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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心理咨询室在三楼东侧,与医生办公室隔着一条安静的走廊。房间不大,约莫十五平米,布置得简洁到近乎刻板:一张深棕色的实木办公桌,两把对放的扶手椅,桌上一盏老式台灯,一个笔筒,一叠便签纸。墙边立着一个文件柜,漆面斑驳,锁孔有经常使用的磨损痕迹。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是天花板角落的换气扇,缓慢旋转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房间里唯一显得“人性化”的,是办公桌一角放着的一盆绿萝。叶片肥厚,长势旺盛,藤蔓沿着文件柜边缘垂下,在严肃的氛围里添了一抹生机。但赵伶注意到,绿萝的叶片边缘有些发黄,像是长期处于光照不足的环境中——这间咨询室很可能很少使用自然光,甚至可能根本没有窗户。

他被护工带到门口,门牌上贴着“苏知微医生·心理咨询”的字样,打印的宋体字,工整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进去吧,苏医生在等你。”护工说完就离开了,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赵伶在门前站了几秒,调整呼吸,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到那种茫然而略带亢奋的状态,然后推门进去。

苏知微已经坐在办公桌后。她今天没有穿白大褂,而是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白色衬衫,头发依旧挽成发髻,但有几缕碎发垂在额边,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一些——但也只是“看起来”。她的坐姿笔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在赵伶进门的瞬间就锁定了他,像两盏精确的探照灯。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赵伶坐下,椅子很硬,坐垫里的弹簧已经失去弹性。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眼神四处乱瞟,最后落在桌上的绿萝上:“这花真好看……能给我一片叶子吗?”

“这是绿萝,观叶植物。”苏知微的语气平静,“如果你喜欢,治疗结束后我可以给你剪一段扦插。”

“真的?”赵伶的眼睛亮起来,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算了……我养不活东西。以前我养过一盆牡丹,师父说戏子要懂花,才能演好《贵妃醉酒》里的‘赏花’那一段……可是后来牡丹死了,枯了,我哭了三天。”

他开始哼起《贵妃醉酒》的片段:“‘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赵伶。”苏知微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赵伶停下来,茫然地看着她。

“今天我们不做团体治疗,就你和我。”苏知微翻开桌上的笔记本,拿起一支黑色的钢笔,“我想和你聊聊,关于你唱的戏。”

“戏有什么好聊的?”赵伶歪着头,“唱就是了。高兴了唱,不高兴了也唱。唱戏多好,一唱起来,就忘了自己是赵伶,成了杨贵妃,成了祢衡,成了杜丽娘……”

“你在唱戏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苏知微问,钢笔在纸上快速记录着。

“感觉?”赵伶做出思考的样子,“就是……就是成了那个人啊。唱《贵妃醉酒》的时候,我就是杨玉环,三千宠爱在一身,多风光啊!唱《击鼓骂曹》的时候,我就是祢衡,站在金殿上,指着曹操的鼻子骂,多痛快!”

“那唱完之后呢?”苏知微的目光锐利,“从戏里出来,变回赵伶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赵伶的表情凝固了一瞬。这个问题太尖锐了,直接指向了他伪装的核心:如何在“入戏”和“出戏”之间切换?一个真正的疯子不会思考这个问题,一个真正的演员会有明确的切换技巧——而他,一个伪装者,必须给出一个看似疯癫实则经得起推敲的答案。

“出来?”他重复这个词,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痛苦的表情,“出来……就难受。戏里多好啊,有人爱,有人恨,有事做。出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父母死了,戏班散了,就我一个人,在这个白房子里,穿着蓝条条的衣服,天天吃药……”

他的声音低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病号服的衣角。这段话里,他掺入了一部分真实的情感——对父母死亡的悲伤,对现状的无力。这能让表演更真实。

苏知微的钢笔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仔细打量赵伶的脸,像是在分析微表情的真伪。

“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她问,语气依旧平稳。

“火灾。”赵伶说,声音发干,“戏班的仓库,半夜烧起来的。我在外面,回去的时候,已经……已经什么都烧光了。他们说没找到尸体,烧得太干净了,就剩一点灰……我不信,肯定是我唱戏唱得不好,他们不要我了,假装死了……”

他开始抽泣,肩膀耸动,但眼泪没有流出来——这是他练习过的,能表现出悲伤,但不过度,避免情绪失控引起怀疑。

苏知微静静地等他情绪稍微平复,然后问:“火灾之前,你父母有没有什么异常?或者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赵伶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问题太具体了,太有针对性了。苏知微在怀疑什么?她调查了火灾?还是从别的渠道得到了信息?

“特别的话……”他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爸爸说……让我好好唱戏,别丢了赵家的脸。妈妈说……让我注意身体,别太拼命。就这些……平常的话。”

他在撒谎。父母临终前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忘记:“伶儿,装疯,去第七病院,那里有屏障,能保护你。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暴露《戏神卷宗》。”

但这些话,他永远不能说出口。

苏知微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然后换了个方向:“我们来聊聊你的唱戏。你刚才说,唱戏的时候会‘成了那个人’。这种体验,心理学上称为‘角色代入’或‘身份认同’。但大多数人即使代入角色,也知道自己是谁。你呢?唱戏的时候,还知道自己是赵伶吗?”

又一个陷阱。如果回答“不知道”,那就坐实了精神分裂的标签;如果回答“知道”,又和他之前表现的“入戏”程度矛盾。

赵伶选择了一个模糊的回答:“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唱得深了,就忘了。唱得浅了,就还记得。看心情,看戏,看台下有没有人听……”

“台下?”苏知微捕捉到了这个词,“你在病院里唱戏,台下有观众吗?”

“有啊!”赵伶的表情又亢奋起来,“怎么没有?墙就是观众,地板就是观众,天花板也是观众!它们都听着呢,听得可认真了!有时候还跟着唱!”

他故意说得荒诞,把异常现象包装成疯子的幻想。

苏知微的眉毛微微挑起。她的钢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在旁边标注了什么。

“墙会听你唱戏?怎么听的?”

“就……就是听啊。”赵伶手舞足蹈,“我唱《贵妃醉酒》,墙上就出水,那是杨贵妃在哭!我唱《击鼓骂曹》,墙就震动,那是祢衡在敲鼓!它们懂戏,比人还懂!”

这些话半真半假。墙确实会对他的唱戏产生反应,但那是因为他的力量吸引了异常存在,而不是因为墙“懂戏”。他用疯子的逻辑重新包装了事实。

苏知微沉默了大约十秒。她的目光落在赵伶脸上,然后移到他身后的墙壁,又回到他脸上。她在观察,在分析,在寻找逻辑的裂缝。

“赵伶。”她缓缓开口,“如果我告诉你,墙不会听戏,不会出水,也不会震动,那些都是你的幻觉——你会相信吗?”

赵伶咧嘴笑了,笑容天真得诡异:“苏医生,那如果我告诉你,墙真的会听戏,真的会出水,真的会震动——你会相信吗?”

四目相对。

咨询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换气扇的嗡嗡声显得格外清晰,台灯的光线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投下清晰的明暗分界线。

苏知微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她的表情是一种纯粹的、职业性的专注,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我不会轻易相信或否定。”她说,“我的工作是观察、记录、分析,然后寻找最合理的解释。你的情况很特殊,赵伶。你的‘幻觉’有高度的一致性,有内在的逻辑,甚至和你的个人经历、职业背景紧密相关。这不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或妄想症的临床表现。”

她顿了顿,钢笔在指尖轻轻转动:“你知道吗?有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叫‘象征化’,指的是将无法接受的现实、情感或冲突,转化为象征性的意象或行为。比如,一个无法面对父母死亡的人,可能会产生‘父母变成墙在守护我’的幻觉。”

赵伶心里一紧。苏知微在用心理学理论解释他的“异常”,而且解释得相当接近——虽然不是真相,但逻辑自洽。

“所以你觉得……墙听我唱戏,是我在想象父母还在?”他问,声音有些颤抖。这次不是表演,是真的情绪波动——苏知微的分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伤口。

“这是一种可能性。”苏知微说,“但不止如此。你的唱戏行为本身,也可能是一种‘仪式性行为’,一种试图通过重复某种动作来获得控制感、安全感的行为。当现实失控时,人会本能地抓住熟悉的东西——对你来说,就是唱戏。”

她合上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表示“接下来是重点”的肢体语言。

“赵伶,我想和你做一个实验。”她说,“在接下来的治疗中,我会尝试引导你在唱戏时保持‘自我意识’——也就是说,让你既能投入角色,又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赵伶。这可能会有点难,但如果你能做到,也许能帮助你更好地区分‘戏’和‘现实’,减少幻觉的发生。”

赵伶的大脑飞速运转。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危险。如果接受这个“实验”,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在苏知微面前练习控制力量,同时观察她的反应。但风险是,苏知微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发现更多异常——比如他的瞳孔光晕,或者他对力量的控制本身。

“实验……”他重复这个词,做出既好奇又害怕的表情,“会不会疼?要不要打针?”

“不会疼,也不需要打针。”苏知微的语气难得温和了一些,“就是说话,唱戏,然后我们一起分析感受。你愿意试试吗?”

赵伶犹豫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好吧……但要是墙又出水了,你可别怪我。”

“我不会怪你。”苏知微说,“我会记录下来。”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型录音机,放在桌上:“可以录音吗?为了准确记录。”

赵伶心里警铃大作。录音?那他的声音、他唱戏时的能量波动,都会被记录下来。苏知微会不会通过声谱分析发现异常?

但他不能拒绝。拒绝会显得可疑。

“可以……”他小声说,“但能不能别让其他人听到?我唱得不好……”

“录音只用于治疗分析,严格保密。”苏知微按下录音键,红色的指示灯亮起,“好,我们开始吧。今天不唱完整的戏,就唱一句。你选一句最喜欢的唱词,唱出来,然后告诉我,唱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感觉如何。”

赵伶闭上眼睛,快速思考。他需要选一句安全的唱词——不能太有力量,不能引发异常反应,同时又要符合他“疯子”的人设。

他选择了《牡丹亭》里的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句戏文情感深沉,但相对内敛,主要表达对美好事物消逝的感伤,不容易引发激烈的能量波动。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唱。

这一次,他刻意控制了力量。只调动了极其微弱的金色纹路能量,让声音听起来饱满、有感情,但不会引发外部环境的反应。同时,他维持着“自我意识”,一边唱一边观察自己的状态——就像苏知微要求的那样。

唱完,他睁开眼睛。

墙没有出水,地板没有震动。咨询室里一切正常。

但苏知微的表情变了。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赵伶,眼神里有某种震惊、困惑,还有一丝……兴奋?像是科学家发现了无法解释的现象。

“怎么了?”赵伶不安地问,“我唱得不好?”

“不,唱得很好。”苏知微的声音有些发干,“非常好。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的声音,在唱这一句的时候,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共振’。不是物理层面的共振,是……频率上的某种‘谐波增强’。我做过一些声学研究,人的声音在不同情绪状态下,频谱特征会有微妙变化。但你刚才的变化,超出了正常范围。”

她按下录音机的回放键。赵伶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确实比平时听到的更……丰富。不是音色变化,而是声音里好像叠加了另一层极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像回声,又像和声。

“这是录音设备的问题吧?”赵伶试图解释。

“我检查过设备,没有问题。”苏知微关掉录音机,“而且,我在团体治疗时也录过你唱《击鼓骂曹》的片段,同样有这种特征。这不是偶然。”

她看向赵伶,眼神变得无比严肃:“赵伶,你告诉我实话——你唱戏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不同’?比如,一股热流?或者,眼睛看东西更清楚?或者,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赵伶的后背渗出冷汗。苏知微太敏锐了。她通过科学手段,接近了超自然真相的边缘。

“有时候……头会热热的。”他选择性地说了部分事实,“唱得投入了,就觉得浑身有劲,眼睛……眼睛好像能看到更多颜色。”

“更多颜色?”苏知微追问,“什么样的颜色?”

“就是……光啊。”赵伶用手比划,“有时候觉得房间里到处都有光,金色的,红色的,黑色的……乱七八糟的,闪来闪去。”

他描述的是能量视野下的景象,但用疯子的语言包装。

苏知微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她的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面。

“这些光,和你唱戏有关吗?比如,唱《击鼓骂曹》的时候,光是什么颜色?唱《牡丹亭》的时候呢?”

赵伶意识到,苏知微在尝试建立“戏文内容”和“异常现象”之间的相关性。她在用科学方法研究超自然。

“《击鼓骂曹》的时候……是红色的光,很亮,很烫。”他回忆着实际体验,“《牡丹亭》的时候……是淡淡的金色,有点凉。”

这是实话。不同戏文调动的力量性质确实不同。

苏知微停下笔,看着自己记录的内容,久久不语。

咨询室里陷入沉默。只有换气扇的嗡嗡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许久,苏知微抬起头,看向赵伶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那不再是单纯的医生对病人的审视,而是一种混合了好奇、警惕、困惑,甚至一丝敬畏的眼神。

“赵伶。”她缓缓说,“我可能无法完全理解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会继续观察,继续记录。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探索——用安全的方式。”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感觉到那些‘光’或者‘声音’变得不受控制,变得危险,一定要告诉我。不要独自承受。”

赵伶愣住了。他没想到苏知微会说这样的话。她不是在试图“治愈”他,而是在尝试“理解”他,甚至提出“合作”。

这改变了一切。

“为什么?”他问,声音很轻。

“因为我是医生。”苏知微说,“我的职责不仅是治疗疾病,也是理解人类心灵的复杂性。而你,赵伶,你可能是……一种全新的复杂性。”

她站起身,结束了这次咨询:“今天就这样吧。回去休息。下次治疗,我们继续。”

赵伶也站起来,走向门口。在手碰到门把手的瞬间,他回过头:“苏医生。”

“嗯?”

“那盆绿萝……”赵伶指了指桌上的植物,“它需要更多光。老是待在没窗户的房间里,会憋坏的。”

苏知微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提醒。”

赵伶走出咨询室,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走廊里空无一人。他靠在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刚才那场对话,比他预想的更累,也更危险。苏知微已经摸到了真相的边缘,而且她没有退缩,反而选择了前进。

她会是盟友吗?还是更危险的观察者?

赵伶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从今天起,他在苏知微面前,必须更加小心。不能再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医生,一个容易被疯癫表演蒙蔽的观察者。

她是一个猎手。

而她的猎物,是真相。

至于真相会不会反过来吞噬她,那就不知道了。

赵伶走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躺到床上。

他需要消化今天得到的信息,需要为接下来的“实验”做准备,需要继续练习控制力量。

而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苏知微真的发现了全部真相——关于《戏神卷宗》,关于第七病院的异常,关于两个世界的裂缝——她会怎么做?

是接受?是崩溃?还是……成为新的敌人?

赵伶闭上眼睛。

答案,可能只有时间能给出。

在那之前,他必须在这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继续走下去。

【第十三章完,字数:4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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