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书店的灯光,在左岸雨夜的浓黑里,像一座漂浮的暖岛。暖黄的光晕透过堆满书籍的橱窗与玻璃门漫溢出来,堪堪驱散了门前一小片湿冷的黑暗。雨水顺着古老的石墙和木质招牌淅淅沥沥地淌下,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的霉味、油墨的清香、木头的醇厚,还有湿羊毛外套的潮气——那是独属于读书人的、安宁的气味。
我站在街道对面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身上廉价的运动衫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圣丹尼斯后巷那混杂着血腥与垃圾的冰冷记忆。腰间挎包里的油布包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灼着我的皮肉。
书店的门不时被推开,带出更浓郁的暖意和隐约的交谈声。进去的多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身上带着文艺气息,也有几个避雨的路人,神色匆匆。一切看起来都平静无波。
但我不敢有丝毫放松。灰雀选在这里交接,看似是利用公共场合的隐蔽性,实则藏着无数不可控的变数。谁能保证书店里没有博格体育的眼线?又或者,没有灰雀自己布下的棋子?
时间不多了。追杀我的人很可能还在附近区域搜查,他们既已知晓我在圣丹尼斯出现过,必然会扩大搜捕范围。我不能在此久留。
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任由肺部那火辣辣的刺痛感唤醒混沌的意识。我拉低兜帽,掩住大半张脸,穿过被雨水洗刷得油亮的街道,推开了书店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上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叮铃”声。
暖意与书香瞬间将我包裹,与外界的阴冷潮湿判若两个世界。书店内部比从外面看要大得多,也拥挤得多。书架几乎顶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塞满了新旧不一的书籍,过道狭窄曲折,连地板上都堆着半人高的书堆。灯光是昏黄的暖色调,不算明亮,却营造出一种慵懒而私密的氛围。几个顾客正安静地流连在书架间,一个店员在柜台后整理着书籍,头也没抬。
一楼看起来是安全的。
我没有半分停留,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木质楼梯。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空气中久书的尘土味愈发浓重。
二楼的空间稍小,书架排列得更加紧密,像一间私人藏书室。靠窗的位置摆着几张旧沙发和小茶几,此刻空无一人。雨水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将外面的街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流光。
我的目光迅速锁定目标——靠窗第三排书架。我快步走过去,指尖划过那些或簇新或古旧的书脊,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精装本……
找到了。暗红色的布面精装,烫金的法文标题已经有些磨损,正是从左边数的第二本。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撞击着肋骨,节奏却悄然加快。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书脊,将它从书架中轻轻抽出一半。
书很沉。比寻常的精装书要重上不少。
就是它了。
我迅速扫视四周。二楼依旧只有我一个人,楼下隐约传来翻书的沙沙声和极低的交谈。没有异常的目光,没有可疑的动静。
按照灰雀的指示,把东西放进去,然后立刻离开。
我将挎包转到身前,拉开拉链,取出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裹。包裹缠得严实,入手冰凉。我轻轻捏了捏,里面似乎不全是纸张,还有某种硬质的、扁平的物体。
是什么?所谓的证据,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能让阿兰·杜瓦尔丧命,能让博格体育如此大动干戈地追杀?
一个强烈的念头,像毒蛇般窜入脑海:打开它。现在就看一眼。
灰雀警告过我不要看。他说这东西在我手上,就是个活靶子。他还说,放下东西,就离开巴黎。
但……万一呢?万一灰雀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万一这包裹里根本不是什么证据,而是别的更危险的东西?或者,万一证据本身,会将我拖入更深的泥潭?至少,我该知道,自己用命换回来的究竟是什么。
指尖停留在油布包裹粗糙的边缘,呼吸微微屏住。
不能看。看了,可能就再也走不了了。看了,就真的会陷进这摊浑水里。灰雀虽然可疑,但他目前是我唯一能“交易”的对象。打破约定,意味着彻底失去线索和报酬,也意味着要独自面对博格体育和方家的双重压力。
可是……不看,终究是不甘心。这是阿兰·杜瓦尔用命藏起来的东西,是我九死一生才拿到的东西。
理智和冲动在脑海里激烈交锋。窗外的雨声,书店的寂静,包裹的冰冷触感,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张力。
最终,我咬了咬牙。手指没有去拆那层油布,而是将它稳稳塞进了《追忆似水年华》被挖空的夹层里。书页中间被整齐地切割出一个方形空洞,包裹放进去,严丝合缝。
我将书推回书架原位,让它看起来和其他书没有任何两样。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立刻离开。后退一步,靠在旁边的书架上,装作一个疲惫的读者在短暂休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本暗红色的书上。
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带着一丝不甘的回音。
证据……就在那里,触手可及。而我,选择了放下。
真的……就这样走了吗?像一颗完成指令后,就可以被随意丢弃的棋子?
灰雀最后那句“离开巴黎”,反复在耳边回响,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预兆。
不对。
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从圣丹尼斯的死亡现场,到险些将我堵死的追杀,再到这看似巧妙实则被动的交接方式……我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向某个预设的终点。而那个终点,很可能不是带着报酬安全离开,而是……像阿兰·杜瓦尔一样,彻底消失。
灰雀需要我死吗?或许不需要。但他肯定不介意我死。死人最能保守秘密,也最不会讨要报酬。
那么,博格体育呢?他们杀了杜瓦尔,一路追杀我,显然认定东西就在我手上。如果他们知道,东西被我转移到了这家书店……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如果……灰雀和博格体育,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呢?如果灰雀提供线索给我,本身就是一个诱饵——一个借我的手取出东西,再借博格体育的刀除掉我的双重圈套?
这个念头,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头皮。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博格体育的人,很可能已经在来书店的路上了,甚至……已经潜伏在附近。
必须立刻离开。现在!
我猛地站直身体,不再看那个书架,转身快步走向楼梯。脚步刻意放轻,速度却快得惊人。
刚走到楼梯口,正准备下楼,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楼入口处的木门再次被推开,铜铃发出一声轻响。
进来的是三个人。
他们既不是学生,也不是文艺青年。
三人都穿着深色的防水夹克,款式利落,便于活动,身形精悍,眼神锐利如鹰隼,一进门就扫视着整个书店。其中一人的夹克肩膀处,还沾着未完全拍掉的灰尘——那是圣丹尼斯后巷特有的、混杂着垃圾和泥土的痕迹。
是他们!追杀我的人!竟然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了?!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身体瞬间僵硬,大脑却在极度的紧张中变得异常清晰。不能下楼!下去,就是自投罗网!
几乎在同时,为首的那个人似乎察觉到了二楼楼梯口的动静,目光猛地向上扫来!
来不及了!
我猛地缩回身体,堪堪躲开他的视线范围,心脏狂跳不止。他们看到我了吗?不确定。但他们显然是来搜查的。
书店只有一个出入口。二楼除了这个楼梯,就只有……窗户!
我的目光急速投向那扇被雨水打湿的窗户。这里是二楼,不算太高,楼下是书店侧面的窄巷,堆着一些废弃的纸箱和杂物。
没有其他选择了。
我毫不犹豫地冲向窗户,途中顺手从旁边一张放着旧地图和地球仪的矮桌上,抓起一个沉甸甸的黄铜地球仪。
冲到窗边,我扬手将地球仪狠狠砸向窗玻璃!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店里轰然炸开!玻璃碎片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喷溅进来!
楼下立刻传来惊呼和怒喝,杂乱的脚步声朝着楼梯狂奔而来!
我丢掉手里的地球仪,单手撑住窗框,纵身从破碎的窗口跃了出去!
身体在空中下坠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雨水打在脸上,生疼。下方是湿滑的石板地面,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
落地!屈膝,翻滚!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右肩和后背传来一阵钝痛,好在没有伤到骨头。湿透的衣服和地面的积水,缓冲了一部分冲击。
我顾不上疼痛,立刻爬起身,头也不回地冲进窄巷深处!
身后,书店方向传来更大的喧哗和急促的追赶声,还有模糊的法语叫喊,凶狠而暴戾。
跑!拼命跑!
窄巷的尽头连接着另一条稍宽的街道,车流稀疏。我像一头受惊的鹿,爆发出全身的潜力,在雨夜的巴黎街头狂奔。肺腑像要炸开一般疼痛,心脏的跳动声撞击着耳膜,眼前的景物在泪水和雨水中扭曲、模糊。
不知道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街巷,拐过了多少个弯。直到身后的追赶声彻底消失,直到双腿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我才猛地刹住脚步,踉跄着躲进一个漆黑的门洞里。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咳嗽,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不断带走体内所剩无几的热量,我控制不住地颤抖。右肩和后背的疼痛此刻愈发清晰,却比不过死里逃生的后怕。
他们找到书店了。来得这么快。灰雀……果然有问题。这个书店的交接点,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他想借博格体育的手,把我连同那份证据一起,彻底处理掉。
而我,刚刚亲手把那枚致命的“炸弹”,放进了他指定的地方。
现在怎么办?证据没了,追杀我的人见过我的轮廓,灰雀不可信,方家……更是回不去了。我在巴黎,甚至在整个欧洲,都成了无处容身的猎物。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我颤抖着掏出来,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
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只有一行冰冷的英文:
“东西已收到。尾款取消。保重。勿回巴黎。灰雀。”
果然。
我看着那行字,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气音。保重?取消尾款?这哪里是通知,分明是最后的嘲弄。
我按灭手机屏幕,将它塞回口袋。寒意从四肢百骸渗入心脏,冻得人骨髓生疼。
现在,我真的一无所有了。除了这条从猎杀中捡回来的命,和满身的雨水、泥泞与疼痛。
下一步……去哪里?
不能回方家安排的公寓,那里恐怕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皮埃尔·杜邦?更不能找,他不过是父亲的棋子。至于父亲……呵。
偌大的巴黎,灯火璀璨,雨丝连绵,却没有一寸地方,能容我片刻喘息。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去,将脸埋进湿透的膝盖。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
但心底深处,那一点从反抗命运开始就未曾熄灭的火星,还在固执地跳动。
不能倒在这里。
还没完。
我抬起头,透过门洞,望向外面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街道,还有远处朦胧的霓虹。
证据虽然交出去了,但灰雀、博格体育、方家……这笔账,还远远没有算清楚。
还有……李恩秀。
这个名字,像黑暗中唯一一点遥远的星光,虽然微弱,却足以支撑着我,不被绝望淹没。
至少,我得活着离开巴黎。
活着,才能有机会,把这一切,都加倍讨回来。
我扶着墙壁,挣扎着站起身。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出抗议,却被意志强行压下。
我辨认了一下方向。这里是……靠近拉丁区的边缘。
先离开这片区域,找一家最不起眼、不需要身份证明的小旅馆,熬过今晚。处理一下身上的擦伤,洗掉满身的泥泞和痕迹。
然后……再想办法。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变成了绵密的雨丝。我拉紧早已湿透、无法再提供任何温暖的兜帽,拖着疼痛而疲惫的身体,再次走入无边的雨夜之中。
单薄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和雨水吞没,只留下街灯下水洼里,一圈圈逐渐平复的涟漪。
巴黎的夜,还很长。而我的逃亡,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