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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到河内郡城的那日,天空是一种闷热的铅灰色,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城阙。

青禾一行人从平皋亭抵达时已近黄昏。城门口盘查的士卒格外森严,不仅验看符节,还对每个人的行囊、随身物品仔细翻检,连药工的药材包都解开查验。

赵属吏低声抱怨:“这是防贼呢?”守门屯长面无表情:“奉府君令,近日有细作混入,严查出城入城者。”

细作?青禾心中微凛,面上仍维持平静。她的行囊被翻开,衣物、简牍、笔墨一一查验。幸而玉环贴身藏着,木牍则混在一卷医案简牍中——那是她离开郡城前特意准备的副本,内容经过删改,只留寻常病理记录。

士卒翻到那卷木牍,展开扫了几眼,见全是晦涩的医学术语,皱了皱眉,扔回行囊。

“进去吧。”

踏入城内,气氛比离开时更显压抑。街道上行人稀少,商铺多闭户,偶有开门者,店家也神色惶惶。一队队郡兵持戟巡逻,步伐整齐,甲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回到郡府,赵属吏先去向司马靳复命。青禾回到自己那间小屋,放下行囊,第一件事便是确认玉环与木牍安然无恙。

完整玉环握在手中,温润微凉,那些古老符号在掌心若隐若现。她将它穿上线绳,挂在颈间,贴身藏好。木牍则塞进床榻下的一块活动砖石下——那是她之前悄悄撬松的藏物处。

刚收拾停当,门外便传来脚步声。是程牧。

他面色凝重,进屋后掩上门,压低声音:“你回来得正好。出事了。”

“何事?”

“库房失窃。”程牧声音极低,“三日前,夜间当值的守吏被杀,库内若干卷宗丢失。司马府君震怒,已锁拿相关吏员,严刑拷问。”

青禾心头一紧:“丢失何物?”

“具体名录未公开,但据传……有涉及方术、秘药的古简。”程牧看着她,“青禾,你前些日子是否曾去库房调阅旧档?”

果然来了。青禾保持镇定:“是。为编写《防疫简方》,曾去查阅往年疫病记载。程史是知道的。”

“我知道无妨。”程牧眉头紧锁,“但有人看见,你当日离开时,袖中似藏有简牍。如今库房失窃,府君正排查所有近期出入库房之人。你……”

他未尽之言里满是忧虑。

青禾沉默片刻,道:“我确曾借出几卷医案旧档,已悉数归还,且有守库老吏记录。程史可去查验。”

“最好如此。”程牧叹气,“司马府君多疑,如今又值多事之秋。你且谨慎,莫要再沾惹任何与方术、古事相关之物。”

“我明白。”

程牧又叮嘱几句,匆匆离去。显然,他也承受着压力。

青禾坐回榻边,心中念头飞转。库房失窃,丢失的恰是涉及“方术秘药”的古简——这绝非巧合。她借阅的那卷关于徐福和不死药的木牍,很可能就在失窃之列。

是谁偷的?目的何在?是司马靳自导自演,想借此清除异己?还是另有势力在暗中追寻长生之秘?

她想起荆羽的话:君侯曾说,长生或许是真,但人心之毒,比岁月更可怕。

窗外天色渐暗,闷雷滚动,终于落下豆大的雨点。夏日雷雨来得猛烈,顷刻间天地白茫茫一片,雨声如瀑。

青禾点亮油灯,摊开空白简牍,提笔开始撰写涉县疫病调查的正式报告。这是当务之急——她需要一份扎实、无可挑剔的公务记录,来证明她此行的“正当性”。

笔锋沉稳,字迹工整。她详细记述病情特征、防治措施、疗效统计,附上绘制的山区病源地图,并提出长期防治建议。报告以数据为主,结论审慎,绝口不提任何“怪力乱神”或“古老遗迹”。

写到深夜,雨势稍歇。她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

颈间玉环贴着肌肤,微微发烫。这不是错觉——自从两半玉环合而为一,它时常会传来这种温热的脉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环合之处,门开见真。

门在何处?这又是什么?

她毫无头绪。

次日,青禾将报告呈交田曹主事。主事粗略翻看,见她写得详实周全,点了点头:“府君若问起,我会替你回话。这几日你且安心整理文书,莫要多走动。”

这是委婉的禁足。青禾应诺。

接下来的日子,她果然被“闲置”了。原先分派的公务被转交他人,她只需每日点卯,坐在廨署角落,誊抄些无关紧要的旧档。同僚们看她的眼神多了些探究与疏离,偶有窃窃私语,见她走近便戛然而止。

青禾泰然处之。她利用这空闲,继续编写《农事防灾备要》和《乡里防疫简易方》的后续章节。这是司马靳首肯的“正经事”,无人能挑刺。

她将前世所知的一些基础农业知识——如轮作休耕、绿肥使用、简单的水利测量法——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写出,配以简图。防疫部分则强调隔离、洁净、草药防治,绝口不提细菌病毒,只归为“虫毒瘴气”。

写作时,她会不时想起太行山深处那幅岩画,想起白起,想起荆羽。这些思绪如暗流,在平静的公务表象下涌动。

七月末,库房失窃案的调查有了结果。

郡府贴出告示:窃贼已擒获,系一赵地流亡方士,欲盗古简炼制“仙丹”。方士已供认不讳,即日处斩。失窃简牍大部追回,少数损毁。

告示措辞严正,但吏员间私下流传着不同版本:那方士受尽酷刑,却始终说不出失窃简牍的下落;追回的简牍多是无关紧要的户籍田亩旧档,真正涉及方术的,不知所踪。

青禾听到这些传言,心中了然:这是司马靳的“结案”。真凶未必是那方士,但需要一个替罪羊来平息事态、维护郡府颜面。

至于那卷关于不死药的木牍,恐怕已落入司马靳之手,或者……另有其人。

她更加谨慎。每日廨署、驿馆两点一线,不与任何人深谈。偶有吏员试探问及太行之行,她只答疫情防治,绝口不提岩画、古迹。

但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八月初三,司马靳召见。

不是郡府正堂,而是后院的静思斋——司马靳平日读书会客的私室。这本身便是一种信号:非正式,却更私人,更易施压。

青禾踏入静思斋时,司马靳正临窗赏玩一盆兰草。他未着官服,只穿浅青色深衣,头戴逍遥巾,颇有几分名士风范。

“青禾来了。”他转身,面带微笑,“坐。”

“谢府君。”青禾跪坐于下首席。

侍从奉上清茶,退下,掩门。

室内只剩二人。窗扉半开,庭院里蝉鸣聒噪,更衬得屋内寂静。

“涉县之行,辛苦你了。”司马靳啜了口茶,“报告我看了,条理清晰,措施得当。疫病得控,你功不可没。”

“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你倒是谦逊。”司马靳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青禾脸上,“不过,我听说……你在山中,似乎还去了些别的地方?”

来了。青禾垂目:“为查清病源,确曾深入山区数处村落。”

“可曾见什么……古迹?听闻太行深处,多有先民遗迹。”

“民女一心查疫,所见多是荒村废舍,未留意古迹。”青禾答得谨慎,“倒是听乡导提过,有处‘鬼哭岩’崖壁有古刻,但路途险远,未及往观。”

“哦?”司马靳似笑非笑,“我倒听闻,你去了那处崖壁,还攀上去细看了。”

青禾心头剧震。是谁告密?乡导?郡兵?还是……一直跟踪她的荆羽?不,荆羽不会。

她维持平静:“府君明鉴,民女确实远远望了一眼,但崖壁陡峭,难以攀爬,只在山下观察了周边水土,便即离开。若府君不信,可传问随行郡兵、乡导。”

她赌司马靳不会真的去问——那样显得太过刻意,且若问出“青禾确实攀崖”,反倒坐实她有所隐瞒。最好的处理,就是模糊过去。

司马靳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一笑:“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毕竟,那些古刻若有价值,也该记录在案,妥善保护。”

“府君思虑周全。”

话题一转,司马靳问起《农事防灾备要》的编写进展。青禾一一禀报,言辞简练,重点突出。

司马靳听罢,颔首:“甚好。此书编成,当有益于民。”他顿了顿,忽道,“青禾,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曾考虑过婚配?”

青禾一怔,随即道:“民女身世飘零,唯愿尽绵薄之力于公务,未曾想过婚嫁之事。”

“女子终究要有归宿。”司马靳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有一远房侄儿,在咸阳为吏,人品端正,尚未娶妻。你若有意,我可为你撮合。嫁入咸阳,也好过在这地方蹉跎。”

这是招揽,也是控制。将她纳入姻亲网络,便彻底成了“自己人”,也便于监控。

青禾伏首:“府君厚爱,民女感激。然民女自知鄙陋,不敢高攀。且医农事务刚有头绪,若骤然离去,恐负府君信任。恳请府君准民女暂留本职,待有所成,再议私事不迟。”

以公务推脱,既表忠心,又留余地。

司马靳沉默片刻,道:“也好。你且安心做事。婚嫁之事,日后再说。”

“谢府君。”

“去吧。”

青禾行李退出。走出静思斋时,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司马靳的试探,远比她预想的更直接、更深入。他不仅怀疑她知晓什么,更想将她彻底控制。

回到廨署,青禾坐在案前,久久未动。窗外蝉鸣刺耳,烈日灼灼。

她意识到,河内郡已非久留之地。司马靳的网正在收紧,库房失窃的真相未明,暗中可能还有别的势力窥伺。而玉环的秘密,如鲠在喉,必须尽快弄清。

但能去哪里?她一介女子,无亲无故,离开郡府庇护,在乱世中更难立足。

除非……彻底消失,换个身份,换个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难压下。

长生者最大的优势,便是时间。她可以等,可以熬,可以一次次重来。但前提是,不被困死在一处。

她需要计划,需要时机。

数日后,一个意外消息传来:秦王政开始亲政,以雷霆手段清洗嫪毐集团,牵连甚广。咸阳风云突变,各地郡守人心浮动,生怕被卷入政治漩涡。

司马靳忙碌起来,频繁接见咸阳来的信使,对郡内事务的监控略有放松。青禾趁机加快《农事防灾备要》的编写,并开始悄悄处理私人物品。

她将司马靳赏赐的金子,大部分兑换成轻便的秦半两钱和布币,缝在旧衣夹层中。又准备了换洗衣物、干粮、药品、火石等必需品,打成两个不起眼的小包袱。

玉环始终贴身戴着。那卷神秘木牍,她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带走——它太重要,也太过危险,不能留。

八月中,程牧悄悄告诉她一个消息:司马靳可能要被调离河内。

“咸阳局势未稳,应侯(范雎)似有失势之兆。司马靳是应侯举荐的,恐受牵连。新任郡守人选已在议,最迟九月便到。”

这对青禾是个机会。新旧交接之际,往往管理混乱,易于脱身。

她开始更细致地规划路线。不能往西去秦国核心地带,那里盘查更严;也不能往东去赵、魏,战乱未平。或许……往南?过黄河,入韩、楚之地?但那边同样不太平。

正思虑间,颈间玉环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温热感,甚至微微震动。

青禾一惊,捂住玉环。温热感持续了数息,渐渐平息。她取出玉环细看,那些古老符号在灯光下仿佛流转着微光。

这不是第一次了。自玉环完整后,它偶尔会“发烫”,但这次格外明显。

她想起岩画上的凹槽,想起“环合之处,门开见真”。

莫非……玉环在感应什么?在指引方向?

她走到窗前,面向不同方向,感受玉环的反应。当面向西北时,温热感明显增强。

西北,是太行山深处,是岩画所在的方向。但不止于此——更西北,是赵国旧地,是白起获得玉环的邯郸。

难道秘密的源头,在邯郸?

青禾心跳加速。若真如此,她必须去邯郸。但邯郸如今是秦赵对峙的前线,战火虽暂歇,却仍是险地。

她需要更多信息。

八月二十,郡府传来正式文书:司马靳调任陇西郡守,不日赴任。新任河内郡守为王稽——此人是秦王政的亲信,以果敢严明著称。

吏员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司马靳忙于交接,无暇他顾。青禾趁此机会,以“搜集各地农情,完善书稿”为由,申请去郡内各乡做最后一次巡回调研。

程牧已接到调令,将随司马靳赴陇西。临别前,他私下对青禾道:“王稽此人,重实务,恶虚文。你那些农事医书,他或会看重。但你曾为司马府君效力,恐被视作‘旧人’。好自为之。”

“程史珍重。”青禾行礼。对这位于她有恩的上司,她心存感激。

程牧叹气,拍了拍她肩膀,转身离去。

九月初一,青禾背着行囊,独自一人离开郡城。名义上是去南部的怀县调研,实际路线却悄悄折向西北。

她换上了寻常农妇的粗布衣裙,脸上抹了灶灰,头发用布巾包起,背着竹篓,像是个采药的山民。

第一站,她去了平皋亭——上次与荆羽见面的地方。她想试试,能否再遇到他,问些关于邯郸、关于玉环的细节。

但荆羽如石沉大海,杳无踪迹。

青禾在亭舍住了一夜。深夜,她取出玉环,再次感应方向。西北,温热感清晰。

她下定决心:去邯郸。

不是现在。她需要先南下怀县,完成“调研”,留下合法记录。然后,再折向西北,沿太行山麓隐秘前行,避开主要城邑和关隘。

这需要时间,需要谨慎,更需要运气。

次日清晨,青禾离开平皋亭,踏上南下的官道。

晨雾弥漫,远山如黛。她回头望向河内郡城的方向,那座她生活了三年多的城池,在雾中渐渐模糊。

没有留恋,只有决然。

她知道,这一去,或许再也回不来。河内郡田曹“医农咨议”青禾,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另一个没有名字的旅人,将踏上寻找长生真相的险途。

道路向前延伸,没入雾霭深处。

青禾紧了紧背篓,迈步前行。

颈间玉环,微微发烫。

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指引。

前方是未知的战国山河,是纷乱的天下棋局,是深埋千年的秘密。

而她,这个不朽的人间过客,将再次潜入历史的暗流。

去见证,去探寻,去活着。

直到时间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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