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奏是从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开始的。
那日谢无渊破例撤去了净室一半的玄铁窗板,让难得的冬日暖阳照进来。光线斜斜打在玉台上,将沈清弦抚琴的身影拉得很长,琴身紫金色的雷纹在阳光下流转,偶尔迸出细小的电火花。
谢无渊站在他对面三步之外,霜降剑已出鞘,莹白剑身映着雪光,寒意凛冽。
“开始?”他问。
沈清弦点头,指尖落在烬弦琴的龙筋弦上。
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时,谢无渊动了。
剑锋划破空气的轨迹与琴音的起伏完美契合——琴音清越,剑光便如飞雪;琴音低徊,剑势便如流水。沈清弦闭着眼,神识却随着琴音扩散开来,清晰感知到谢无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每一缕剑意的流转。
这是一种奇妙的共鸣。
仿佛他的琴音成了谢无渊剑招的注脚,而谢无渊的剑意又反过来滋养他的琴境。两人明明没有对视,没有交谈,却在琴剑交织的韵律里,达到了某种近乎神魂交融的默契。
一曲终了,沈清弦睁开眼,正对上谢无渊赤瞳里未散尽的剑意余晖。
“如何?”他轻声问。
谢无渊收剑归鞘,走到琴案边,伸手拂过微微发烫的琴弦:“你的琴音里……有东西。”
“什么?”
“道意。”谢无渊抬眸看他,眼底有惊异,“净灵体通晓天地至理,你的琴音天然契合大道韵律。方才我练剑时,受你琴音牵引,剑意竟比平日纯粹了三成。”
沈清弦怔了怔,随即眼睛亮起来:“那以后你练剑,我都为你抚琴!”
谢无渊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伸手轻轻掐了一下。
“贪心。”他低声说,“修炼需循序渐进,今日到此为止。”
“可是——”
“没有可是。”谢无渊打断他,语气却温柔,“你灵力尚浅,长时间抚琴会耗损心神。听话,去歇着。”
沈清弦撇撇嘴,却还是乖乖收了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合奏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仪式。每日午后,阳光最好的那一个时辰,净室里总会响起琴音与剑鸣。起初只是简单的曲调配基础的剑式,后来渐渐复杂——沈清弦开始尝试将《归墟引》融入琴音,谢无渊的剑招也随之变得玄奥莫测。
有时琴音太盛,会引动窗外风雪倒卷。
有时剑意太锐,会震得净室阵法嗡鸣。
但更多时候,是恰到好处的和谐——琴音如春水抚过心田,剑光如月华洒落人间。两人在那一方小小的净室里,用琴与剑,构筑起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安宁的世界。
直到那日,琴弦断了。
是《归墟引》弹到最高潮处,沈清弦指尖灌注的灵力骤然失控,龙筋弦“铮”地绷断,弹起的弦尾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琴音戛然而止,净室里回荡着刺耳的余响。
谢无渊的剑停在半空。
“怎么回事?”他收剑上前,指尖抚过沈清弦脸颊的血痕,眉头微蹙。
“我不知道……”沈清弦茫然地看着断弦,“方才弹到‘天地归墟’那段,突然觉得心口一悸,灵力就失控了……”
谢无渊沉默片刻,伸手按在他心口。
神识探入的瞬间,他的脸色变了。
“你的魂魄……”他声音发沉,“在松动。”
沈清弦一怔:“什么?”
“净灵体的魂魄与肉身本就不是完美契合——这是天道的枷锁,防止你们修炼过强、脱离掌控。”谢无渊收回手,赤瞳深处翻涌着冷意,“你近日修炼太快,魂魄与肉身的间隙在扩大,方才弹琴时灵力失控,便是魂魄不稳的征兆。”
沈清弦脸色白了:“那……会怎样?”
“轻则灵力时常暴走,重则……”谢无渊顿了顿,“魂魄离体,肉身崩毁。”
净室里死寂。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室内暗了下来。沈清弦看着断掉的琴弦,看着琴身上那些流转的雷纹,忽然觉得很冷。
“没有办法吗?”他小声问。
谢无渊没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良久,缓缓道:“有。”
“什么?”
“双修。”
沈清弦愣住了。
谢无渊转身,赤瞳在昏暗的光线里沉淀成暗红色:“不是你想的那种。是神魂层面的交融——以我的神格为锚,将你的魂魄牢牢钉在肉身里。此后你我神魂相连,同生共死,你的魂魄再不会松动。”
沈清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同生共死……这意味着,若他死了,谢无渊也会死。
“不行。”他终于找回声音,摇头,“太危险了。你是神将,你有三界要守,你不能——”
“我能。”谢无渊打断他,走到他面前蹲下,与他平视,“沈清弦,你听好。”
“从我在祭坛上剜心那日起,我的命就和你的绑在一起了。”
“如今不过是把那条绳子系得更紧一些。”
“我不怕。”
沈清弦看着他,看着那双赤瞳里不容置疑的决绝,看着那里面映出的、惶恐不安的自己,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可是我怕。”他哽咽,“怕连累你,怕你因我而死,怕……到最后,我们还是逃不过天道。”
“那就一起逃。”谢无渊伸手,将他揽进怀里,“逃不过,就一起死。”
“沈清弦,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是继续这样修炼,直到某日魂魄离体,我眼睁睁看着你消散。”
“二是与我神魂双修,此后生死同命,福祸同当。”
“你选哪个?”
沈清弦埋在他肩头,眼泪无声滑落。
他当然知道该选哪个。
可是他不敢。
谢无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低低叹了口气,掌心轻轻拍着他的背:“别怕。我说过,这一世我绝不负你。神魂双修只是手段,不是终点。百年之内,我一定会找到彻底解决你魂魄问题的方法。”
“如果……找不到呢?”
“那我们就一直绑着。”谢无渊说,声音里带着极淡的笑意,“永生永世,你想甩也甩不掉我。”
沈清弦哭得更凶了。
但他终于点头。
“好。”他说,“我选第二个。”
谢无渊收紧手臂,在他发顶印下一个温凉的吻。
“三日后,月圆之夜,我们进行仪式。”
“这三天,你好好休息,不要再碰琴。”
“等我。”
沈清弦用力点头。
窗外又开始下雪。
净室里,两人相拥的身影被昏黄烛火投在墙上,交叠成再也分不开的一体。
而断掉的琴弦静静躺在琴案上,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也像一条即将被重新系紧的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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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