇叶,天枢洒生光,天璇收死气,天玑斩妖邪,天权衡善恶,玉衡奏天音,开阳照幽冥,摇光幻真假。
吴九爷被困阵中,左冲右突,却如陷泥沼。
他肩头的白狐尖啸连连,九尾狂舞,却被太阴以拂尘缠住,脱身不得。
“不可能!”吴九爷嘶吼,”我养了六十年,怎么可能输给一个臭未的小子!”
明封面无表情,催动群仙印。
印中盘龙飞出,化作一道金光,直取吴九爷怀中燕王令。
“不——”
吴九爷惨叫,令牌被龙爪抓住,瞬间粉碎。
令牌碎裂的瞬间,一股黑气冲天而起,在空中凝成一名古代武将的虚影。
那武将身穿燕王军服,手持长枪,双目赤红,正是吴家先祖!
“程济!还我命来!”
武将虚影咆哮,长枪刺向明封。
太阴正要出手,却被明封拦住。
“前辈,”明封道,”这是我的因果。”
他收起群仙印,取出桃木剑。
剑身上的梅花篆字,在阵法加持下,光华大作。
明封剑尖指天,朗声道:
“先祖在上,明封今,以东明山群仙观观主之名,为六百年前的恩怨,做个了断。”
他话音一落,桃木剑竟脱手飞出,悬于空中。
剑身炸开,化作三百六十五朵梅花,每一朵都是一个符文。
符文汇聚,凝成一柄光剑。
光剑中,浮现出程济真人的虚影。
“吴校尉,”程济开口,声音悲悯,”当年之事,非我本意。你等奉命追,我奉命护主,各为其主,本无对错。然我手段过激,造孽,结因果,此债,我来还。”
他抬手,指向明封:”此子,是我三教道统传人。你若能胜他一招半式,便算我输,群仙印归你。若不能,便放下执念,入我阵中,化作灵植养料,可好?”
武将虚影怒吼:”好!”
他长枪一抖,化作漫天枪影,罩向明封。
明封不闪不避,反而闭上眼。
他脑海中神识疯狂旋转,将武将的每一枪都推演出来。
“枪法……军中阵……燕王亲卫……吴氏家传……”
无数信息闪过。
最终,推演定格在一幅画面上——
武将长枪刺出的瞬间,枪尖会有一刹那的停顿,那是旧伤所致。
这伤,是六百年前程济留下的。
明封睁眼,光剑在手。
他不挡不架,只一剑刺出。
剑尖,恰好点在长枪停顿的刹那。
“叮——”
一声脆响,长枪脱手。
武将虚影僵住,赤红双目渐渐恢复清明。
“我……败了。”
他喃喃道,身形开始消散。
但消散前,他看向明封,目光中竟有欣慰:
“小子,你不错。”
“程济老鬼,选了个好传人。”
话音落,虚影彻底消散,化作点点灵光,被七棵杉柳吸收。
吴九爷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明封收剑,转身,不再看他。
吴九爷竟然趁机仙家附身化光远遁而去。
阵法收拢,光幕隐去。群仙观恢复平静。
明封立于井边,群仙印悬浮于掌心,印中盘龙双目微闭,似在沉睡。
太阴走到他身旁,轻声道:
“今夜之战,你胜了。”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她指向井底:
“程济真人说的’龙门’,你可还记得?”
明封点头。
“那龙门之后,是什么,你知道吗?”
明封摇头。
太阴深吸一口气,吐出两个字:
“建文。”
明封神色骤变。
建文帝!
那个失踪六百年的建文帝朱允炆!
“程济真人当年护建文帝出逃,并非孤身一人。”太阴缓缓道,”建文帝就藏在这东明山地脉深处,由三才灵脉守护。群仙观,不过是最外层的门户。”
“你手中的群仙印,不仅是观主之印,更是开启建文帝藏身之地的钥匙。”
“吴家后人知道的,也只是皮毛。他们以为井中有宝,却不知井下有皇。”
“如今你取印,梅山大阵成,地脉震动,建文帝必然有所感应。”
“他若出关,天下必将大乱。”
“你……准备好了吗?”
明封沉默良久,最后看向手中的群仙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