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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八月一,农历六月十六,宜开业。

沈建国翻着黄历,坚持说这一天是吉。天刚蒙蒙亮,仁济巷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硫磺味混着晨雾,在狭窄的巷弄里弥漫开来。红绸扎成的大花挂在“济世堂”的匾额下,随风轻摆。

老街坊们陆陆续续来了。刘婆婆提着一篮还沾着露水的鸡蛋,老张端来刚出笼的肉包子,修鞋的赵伯送来一副自己写的对联——红纸黑字,墨迹未:“妙手回春除百病,灵丹济世暖千家”。

林望舒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中式立领上衣,是沈雨薇提前帮他买的。料子轻薄,剪裁合身,衬得他肩背挺直,少了些山野气,多了几分沉稳的书卷气。他站在门口,对每一位来道贺的街坊点头致谢,话不多,但笑容真诚。

“小林医生,开业大吉啊!”

“好好,咱们老街就缺个信得过的医生!”

“以后有个头疼脑热,可就方便喽!”

祝福朴素而温暖。沈雨薇帮着招呼客人,分发些糖果瓜子,忙前忙后。她今天穿了条水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显得清爽又练。看到林望舒被众人围着略显局促的样子,她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开业仪式简单,揭匾,说几句感谢的话,就算礼成。沈建国还特意录了段小视频,说要“发朋友圈,给小林医生宣传宣传”。

鞭炮的硝烟散去,医馆正式开门接诊。

第一个付费患者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姓周,慢性胃炎多年。林望舒诊脉开方,用毛笔写下一纸工整的小楷:香砂六君子汤加减。诊费加药费,收了三十五元。

周先生拿着方子,对着光看了又看,点头赞道:“字好,方子应该也差不了。现在的医生,还有几个会用毛笔写字?”

一个上午,陆续来了七八个病人,多是老街坊,也有些是被鞭炮声和热闹吸引来的附近居民。林望舒看得很仔细,每个病人诊脉至少三分钟,问诊详尽,开方斟酌。沈雨薇在一旁帮忙抓药、收钱、记录,两人配合渐渐默契。

中午时分,病人少了些。林望舒正想休息一下,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停在了巷口——这在狭窄的仁济巷并不多见。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竟然是赵宏斌。他今天没穿POLO衫,换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眼神锐利。跟在他身后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同样穿着正式,手里拿着个皮质的公文包,面容严肃,目光扫过医馆门面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两人径直走进医馆。

赵宏斌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林医生,开业大吉啊!这位是咱们江城市中医药行业协会的吴副会长,吴老德高望重,听说咱们这儿新开了家医馆,特意过来看看。”

吴副会长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踱步走到百子柜前,也不征求同意,随手拉开一个写着“茯苓”的抽屉,捏起一片看了看,又放下,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药材保管得还行。”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小伙子,你这医馆,手续都齐全吗?”

“执照已经备案。”林望舒将墙上的备案凭证指给他看。

吴副会长走近看了看,点点头,话题却一转:“我听说,你这诊费,定得很低?二十块?”

“是。”

“胡闹!”吴副会长的声音陡然提高,“江城市中医诊所诊疗服务指导价,普通门诊诊查费最低五十元!你定二十,是想扰乱市场秩序吗?”

医馆里还有两个等待抓药的病人,闻言都看了过来。气氛瞬间凝滞。

林望舒平静道:“吴会长,定价是经营自主权。仁济巷的老人多,收入有限,定高了,他们看不起病。”

“那也不是你破坏行规的理由!”吴副会长语气严厉,“你这么做,让其他守规矩的医馆怎么生存?年轻人,想用低价吸引病人可以理解,但得有底线!中医的价值,不能被你这样拉低!”

赵宏斌在一旁适时补充,语气带着某种优越感:“林医生,吴会长是行业前辈,他的话你得听。而且,咱们这个片区未来要打造成高端商业区,定位是时尚、品质。你这种……嗯,过于亲民的模式,恐怕和整体规划也不太匹配。我建议你啊,还是把定位提一提,至少要和未来商圈的氛围接轨。”

这话夹枪带棒,既用行业规矩压人,又用拆迁规划威胁。

沈雨薇听不下去了,她放下手中的戥子秤,走上前,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吴会长,赵经理,你们好。我是济世堂的运营顾问,沈雨薇。关于定价,我们确实做过考量。”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首先,我们没有违反任何规定。指导价是‘指导’,并非强制。其次,我们采用的是分级定价策略。目前林医生看的是普通门诊,定价二十。后续我们会据林医生的专长和经验积累,增设专家门诊,价格自然会相应调整。这符合市场规律,也符合患者的不同需求层次。”

吴副会长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沈雨薇:“运营顾问?小姑娘挺能说。不过,专家门诊?就凭他?”他瞥了一眼林望舒,“这么年轻,师从哪位名家啊?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果?”

“林医生是林家第九代传人,家学渊源深厚。”沈雨薇不卑不亢,“我们正在整理材料,准备申请‘林氏中医诊法’列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到时候,林医生的专家资质,自然会有公论。”

“非遗?”吴副会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了一声,“现在什么都能往非遗上靠了?小姑娘,行业协会认证的专家,是需要资历、论文、临床成果的,不是靠一个祖传名头就行。”

赵宏斌也帮腔道:“沈顾问,你也是做的,应该明白。概念包装得再好,没有实质支撑,也是空中楼阁。林医生想走高端路线,也得先拿出匹配的实力才行啊。”

两人的话语,一个倚老卖老,一个居高临下,配合默契。诊室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两个等待的病人面面相觑,抓了药悄悄走了。

林望舒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这时,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吴会长,赵经理,医馆今天刚开业,病人还在等着。定价和资质的问题,我们后续可以慢慢讨论。如果没有其他事……”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

吴副会长脸色一沉,显然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不识抬举”。他哼了一声:“年轻人,路还长,好自为之。行业协会对成员单位是有监督职责的,希望你的医馆,经得起查验。”

说完,他转身就走。赵宏斌给了林望舒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也跟着离开了。

黑色轿车引擎轰鸣,驶离了仁济巷。

医馆里恢复了安静,但方才的压抑感还未散去。沈雨薇吐出一口闷气,有些懊恼:“这个吴副会长,肯定是赵宏斌请来施压的。什么行业协会,不过是打着旗号……”

“没事。”林望舒已经开始整理被弄乱的脉枕,“他们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你还帮他们说话?”

“不是帮他们。”林望舒抬头看她,“医馆要长久,确实需要实力证明。非遗也好,专家头衔也好,都是外在的。最本的,还是能不能看好病。”

沈雨薇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的焦躁忽然就平息了些。他总是这样,像深潭,外界的风再大,底下依旧沉稳。

下午,病人不多。林望舒抽空整理了上午的病历。快到傍晚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的哭喊:

“医生!医生救命啊!”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抱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冲了进来。男孩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疹,有些已经连成片,红肿得吓人。他不停地哭闹,用手抓挠。

“医生,快看看我儿子!他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吃了药就成这样了!”女人脸色惨白,声音发颤。

林望舒心头一紧,示意她将孩子放在竹榻上。他仔细查看皮疹的形态、分布,又看了孩子的舌头,舌红苔薄白。搭脉,脉浮略数。

“吃的什么药?”

“就是感冒药!”女人从包里掏出一个医院开的药盒,“昨天有点发烧咳嗽,去医院看的,说是病毒性感冒,开了这个抗病毒口服液和退烧药。今天吃了两次,下午就开始起疹子,越来越厉害!”

林望舒拿起药盒看了看,是常见的儿童抗病毒中成药和西药退烧剂。成分他都熟悉,理论上极少引起如此严重的全身性皮疹。

“孩子以前有过敏史吗?”

“没有啊!从来没这样过!”女人急哭了,“医生,是不是药有问题?还是…还是你上次开的药有问题?”她忽然想起什么,“我们上周来看过咳嗽,你也开了药的!”

林望舒迅速翻出病历存。上周,这孩子确实来看过,咳嗽痰多,他开了三剂止嗽散加减。方子很平和,都是宣肺止咳的常见药,绝不可能导致如此严重的过敏。

“阿姨,您别急。”林望舒沉声道,“我先给孩子处理,止痒缓解症状。您仔细想想,除了药,孩子今天还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吃过什么以前没吃过的食物?”

“没有啊!就跟平时一样…”女人忽然顿住,“对了,今天他舅舅从国外回来,带了一套新的合金玩具车,他玩了一下午…”

合金玩具?林望舒心中一动。他再次仔细查看皮疹,发现主要集中在孩子手臂内侧、脖颈、脸颊——正是容易接触和摩擦的部位。

“玩具还在吗?能看看说明书吗?特别是材质说明。”

女人慌忙拿出手机,翻出照片。林望舒看了一眼,说明书材质栏里,确实有“镍合金涂层”的字样。

“可能是镍过敏。”林望舒对随后赶过来的沈雨薇说,“有些敏感体质的人接触含镍的金属会引起接触性皮炎。发烧时免疫力波动,可能加重了反应。”

他快速开方:消风散加减,疏风清热止痒。又让沈雨薇去后院摘些新鲜薄荷叶,捣烂取汁,先给孩子涂上清凉止痒。

药汁涂上,孩子哭闹稍减。女人半信半疑,但看着孩子痛苦的样子,也只能选择相信。

就在这时,医馆门口不知何时又聚拢了几个人,探头探脑。其中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

“哟,这不是林望舒吗?听说回江城开医馆了?可以啊,大学一毕业就自己当老板了?”

林望舒抬头。门口站着两男一女,都穿着时尚,与老旧的仁济巷格格不入。说话的是个高个子男生,林望舒认得,是大学同班同学,叫孙浩,父亲是卫生系统的一个领导,平时就眼高于顶。他旁边挽着的女生,妆容精致,一身名牌,林望舒也认得——秦雅,他的前女友。

大二时短暂交往过三个月。秦雅是护理学院的,漂亮,家境好,最初被林望舒身上那种不同于都市男生的安静气质吸引。但很快,她就受不了他的“无趣”和“没前途”——整天泡在古籍堆里,对未来毫无规划,家世更是平平。她提出了分手,转头就和孙浩走到了一起。

此刻,秦雅挽着孙浩的手臂,目光扫过简陋的医馆,扫过林望舒身上那件不算名牌的中式上衣,再扫过竹榻上哭闹的孩子和焦急的女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孙浩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像参观动物园一样四下打量:“啧啧,这地方…挺有‘味道’啊。林望舒,你就打算在这儿发展?不去医院啦?听说你连保研都放弃了?”他语气里的优越感和同情(或者说怜悯)毫不掩饰。

秦雅轻轻拉了拉孙浩的衣袖,声音娇柔:“浩,别这么说。望舒他…有他自己的理想。”她看向林望舒,眼神复杂,“只是…开医馆很辛苦的,尤其现在中医大环境也不好。你…还好吗?”

这看似关心的话语,配上她此刻的神情和所处的环境,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林望舒正在给孩子写外用药的用法,头也没抬:“还好。你们有事?”

“没事,就是听说你开业,过来看看老同学。”孙浩走到诊脉桌前,随手翻了翻上面的病历本,“呦,还挺像模像样。不过望舒,不是我说你,现在开中医馆,光靠老一套不行了。得会营销,会包装,还得有关系。你看你这里…也太寒酸了。要不要我介绍点人给你认识?卫生局我熟啊。”

“不用了,谢谢。”林望舒写完,将方子递给沈雨薇去抓药,然后走到女人面前,耐心交代注意事项,并建议她明天带孩子去医院做个过敏原测试以明确诊断。

他完全忽略了孙浩和秦雅的存在。

孙浩脸上有些挂不住。秦雅看着林望舒专注对待病人的侧影,又看了看这间虽然老旧却收拾得净整齐、药香弥漫的屋子,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浮了上来。她记得当初分手时,他说过一句话:“医道如登山,有人坐缆车,有人一步步走。我选后者。”

那时她觉得他迂腐。现在看他在这破旧的老店里,面对质疑和困境依然平静从容的样子,她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孙浩还想说什么,沈雨薇抓好了药过来,礼貌而疏离地说:“几位,林医生正在接诊,如果没别的事,请到外面等候,或者改天再来。”

她语气温和,但姿态明确。孙浩看了看沈雨薇,又看了看本不理他的林望舒,哼了一声,拉着秦雅走了。临走前,秦雅回头又望了一眼。

孩子的皮疹在薄荷汁和后续内服汤药的作用下,当晚就消褪了不少。女人千恩万谢,答应去做过敏原测试。

夜幕降临,喧闹散去。医馆里又只剩下林望舒和沈雨薇。沈雨薇一边打扫一边愤愤不平:“你那两个同学,什么人啊!尤其是那个女的,看你的眼神…真讨厌。”

“都是过去的事了。”林望舒淡淡地说,擦着百子柜的灰尘,“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

“帮我说话。面对吴副会长和赵宏斌的时候。”

沈雨薇动作一顿,转头看他。昏黄的灯光下,他神情平静,目光清澈,仿佛白天那些刁难、质疑、贬低,都只是拂过山岗的风,留不下痕迹。

“你就不生气吗?”她忍不住问,“他们那么说你,还有你那个前女友…”

“生气没用。”林望舒将抹布洗净,晾好,“爷爷说,医者心里不能有太多杂念。别人的看法,是别人的事。我只要做好我该做的——看好病,守住这间医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这夏夜里的月光,清冷而坚定。

沈雨薇看着他,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还有多少人能这样,心无旁骛地坚守一件事?

“对了,”她想起什么,“今天下午,你给孩子诊断是镍过敏的时候,赵宏斌好像也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脸色不太好看地走了。”

“随他吧。”林望舒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今天只是开业第一天。路,还长着呢。”

是啊,路还长。执照拿到了,医馆开张了,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行业排挤、拆迁压力、旁人轻视、还有突如其来的医疗……每一件都足以压垮一个刚起步的年轻人。

但林望舒站在那里,背脊挺直,眼神平静。像山间一株默默生长的药材,风雨来了,就承受;阳光来了,就吸收。不急不躁,按照自己的节奏,扎,生长。

沈雨薇忽然觉得,也许这间不起眼的老医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真的能在这条即将消失的老街上,创造出一些不一样的、坚固的东西。

夜色渐浓,济世堂的灯火,依旧温暖地亮着。而在巷子另一头的暗影里,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纤细身影,静静站立了许久,目光落在医馆透出的那片光晕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消失在深巷尽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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