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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晓带走古画和残诗本子的那个下午,林见月在茶馆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坐在柜台后,面前摊着祖母留下的那本线装书,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不时飘向空荡荡的圆桌——那里曾经摊着那幅古画,画中的仕女侧脸抚琴,眼神空渺。现在画不在了,桌上只剩下阳光移动的光斑,和光斑中飞舞的尘埃。

心里空落落的。

不是失去画的不舍,而是一种……悬而未决的牵挂。就像送一个远行的朋友,明知她该走了,该去她该去的地方,但还是会忍不住担心,她一路是否顺利,终点是否如愿。

苏婉如的执念,真的能了吗?

苏晓的承诺,真的能实现吗?

她不知道。

但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把画和诗交给苏晓,一个懂诗的后人,一个愿意研究、愿意传播的人。剩下的,就看天意,看缘分,看苏晓的坚持和努力了。

窗外传来巷子里的声音。午后三点,阳光正烈,蝉鸣聒噪。有老人摇着蒲扇在树下乘凉,有孩子追逐打闹,有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地响过。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鲜活,和那个困在画中百年的哀伤魂灵,仿佛两个世界。

林见月收回目光,强迫自己看书。

书里讲的是“茶与四季”的关系。春茶清,夏茶凉,秋茶醇,冬茶暖。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茶叶,不同的泡法,对应不同的心境,也对应不同的“缘”。

她看得认真,但心思还是时不时飘走。

直到傍晚,夕阳西下,她才收起书,起身去做晚饭。

子还要继续。

茶馆还要开。

夜里,也许还会有“客人”来。

她不能一直沉浸在这件事里。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没有新的“客人”来敲门。子时的大堂里,只有烛光和她自己的影子。她像往常一样,点烛,烧水,泡茶,等待。有时候等到半夜,什么都没有,她就吹灭蜡烛,上楼休息。

白天,她继续整理茶馆。把那些老旧的茶具一一清洗,虽然大多已经破损,但洗净了摆着,至少像个茶馆的样子。她去旧货市场淘了几把能用的椅子,替换了那些缺腿少脚的。又买了几盆绿萝,放在窗台上,给这间老旧的茶馆添点生机。

后院那棵枯树,她每天都会去看一眼。把手掌贴在树上,静静感受。还是没有那种类似心跳的悸动,只有粗糙硬的树皮触感。但她总觉得,这棵树在“看”着她,用一种沉睡者特有的、朦胧的感知。

墨老偶尔会出来陪她说话。虚影飘在茶馆里,捋着胡须,讲些陈年旧事:哪一代掌柜脾气最暴,哪个“客人”最难缠,哪年的茶最好喝。林见月静静听着,觉得时光仿佛慢了下来,在这间茶馆里沉淀,发酵,变成另一种质感。

裴昭没有再出现。

至少,没有以实体的形式出现。但林见月知道,他还在。墙角那片阴影,依旧浓稠,沉默,和往常一样。有时候深夜独坐,她能感觉到阴影里有目光投来,冰冷,审视,但不再带有那种咄咄人的压迫感。

就像墨老说的,习惯了就好。

就当养了只猫,一只很安静、不爱理人、但眼睛很尖的猫。

第五天下午,苏晓打来电话。

“见月,我查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激动,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在市图书馆的故纸堆里,找到了一本光绪年间的《闺秀诗话》,里面提到了苏婉如!虽然只有短短几行,但提到了她的诗风‘清丽婉约,有唐人格调’,还引用了她两句诗:‘帘外春深花自落,阶前夜静月初来’——这两句你的残诗本里没有,是新的!”

林见月的心跳加快了。

“还有,我在省图书馆的特藏部,找到了苏家晚清时期的一份分家契约。契约末尾的见证人里,有‘苏文翰’的名字——就是苏婉如的父亲。契约里提到了苏家的老宅位置,就在城南桂花巷附近!虽然老宅早就拆了,但位置能对上!”

“太好了。”林见月说,由衷地为她高兴。

“我还在继续找。”苏晓说,“档案馆、文史馆、甚至民间收藏家,我都托人去问了。虽然像大海捞针,但至少有了方向。见月,谢谢你,真的。如果不是你找到我,我这辈子可能都接触不到这些。”

“是你自己愿意做这件事。”林见月说,“如果你不感兴趣,我就算找到你,也没用。”

“不,是你给了我机会。”苏晓的声音认真起来,“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听家里老人说,祖上出过才女,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学古典文学,一半是因为喜欢,一半是想弄清楚这个‘传说中的祖先’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她不再是传说了。她有名字,有诗,有画,有故事。她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一个活生生、有才华、有遗憾的人。而我,是她的后人,我有责任让更多人知道她。”

林见月听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就是“了缘”的意义吧。

把断了线连上,把散了的故事续上,让该被记得的人被记得,让该安息的魂灵安息。

“你慢慢来,不急。”她说。

“嗯,我不急。”苏晓说,“但我答应你,一定会做好。等我有新进展,再联系你。”

挂了电话,林见月走到后院,看着那棵枯树。

夏的阳光很烈,枯树的影子投在地上,短小,扭曲。但不知为什么,她今天看这棵树,觉得它似乎……不那么“枯”了。不是真的长出叶子,而是那种感觉——死寂中透出一点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生机。

她把手掌贴上树。

这一次,她好像真的感觉到了什么。

很微弱,很缥缈,像风中蛛丝,一碰就断。但那确实是某种……波动。不是心跳,更像是呼吸。很慢,很轻,但确实存在。

她闭上眼睛,静心感受。

波动持续了大约十几秒,然后消失了。

她收回手,看着树,若有所思。

祖母信里说,这棵树叫相思树,现在枯了,但还没死。等她真正接掌茶馆那天,它会再活过来。

真正接掌茶馆。

她想起这一个月来经历的事:林将军的牌位,迷路孩子的鞋,桂花树下的诗稿,画中的苏婉如。每一次“了缘”,每一次帮助亡魂完成心愿,她都觉得对这间茶馆的掌控多了一分,对“掌柜”这个身份的理解深了一层。

也许,这就是“接掌”的过程。

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积月累,一次次“了缘”,一次次成长,直到某一天,水到渠成,树就活了。

她不知道那会是哪一天。

但她知道,她走在正确的路上。

*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

夏天渐渐深了。蝉鸣越来越聒噪,阳光越来越毒辣。巷子里的老人摇着蒲扇,坐在树荫下打盹。孩子放了暑假,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茶馆门口偶尔有路人经过,探头看看,但没人进来——这间茶馆太旧,太静,看起来不像营业的样子。

林见月也不在意。她本来就没指望白天有多少生意。她的“生意”在晚上,在子时,在那些只有她能接待的“客人”身上。

这期间,她又接待了一位“客人”。

是个老太太的魂灵,很老,很瘦,穿着旧式的斜襟衫,头发花白,脑后梳着髻。她不是来敲门,是直接出现在大堂里的——就站在圆桌旁,静静地看着林见月,眼神很温和,但带着深深的疲惫。

林见月当时正在看书,一抬头看见她,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

“婆婆,请坐。”她起身,搬了把椅子。

老太太没坐,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才轻声说:“姑娘,能帮我捎句话吗?”

“什么话?捎给谁?”

“捎给我儿子。”老太太说,“告诉他,抽屉最底下,有张存折,密码是他的生。钱不多,但够他应急。我走得急,没来得及说。”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但林见月能感觉到,那平静底下深藏的牵挂。

“您儿子……叫什么?住在哪儿?”

老太太说了一个名字,一个地址。就在城西,离茶馆不算远。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很普通的地址。

林见月记下来。

“还有,”老太太继续说,“告诉他,别总加班,注意身体。冰箱里我包的饺子,记得吃,别放坏了。阳台那盆茉莉,要浇水,但别浇太多……”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都是生活琐事。但每一件,都透着母亲的牵挂,和来不及告别的遗憾。

林见月静静听着,一一记下。

最后,老太太说完了,看着她,眼神温和而释然:“谢谢你了,姑娘。我该走了。”

“我给您倒杯茶。”林见月说。

“不了,不渴。”老太太笑了笑,笑容很慈祥,“看到你,我就放心了。这间茶馆,还开着,真好。”

说完,她的身影开始变淡,像晨曦中的雾气,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没有光,没有声,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了。

林见月在桌边坐了很久,才起身去泡茶。倒了一杯,放在老太太刚才站的位置,然后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完。

第二天,她按照地址去找那位儿子。

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穿着工装,正要出门上班。听林见月说完,他愣住了,眼圈一下子红了。

“我妈她……真的这么说?”

“嗯。”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哑声说:“她走得太突然,脑溢血,一句话都没留下。我这些天……一直觉得她还有话没说。现在,我知道了。”

他请林见月进屋坐,但林见月拒绝了,只说茶馆还有事,要回去。

男人送她到门口,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真的谢谢。”

林见月摇摇头,转身离开。

走在回茶馆的路上,阳光很好,街市喧闹。她想着老太太最后的笑容,想着男人泛红的眼圈,心里很平静。

这就是“了缘”。

了却一桩牵挂,完成一个心愿,让生者得慰,让逝者安息。

虽然简单,虽然微小,但对她,对茶馆,对那些魂灵,都意义重大。

回到茶馆,她对着柜台上的不归壶,轻声说:“墨老,我做得对吗?”

壶身微微热了一下,像在点头。

她笑了。

*

七月过去了,八月来了。

天气越来越热,茶馆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旧的摇头电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林见月每天要打很多井水,擦地,擦桌子,给绿萝浇水,才能让茶馆里稍微凉快些。

苏晓每隔一周左右会打来电话,汇报进展。

她找到了更多关于苏婉如的资料:一份晚清文人聚会的手札,里面提到“苏氏女婉如,诗才清绝,与会者皆叹服”;几封苏婉如与闺中密友往来的信札残片,信中提到她正在整理诗稿,希望“能见天”;甚至还有一张褪色的老照片,拍的是苏家老宅的书房,书桌上隐约能看到摊开的诗稿。

“见月,我越来越觉得,她就在那里,等着我。”苏晓在电话里说,声音有些哽咽,“隔着百年时光,我能感觉到她的不甘,她的期盼。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把她从历史的尘埃里找回来。”

“你会做到的。”林见月说。

八月下旬,苏晓带来了一个重大发现。

“我在省博物馆的库房里,找到了一本晚清的《闺秀诗选》手抄本!”她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是私人收藏家捐赠的,一直没有整理。我托导师帮忙,申请了调阅。你猜怎么着?里面有苏婉如的诗!整整十二首!都是完整的,没有残缺!”

林见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十二首……都是她写的?”

“对,署名‘苏氏婉如’,风格、笔迹、用典,都和你给我的残诗对得上。而且,里面有一首《秋夜感怀》,最后两句是‘残灯照壁人初静,孤雁南飞夜未央’——这两句,你的残诗本里有,但只有半句,现在是完整的!”

“太好了……”林见月喃喃道。

“还不止。”苏晓继续说,“这本手抄本的前言里提到,编者‘素慕苏女诗才,多方搜集,得此数首,辑录于此,以免湮没’。也就是说,在苏婉如去世后不久,就有人欣赏她的诗,并且特意搜集保存了下来。只是因为战乱、动荡,这些诗才被埋没,没有被广泛传播。”

有人欣赏。

有人记得。

在苏婉如去世后不久,就有人欣赏她的诗,特意搜集,辑录成册,希望“以免湮没”。

虽然最终还是湮没了,虽然等了百年才重见天,但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在她死后不久,她的才华是被看见的,是被认可的。

这就够了。

对苏婉说,这就够了。

她的执念,不就是“被看见”吗?

“见月,”苏晓的声音认真起来,“我决定,我的硕士论文,就以苏婉如为研究对象。题目就叫《被遗忘的才女:晚清闺秀诗人苏婉如及其诗作考论》。我要用这篇论文,让学术界知道她,让古典文学界记得她。”

“你会做得很好的。”林见月说。

“嗯,我会的。”苏晓说,“等论文完成了,我第一个给你看。”

*

九月,夏天走到了尾声。

蝉鸣渐渐稀疏,阳光变得温和,风里开始有了凉意。巷子里的梧桐树开始落叶,金黄的叶子铺在青石板上,踩上去沙沙作响。

茶馆里的子依旧平静。

林见月又接待了几位“客人”。有迷路的书生魂灵,请她指路回乡;有牵挂孙子的老爷爷,托她捎句话;还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殉情而死,执念是“来生再续前缘”,林见月劝解许久,才让他们放下执念,安心往生。

每一次“了缘”,她都更熟练一些,更从容一些。泡茶的手法,通感的控制,劝解的语气,都在实践中慢慢摸索,慢慢改进。

墨老说她进步很快,有“掌柜的样子了”。

墙角那片阴影,依旧沉默。但林见月偶尔能感觉到,当她成功“了缘”,送走一位“客人”时,阴影里的气息会微微波动一下,像是认可,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不确定。

但她知道,裴昭在看着,在评判。她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行动,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压力很大,但也让她更加谨慎,更加用心。

九月下旬的一天,苏晓又打来电话。

这次,她的声音有些不同——不是激动,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沉静的、笃定的喜悦。

“见月,我的论文初稿完成了。”她说,“导师看了,说很有价值,建议我投给《古典文学研究》期刊。如果被录用,就是苏婉如的名字,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学术期刊上。”

“恭喜你。”林见月由衷地说。

“还有,”苏晓顿了顿,“我联系上了苏家散落在省城的另一支后人。他们手里,有苏婉如哥哥苏明远的记。记里,提到了妹妹的病,提到了诗稿的整理,也提到了……那幅画。”

“画?”

“对,那幅自画像。”苏晓说,“记里写,苏婉如病重时,请画师为自己画了这幅像。画成后,她在画上题了那首绝笔诗。她说,如果诗稿不能传世,至少这幅画,这首诗,能留个念想。”

林见月想起通感时看到的画面:病榻上的苏婉如,苍白的脸,明亮的眼睛,低声念出那四句诗时的神情。

是了,那就是绝笔诗。

“春深独坐小楼东,琴音渺渺诉情衷。旧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残诗在画中。”

她念了百年,等了百年,终于等来了懂她的人,等来了完成心愿的这一天。

“苏晓,”林见月轻声问,“论文什么时候发表?”

“下个月,十月中旬。”苏晓说,“期刊的刊期定了。到时候,我会收到样刊。见月,我想……发表那天,我们去茶馆,把画再展开一次,告诉她这个消息,可以吗?”

“好。”林见月说,“我等你。”

*

等待的子,似乎格外漫长。

十月初,秋意渐浓。巷子里的梧桐叶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早晚的风很凉,带着寒意。林见月翻出厚一点的衣服,又把茶馆的窗户检查了一遍,糊上窗缝,免得漏风。

她依旧每天营业,白天看书、泡茶、打扫,夜晚等待“客人”。生活规律得像钟摆,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但心里,始终有一弦,悬着,等着。

等着十月中旬,等着苏晓的消息,等着那幅画的再次展开,等着一个百年遗憾的最终了结。

十月十,苏晓发来短信:

“样刊收到了。论文刊登在《古典文学研究》十月号,第78-92页。苏婉如的名字,第一次以学术论文作者的形式出现。见月,我们做到了。”

林见月看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墙角那片阴影。

“裴昭,”她对着阴影说,“苏婉如的论文,发表了。”

阴影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所以?”

“所以,她的执念,可以了了。”林见月说,“苏晓明天会来茶馆,带着样刊,带着整理好的诗稿。我们会在茶馆里,再次展开那幅画,告诉她这个消息。然后……她应该就能安心离开了。”

“嗯。”

只有一个字,听不出情绪。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阴影里的气息,似乎松动了一些。

“你会来吗?”她问,“明天,苏晓来的时候?”

“看情况。”

又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但林见月觉得,他会来的。虽然嘴上不说,虽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他对这件事,应该也是关注的。毕竟,这关系到一桩百年执念的终结,关系到茶馆的“了缘”是否有效,也关系到……他对她的评判。

“那我等你。”她说。

阴影没有回应。

但林见月知道,他听见了。

*

十月十一,秋高气爽。

天空是清澈的湛蓝色,没有一丝云。阳光明亮但不刺眼,暖洋洋地照在青石板上。巷子里的梧桐叶已经落尽,枝桠在蓝天的映衬下,像一幅简约的水墨画。

上午十点,苏晓准时到了。

她背着大大的帆布包,手里还提着一个纸袋。进门时,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

“见月,我来了。”

“快进来。”林见月迎上去。

苏晓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本期刊——《古典文学研究》,淡蓝色的封面,烫金的字,看起来很学术,很正式。她翻开,找到第78页,递给林见月。

论文标题:《被遗忘的才女:晚清闺秀诗人苏婉如及其诗作考论》。

作者:苏晓。

下面是摘要、关键词、正文。正文里,详细考证了苏婉如的生平、家世、诗作风格,附录了搜集到的十二首完整诗作,以及那些残诗的辑录。论文严谨,扎实,充满对研究对象的理解和同情。

林见月一页页翻着,看得很慢,很仔细。

那些诗,那些考证,那些分析,都凝聚着苏晓几个月的心血,也凝聚着苏婉如百年的等待。

翻到最后一页,是参考文献和后记。后记里,苏晓写道:

“……感谢我的先祖苏婉如女士,以她的才华和遗憾,给了我研究的动力和方向。感谢林见月女士,是她让我与先祖相遇,让这段被尘封的历史重见天。本文的完成,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希望苏婉如的诗作和故事,能被更多人看见,更多人了知。这,或许是对她最好的告慰。”

林见月的眼睛有些湿润。

“写得真好。”她说。

“是她的诗好。”苏晓说,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线装本子,“这是我手工装订的诗集,收录了目前能找到的所有苏婉如诗作,包括完整的十二首,和那些残诗。我还请书法好的同学帮忙,用毛笔抄录了一遍,更接近原貌。”

本子很精致,蓝色封面,白色签条,上面写着“晓窗诗稿”四个字——用的是苏婉如当年为自己的诗稿取的名字。

林见月接过,轻轻翻开。

诗稿是用宣纸手工线装的,一页页宣纸上,是娟秀的毛笔小楷,抄录着那些诗句。每一首诗后面,都有简注,解释典故,赏析诗意。最后几页,是苏晓写的《苏婉如小传》,详细梳理了她的生平,她的才华,她的遗憾。

“这本送你。”苏晓说,“谢谢你做的一切。”

“谢谢。”林见月珍重地收下。

苏晓又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锦盒,小心地取出古画。

“现在……告诉她吧。”她说。

两人走到圆桌前。林见月把桌子擦净,苏晓缓缓展开画卷。

画中的仕女,再次出现在眼前。

淡绿的衣裙,侧脸抚琴,眼神空渺地望着窗外。题诗依旧模糊,但那些字迹,那些线条,那些颜色,在秋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格外鲜活。

苏晓把期刊和诗稿放在画旁,然后退后一步,和林见月并肩站着。

“先祖,”她开口,声音清晰而郑重,“我是您的后人,苏晓。您留下的诗稿,我已经找到了十二首完整诗作,还有一些残句。我把它们整理出来,研究出来,写成论文,发表在了学术期刊上。您的心血,没有被埋没。您的才华,被看见了,被认可了。从今以后,只要有人研究晚清闺秀诗词,只要有人翻开《古典文学研究》十月号,就会看到您的名字,读到您的诗,知道您的故事。”

她顿了顿,看着画,眼神温柔而坚定:

“您可以安心了。”

话音落下,茶馆里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风吹过巷子的声音。

林见月和苏晓静静地看着画,等待着。

一秒,两秒,三秒……

忽然,画中的仕女,动了一下。

不是真的动,是光影的变化——阳光从西窗照进来,落在画上,画中的仕女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然后,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一个很淡,很轻,但真实存在的微笑。

嫣然一笑。

像春风化雪,像晨雾散开,像百年的冰霜,在这一刻,无声消融。

苏晓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林见月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微笑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然后,画中的仕女,缓缓抬起了手——不是真的抬起,是画面上,她抚琴的手,仿佛有了生命,纤巧的手指从琴弦上移开,移向画面左上方的空白处。

那里,原本只有模糊的题诗。

但现在,在阳光的照射下,空白处,渐渐浮现出字迹。

不是墨迹,是光迹——金色的,温暖的,像阳光凝成的字,一笔一划,缓缓浮现:

“春深独坐小楼东,琴音渺渺诉情衷。旧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残诗在画中。”

这是原来的四句。

但字迹没有停。

在第四句下方,又缓缓浮现出新的字迹:

“百年寂寥无人问,一朝得遇有缘人。诗稿重光慰泉下,墨香永续证前因。”

新的四句。

完整的一首八句诗。

诗成,最后一个字浮现的刹那,整幅画,骤然亮了起来!

不是刺眼的光,是柔和的、温暖的金色光芒,从画中每一个线条、每一处墨迹中透出来,将整个画卷包裹。画中的仕女,在光芒中显得更加鲜活,更加生动。她的微笑加深了,眼神不再空渺,而是充满了释然,充满了欣慰,充满了……感激。

然后,光芒开始流动。

像水,像雾,缓缓地从画中溢出,在空气中弥漫,流转。光芒所过之处,带起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茶香,不是花香,是墨香。陈旧,清雅,带着岁月沉淀的、书卷特有的墨香。

墨香越来越浓,光芒越来越盛。

画中的仕女,身影开始变淡。

不是突然消失,是缓缓的,温柔的,像晨曦中的雾气,在阳光中一点点消散。先是衣裙的边缘,然后是抚琴的手指,然后是侧脸的轮廓,最后是那双含着微笑的眼睛。

整个过程,安静,祥和,没有一丝阴森,没有一丝悲伤。

只有圆满,只有释然,只有百年的等待,终于有了归宿。

当仕女的最后一个身影在光芒中消散时,那幅古画,也发生了变化。

绢本还是那片绢本,墨迹还是那些墨迹,但画中的仕女,不见了。画面上,只剩下那架古琴,那扇窗户,窗外那几枝桃花,还有左上角那首完整的八句诗。

画空了。

但那种萦绕了百年的哀伤和遗憾,也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和的宁静。

仿佛一个做了百年的梦,终于醒了。

光芒渐渐收敛,最后完全消失。

墨香也慢慢淡去,融进空气中,只留下极淡的、若有若无的余韵。

茶馆里恢复了安静。

只有那幅空了的画,摊在桌上,在秋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苏晓呆呆地站着,脸上全是泪水,但嘴角是笑着的。

林见月也笑了,眼里有泪光。

她们做到了。

真的做到了。

就在这时,墙角那片阴影,微微波动了一下。

裴昭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

他还是那身玄衣,还是那张冰冷的脸,还是那双纯黑的眼睛。他走到桌边,低头看着那幅画,看着画上那首完整的诗,看了很久。

然后,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眉头。

很轻微,很短暂,但林见月看见了。

那不是惊讶,不是动容,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看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像是触碰到了某个久远的记忆,又像是……确认了某种他一直怀疑的事情。

但只是一瞬。

下一刻,他的眉头恢复了平整,眼神恢复了冰冷。

“了了?”他问,声音没有起伏。

“了了。”林见月说。

裴昭没再说话,转身,走向阴影。

但在他的身影即将融入阴影的刹那,林见月忽然感觉到,画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是画本身的气息——那已经平和宁静了。

是一丝极淡的、极其隐蔽的、阴冷的气息。像冬天的风,像地下的寒气,像……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曾经短暂地附着在画轴上,现在,随着苏婉如的消散,也随之消散了。

太快了,太淡了,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不是错觉。

那是什么?

她看向裴昭。

裴昭的身影已经融进阴影,看不见了。但她能感觉到,阴影里的气息,在刚才那一瞬,也有极其细微的波动。

他察觉到了吗?

他肯定察觉到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

林见月收回目光,看向那幅画。

画静静地摊在桌上,空无一“人”,只有诗,只有琴,只有窗外的桃花。

苏婉如走了。

安心地走了。

带着圆满,带着释然,走向她该去的地方。

这就够了。

至于那丝阴冷的气息……

林见月想起之前几次“了缘”时,隐约感觉到的不对劲。画中仙那次,她通感时似乎看到了什么黑影;迷路孩子那次,巷子里的风似乎太冷了;甚至连林将军那次,牌位上的血迹也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之前她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恐惧带来的联想。

但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

也许,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在伺机而动。

也许,墨老和裴昭都知道,但没告诉她。

也许……这就是茶馆存在的另一个原因:不只是“了缘”,也是“守门”,守住阴阳之间的那道“门”,不让某些东西进来,也不让某些东西出去。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要更小心,更警觉。

“见月?”

苏晓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没事。”林见月摇摇头,露出一个笑容,“只是……有点感慨。”

“我也是。”苏晓擦眼泪,看着那幅空画,“但这是好事,对吧?她等了百年,终于等到了。我们可以为她高兴。”

“嗯,为她高兴。”

两人相视而笑。

窗外,阳光正好,秋风不燥。

巷子里的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在诉说什么,又像在告别什么。

茶馆里,墨香散尽,只留下一室安宁。

和一幅空了,但圆满了的古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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