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周末，林小墨几乎没出宿舍门。
她选择了桌上那盏用了好几年的旧台灯作为观察作业的对象。这个选择很讨巧——台灯是工业制品，结构相对简单，但包含金属、塑料、玻璃、电线等多种材质，有明确的组装痕迹、使用磨损，甚至还有修理过的焊点。
她严格按照白微微讲解的维度，开始了堪称“变态”的观察。
宏观形态：她用从李老师那里借来的游标卡尺，测量了台灯各个部件的精确尺寸，绘制了带比例尺的三视图和立体结构示意图，标注了重心和主要视觉线。她反复开关、调节灯臂角度，记录其运动范围和机械结构特征。
物质组成：在放大镜下，她辨认灯座底部的塑料标识（PP聚丙烯），观察金属灯臂的电镀层磨损处露出的基底颜色（推测为铁），辨别灯罩玻璃的透光性和隐约的波纹（可能是压制工艺），甚至试图判断电线的橡胶绝缘层老化程度。
加工/使用痕迹：这是重点。她用放大镜仔细查看了每一个螺丝的拧动痕迹（有些是出厂十字槽，有些是后来维修留下的轻微豁口），灯臂关节处的摩擦磨损区域和方向，开关按钮表面因反复按压形成的细微指痕和油光，灯罩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可能因磕碰产生的小缺口。她甚至记录了灯泡插口内壁因多次更换灯泡产生的极轻微划痕。
时空坐标与共存网络：她记录了台灯的购买时间（根据记忆和底座标签）、大致使用频率（每日数小时）、摆放环境（书桌左上角）、通常与什么物品共存（书本、笔筒、水杯）。她还尝试推测了它的“生命周期”——出厂、运输、销售、使用、维修、未来可能的废弃。
功能推测：基于形态和痕迹，推测其核心功能（照明）、辅助功能（角度调节）、设计意图（阅读照明、节省空间）、实际使用中的功能偏移（有时被她用来给拍摄小物件补光）。
最后，她列出了几个“存疑点”：
灯臂关节处一处磨损形态特殊，是正常使用导致还是曾承受异常压力（如被重物压到）？如何验证？
灯座底部一块轻微变色区域，是塑料老化还是接触过某种化学物质？
电线上的一处极细微的硬折痕，是生产瑕疵还是使用中不当弯折？对安全性有无潜在影响？
对于每个存疑点，她都提出了后续验证思路，比如寻找同型号新品对比磨损，取样进行简单化学测试（显然这超出了学生权限，但她仍作为“理论上的验证方向”提出），或者咨询相关专业人员。
整个报告写了近两千字，附带了手绘示意图和详细的观察数据表。她反复检查，确保每一个推测都有观察依据，每一个不确定都有明确标注，语言力求客观、准确、简洁。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瘫在椅子上，感觉比连续考了三场试还累。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种极其细致、结构化的观察和记录，仿佛将她对事物的认知带入了一个新的层次。她能“看”到的东西，比以往多得多了。这不仅仅是“博物辨识”技能带来的信息输入，更是学会了如何有条理地处理、分析和呈现这些信息。
提交作业后，她开始准备下周的文献报告。
白微微给她发来了三篇论文的电子版。一篇是关于某地区早期陶器制作技术序列的构建尝试，一篇是通过微痕分析判断石器功能的案例研究，还有一篇是探讨古代聚落空间布局与社会结构关系的理论综述。
林小墨选择了第二篇，关于石器微痕分析的。这篇论文涉及具体的分析方法和技术细节，与她目前的学习内容衔接更紧密，也更能体现“规范”和“实证”的精神。
论文本身的质量在这个世界的标准下，已经算相当不错。作者尝试使用体视显微镜和实验考古的方法，对比不同类型使用痕迹（切割、刮削、钻孔等）在燧石工具上留下的微观特征，并尝试建立初步的判别标准。但以林小墨前世的眼光来看，其方法论仍有不少粗糙和模糊之处，样本量也偏小，结论比较谨慎。
她仔细阅读，做了详细的笔记，梳理出论文的研究问题、材料方法、数据分析过程、主要结论和局限性。然后，她开始构思自己的报告。
她决定不局限于简单复述，而是尝试进行“评析”。重点放在：作者的研究设计有哪些可取之处（如控制变量的实验思路）？在方法执行和数据分析上存在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如样本选择偏差、观察者主观性控制不足）？其结论的可靠性和适用范围如何？这项研究对理解古人类技术行为有何启示，又存在哪些未能解答的问题？
她花了大量时间，确保自己的评析基于论文本身的内容，逻辑严密，措辞客观，既有肯定，也有建设性的批评。她甚至引用了一点白微微在研习会上提到的“观察维度”和“不确定性评估”原则，来分析论文中某些判断的依据是否充分。
周三晚上，她将文献报告大纲发给了白微微审阅。很快收到了回复，只有两个字：“可。按此准备。”
周四下午，研习会。
这一次，苏桐没有来。只有白微微和王守拙教授在场。
林小墨第一个做文献报告。她有些紧张，但前期准备充分，讲得还算流畅。她按照梳理好的逻辑，清晰呈现了论文的主要内容，并着重阐述了自己的分析和思考。
当她提到论文在“观察者间信度”控制上的不足，以及“使用痕迹与非使用形成的相似痕迹（如搬运碰撞、后期埋藏作用）的区分标准不够清晰”时，她注意到白微微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当她最后总结，认为这项研究最大的价值在于“提供了一种基于实证和实验的可操作分析思路，尽管其判别体系仍需大量工作完善，但为石器功能研究从‘猜测’走向‘验证’迈出了重要一步”时，王守拙教授脸上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报告做得很好。”林小墨讲完后，白微微开口评价，“摘要准确，抓住了核心。评析部分尤其到位，不仅指出了论文的优缺点，而且能够结合我们讨论过的研究方法论原则进行分析，体现了你的理解和思考深度。这种批判性阅读的能力，是独立研究的基础。”
罕见的、明确的肯定。林小墨心里松了口气，微微躬身：“谢谢白老师。”
接下来是陈皓和张泽的观察作业点评。陈皓观察的是一个不锈钢保温杯，描述生动但不够规范，推测有时过于跳跃。白微微逐条指出问题，要求他重写。张泽观察的是一把门钥匙，记录规范，但分析略显保守，对“存疑点”的挖掘不够深入。白微微肯定了他的规范性，鼓励他更勇敢地提出问题和假设。
研习会最后，白微微布置了下一次的任务：每人从她提供的一份清单中选择一个“小型研究课题”，在接下来一个月内，完成研究方案设计。课题都是开放性的，比如“分析校园内不同材质公共座椅的磨损模式差异及其原因”、“收集并初步分类校园建筑使用的石材类型及其风化状况”、“设计一个简单的实验，测试不同硬度物体在陶片上留下划痕的差异”等。
“记住，课题虽小，五脏俱全。”白微微强调，“研究问题要明确，方案要具体可行，预期成果要清晰，可能遇到的困难和替代方案也要考虑。下周研习会，提交初步的选题意向和简要思路。”
压力再次升级，但也有了更明确的努力方向。
散会后，林小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林小墨，”白微微叫住了她，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这是之前答应给你看的一些资料复印件，关于早期陶器符号的零星记录，大部分是非正式出版物或内部交流材料，学术价值参差不齐，真伪自辩。你可以在项目框架内参考，但注意引用规范，并评估其可靠性。”
林小墨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双手接过档案袋，感觉很轻。“谢谢白老师。”
“嗯。关于你选择的课题，”白微微看着她，“如果你对陶器符号感兴趣，可以从‘符号形态分类与工艺痕迹关联’这个小角度切入。比如，比较不同按压、刻划方式产生的符号形态差异，尝试推测工具类型和制作过程。这是一个相对可控，也有一定探索空间的起点。”
这是在给她指明方向。一个安全的，可以在“规范”内研究陶片的方向。
“我明白了，谢谢白老师指点。”
离开会议室，走在初夏傍晚微凉的风中，林小墨抱着那个轻飘飘却感觉沉甸甸的档案袋。
白微微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审视、警告，到现在的肯定、提供资料、指点方向。是因为自己在项目中的表现合格？还是因为别的？
她回到宿舍，反锁房门，才小心地打开档案袋。
里面是十几页复印件，纸张泛黄，字迹有些模糊。内容正如白微微所说，非常零散。有早年地方文史工作者在民间采集到的“奇怪陶纹”手绘记录，有某次基建工程中出土带刻划陶片的简报摘要，甚至还有几页似乎是国外某冷门期刊上相关文章的译文片段，讨论的也是符号起源问题，观点各异，但都缺乏扎实证据。
林小墨一页页翻看。这些记载中的符号，有的简单如点、线、圈，有的稍微复杂些，但大多风格稚拙，与她手中的陶片符号以及白微微照片上那个“太阳纹”都有所不同。记载本身也非常简略，往往只有一句“发现于某地，疑为古物”，没有详细出土背景、共存遗物、年代信息，更没有清晰的照片或拓片。
学术价值确实有限。但林小墨看得非常仔细，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有用的信息。她注意到，有几处记载提到的出土地点，都在西岭山脉周边区域。还有一份手绘记录旁批注的小字提到：“据村老言，旧时山中有祭石地，偶见此类刻画。”
又是“祭石”！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叶倾心的陶片据说来自南方山村，也与“祭石”传说有关。西岭遗址是石构遗迹，可能用于祭祀。白微微照片里的陶片出土地点也是“西岭地区”。
这些零散的线索，像黑暗中的萤火，虽然微弱，却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西岭山脉，可能存在一个与祭祀活动相关、使用特定陶器符号的古老文化！
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目前的证据链脆弱得不堪一击。但“灵光一现”技能带来的直觉，以及“博物辨识”技能对陶片细节的把握，让她觉得这个方向值得深入探究。
她铺开笔记本，开始梳理思路。
如果以“西岭地区早期陶器符号的工艺痕迹分析”作为课题切入点呢？她可以将手中的陶片符号、照片上的“太阳纹”，与档案袋里这些零星记载中风格可能接近的符号（需要进一步筛选比对）进行初步的形态学观察和工艺痕迹比较。
重点不是解读符号含义（那太冒险），而是分析：它们是按压还是刻划？工具可能是什么？制作精细度如何？不同符号之间是否存在工艺上的共性或差异？这些工艺特征，能否与陶器本身的制作工艺、可能的年代或功能产生关联？
这样的课题，完全符合“项目框架”——聚焦实物观察和工艺分析，使用规范的记录和比较方法，结论谨慎，不涉及过度解读。既能合理利用白微微提供的资料和自己的陶片，又能为将来更深入的研究做铺垫。
更重要的是，这或许能帮她理解，叶倾心那块陶片，以及其背后的“祭石”传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甚至，可能触及西岭遗址更深层的秘密。
她感到一阵久违的兴奋，那是面对谜题、即将开始抽丝剥茧时的兴奋。
但兴奋很快被理智压下。
课题设计必须严谨。观察对象的选择、比较标准的建立、分析方法的确定、潜在干扰因素的排除……每一个环节都要仔细推敲，确保在现有条件下可行，且逻辑严密。
她还需要想办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对叶倾心的陶片进行更深入的观察，甚至可能需要进行一些简单的无损检测（如不同光线角度的高清拍照、精确的微距测量等）。这需要合适的理由和设备支持。
也许……可以寻求苏桐的帮助？以项目课题需要为由，申请使用体视显微镜进行更精细的观察记录？
这个念头让她有些犹豫。苏桐给人的感觉，比白微微更加难以捉摸。但她专业、冷静，似乎是专注于技术层面的人。如果只是技术操作上的求助，或许可行？
林小墨揉了揉眉心。一步步来吧。先完成课题的初步设计方案。
她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输入：
《西岭地区零星出土早期陶器表面符号的工艺痕迹初步比较研究》——课题设计方案（草案）
窗外，夜色已深。宿舍楼里大部分窗户都暗了下去，只有她这一盏灯，还亮着。
灯光下，女孩清秀的侧脸神情专注，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文档的空白页上，一行行清晰、冷静的文字逐渐浮现。
规则的重量，让她步履维艰。
但规则的框架，也给了她隐形的盔甲和前进的路标。
在这片历史的荒漠上，她正学着，如何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去挖掘、去辨认、去拼合，那些被遗忘的文明基石。
而遥远的西岭群山，在沉睡的夜色中，似乎正发出无声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