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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听雨轩内的地龙烧得有些过热,熏得空气燥热而沉闷,却驱不散林晚吟心底那一层厚厚的寒冰。

她坐在榻边,手里机械地绣着一只未完工的鸳鸯。针脚有些乱,一如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沈慕寒大步走了进来,肩头还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他脸上的酒气已经被冷风吹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焦急与无奈。

“晚吟。”

他唤了一声,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想要去握她的手。

林晚吟没有躲,只是也没有迎合。她的手冰凉刺骨,被沈慕寒握在掌心,像是一块捂不热的玉。

“怎么手这么凉?”沈慕寒皱眉,连忙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的衣襟里暖着,语气里满是心疼,“刚才为什么走得那么急?连件厚斗篷都没披严实。母亲正在气头上,你这一走,岂不是更坐实了你不孝的罪名?”

林晚吟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却是一片沉静的死水。

“夫君觉得,我该留下来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珠玑,“留在那里,看着表妹坐在属于我的位置上,给你布菜斟酒?看着母亲指桑骂槐,嫌弃我满身病气?还是等着那一阵阵穿堂风,把我这点仅剩的体面彻底吹散?”

“你……”沈慕寒语塞,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我知道你委屈。可那是家宴,那么多下人看着,清婉又是客人。母亲不过是一时糊涂,为了面子才让你坐那个位置。你若是忍一忍,等宴席散了,我私下里好好补偿你,不也是一样的吗?”

“忍一忍?”林晚吟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夫君,这一年多来,我忍得还不够多吗?为了子嗣,我喝那些馊水一样的药汤;为了给沈家积福,我大雪天去跪经;为了母亲的面子,我忍受那些长舌妇的冷嘲热讽。可是换来了什么?换来了变本加厉,换来了登堂入室!”

她站起身,直视着沈慕寒的眼睛,第一次将心底的恐惧赤裸裸地剖开:“夫君,你真的看不出来吗?这不仅仅是一个座位的问题。那是试探!是母亲在试探你的底线,也是在试探我的底线!若是我今日忍了,明日她就会让顾清婉住进这听雨轩,后日就会让她爬上你的床!”

“够了!”沈慕寒猛地打断她,脸色有些难看,“晚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思深沉、疑神疑鬼了?清婉她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她才来几天?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洪水猛兽?母亲是想抱孙子想疯了,我也承认她有些做法欠妥,但她绝不会做出那种乱了纲常的事!”

“乱了纲常?”林晚吟冷笑,“夫君莫不是忘了,表兄妹结亲,本就是亲上加亲的佳话。在母亲眼里,这不仅不乱纲常,反而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可理喻!”沈慕寒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踱步,“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对清婉只有兄妹之情!这辈子我沈慕寒只要你一个妻子!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我信你。”林晚吟看着他焦躁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可是寒哥,我不信这世道,我不信这人心。你护得住我一时,护得住我一世吗?当所有人都逼你的时候,当你看着母亲在你面前痛哭流涕的时候,你还能像今天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只要我一个’吗?”

沈慕寒的脚步顿住。

他转过身,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灯光下,她瘦弱的身影显得那样无助,那样绝望。

心里的火气瞬间像是被一盆冰水浇灭了。

他走过去,一把将林晚吟拥入怀中,紧紧地,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对不起……晚吟,对不起。”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愧疚,“我不该冲你发火。我知道你怕,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别哭,我现在就去找母亲!哪怕是跪,我也要把话说清楚!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绝不让你再受这种窝囊气!”

说完,他松开林晚吟,替她擦去泪水,眼神坚定:“你等着,我这就去松鹤堂。今晚如果不把那个顾清婉送走,我就不配做你的夫君!”

林晚吟看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抓了个空。

“寒哥……”

她喃喃自语。

没用的。

你斗不过母亲的。因为你的孝顺,就是她手里最锋利的刀。

松鹤堂内,灯火通明。

沈夫人刚刚送走了哭哭啼啼的顾清婉,正坐在罗汉床上,让钱妈妈给她揉着太阳穴。

“这个冤家!”沈夫人闭着眼骂道,“好好的家宴,非要闹得鸡飞狗跳!那个林氏,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当众甩脸子给我看,这是要造反啊!”

钱妈妈在一旁煽风点火:“夫人息怒。大少奶奶这是仗着大少爷宠她呢。您没看大少爷刚才那样,魂儿都被勾走了。依老奴看,这表小姐想进门,难啊。”

“难也要进!”沈夫人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沈家的香火不能断!既然林氏那个肚子不争气,就别怪我找人帮她!清婉那丫头我看着好,听话,好拿捏,又是自家人。只要她生下儿子,去母留子也好,抬个姨娘也罢,都在我一念之间。”

正说着,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母亲!”

沈慕寒连通报都没等,直接掀帘而入。他脸色铁青,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架势。

钱妈妈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大少爷来了……”

“你出去!”沈慕寒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声喝道,“我有话要单独跟母亲说!”

钱妈妈看了一眼沈夫人,见沈夫人微微点头,这才躬身退下,临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顺便站在廊下竖起了耳朵。

屋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沈夫人看着怒气冲冲的儿子,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么晚了,不在房里陪你媳妇,跑到我这儿来撒什么气?”

“母亲!”沈慕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儿子不孝,今日特来向母亲请罪!但也请母亲给儿子一句准话!”

沈夫人手一抖,茶水洒出几滴:“什么准话?”

“母亲到底要把清婉置于何地?”沈慕寒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母亲,“今晚的座位,还有之前惜春阁的安排,母亲究竟是想留客,还是想……想给儿子塞人?”

沈夫人没想到儿子会问得这么直接,脸色变了变,随即把茶盏重重一放:“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留客,请母亲明日就送清婉去客栈,或是替她寻个好人家嫁了!沈家虽大,却容不下不清不楚的表妹!”沈慕寒咬着牙说道,“若是母亲想塞人……那儿子今日就把话说明白,除了晚吟,我谁都不要!母亲若是硬要逼我,那就先逼死儿子吧!”

“啪!”

沈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的一个软枕就砸了过去。

“逆子!你这个逆子!”沈夫人指着他的鼻子,手指都在哆嗦,“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读书,供你考功名,就是为了让你为了一个女人来逼死你娘吗?啊?”

沈慕寒不躲不闪,任由软枕砸在身上:“儿子不敢逼母亲。儿子只是想守住自己的家!”

“家?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家?”沈夫人突然大哭起来,那是真真切切的伤心,“你看看这个家现在像什么样子?冷冷清清,一点人气都没有!你爹走得早,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看着沈家开枝散叶。可是现在呢?那个林氏进门快两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们沈家的列祖列宗!”

她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我是看清婉是个好生养的,又知根知底,才想着让她进门帮帮晚吟。等生了孩子,记在晚吟名下,那是嫡子!这对晚吟有什么坏处?既保全了她的地位,又有了后,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把娘的一片苦心当成驴肝肺?”

沈慕寒听着母亲的哭诉,心里的防线一点点崩塌。

他最怕的,就是母亲哭。

尤其是搬出死去的父亲和祖宗。

“母亲……”沈慕寒的语气软了下来,“儿子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晚吟她……她接受不了。她说,若是有了别人,这个家就散了。”

“她那是善妒!是不识大体!”沈夫人止住哭声,厉声道,“哪个大户人家的正妻不是主动给夫君纳妾?偏她娇贵?慕寒,你要知道,情爱不能当饭吃!等你老了,膝下无子,谁给你摔盆送终?谁给你祭祀香火?难道你要让沈家在你这一代断绝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是一记记重锤,砸得沈慕寒抬不起头来。

他沉默了。

是啊,绝后。这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

沈夫人见他动摇,语气立刻缓和下来,带着几分诱哄:“儿啊,娘也没说现在就要把清婉抬进房。娘只是想把她留下来,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万一……我是说万一,晚吟以后真的生不出来,咱们也好有个退路不是?你就当是为了安娘的心,别赶清婉走,行不行?”

沈慕寒跪在那里,只觉得膝盖钻心地疼。

一边是深爱发妻的眼泪和质问,一边是寡母的哭诉和家族的重担。

他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几乎要被撕裂。

良久,他垂下头,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母亲,给我一点时间。也给晚吟一点时间。”

“好!好!”沈夫人破涕为笑,连忙把他扶起来,“娘不逼你,娘等。只要你不赶清婉走,娘什么都依你。”

沈慕寒站起身,只觉得浑身脱力。

他没有把顾清婉送走。

他再一次,在母亲的眼泪面前妥协了。

走出松鹤堂的时候,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沈慕寒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化作水珠滑落,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他该怎么回去面对晚吟?

他该怎么告诉她,他食言了?

回到听雨轩,屋里的灯还亮着。

林晚吟依旧坐在刚才的位置,姿势都没有变过。她看着推门而入的沈慕寒,眼神中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又带着早已预料到结局的了然。

“回来了?”她轻声问道。

沈慕寒不敢看她的眼睛。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口气灌了下去,试图压下心头的愧疚。

“怎么样?母亲……同意送走表妹了吗?”林晚吟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沈慕寒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

“晚吟……”他艰难地开口,“母亲她……她身子不好,刚才又哭得晕过去一次。她说,只是把清婉当个亲戚养着,绝不会乱来。若是这时候强行把清婉送走,母亲怕是……怕是受不住。”

他说谎了。

他没敢说母亲提议的“去母留子”,没敢说那个“万一”的退路。他只是下意识地想要粉饰太平,想要拖延时间。

“所以,她还是留下了。”林晚吟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这就是你去‘说清楚’的结果?”

“晚吟,你给我一点时间!”沈慕寒转过身,急切地抓住她的手,“我答应你,我绝不碰她!我只是……只是暂时不能赶她走。我会慢慢说服母亲的,真的!你相信我!”

林晚吟任由他抓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

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焦急、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男人,忽然觉得很累。

他还在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不碰,只要他拖着,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是他不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一道口子,就再也堵不上了。

“好。”林晚吟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声音疲惫到了极点,“我给你时间。寒哥,我给你时间。”

“真的?”沈慕寒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你不生气了?”

林晚吟摇了摇头:“我不生气。累了,睡吧。”

她转身走向床榻,背影萧索。

沈慕寒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更加慌乱。他宁愿她跟他吵,跟他闹,也不愿意看到她这样平静得如同死水一般的模样。

那一夜,两人同床异梦。

沈慕寒在梦中呓语,眉头紧锁。

而林晚吟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流苏,一直看到天明。

她想起成亲那日,沈慕寒说:“时间会证明,你我终究留不住彼此。”

不,那是上一世的诀别语。

而这一世,这句话,似乎提前在她的心底响起了回音。

时间会证明什么?

证明他的无能为力?还是证明她的在劫难逃?

第二天,顾清婉并没有被送走。

相反,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沈府的各个角落。

她会在沈慕寒下朝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偶遇”,手里提着刚熬好的汤;她会在花园里对着落花垂泪,恰好被路过的沈慕寒看见;她甚至开始帮着沈夫人打理一些简单的家务,俨然一副“二少奶奶”的做派。

而沈慕寒,在最初的几次避让之后,开始因为“同情”和“母亲的面子”,偶尔停下来跟她说几句话。

“表哥,这是我新做的护膝,天冷了,你骑马要当心膝盖。” “表哥,你看这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写得真好。咱们若是能一直像小时候那样,该多好……”

每一次,沈慕寒都只是客气地收下,或者是礼貌地回应。他觉得自己守住了底线,没有越雷池一步。

但他不知道,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渗透,才是最可怕的。

林晚吟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她不再闹,不再问。她只是更加沉默地去慈幼院,更加拼命地喝那些苦药,甚至开始主动帮沈慕寒纳鞋底、做衣服,像是要在他被抢走之前,把这一生能做的事情都做完。

直到那一日。

林晚吟从慈幼院回来,路过花园的假山。

假山后,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

“表哥,姑母说……若是表嫂一直生不出孩子,你就真的要……要绝后吗?”那是顾清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试探。

沈慕寒沉默了许久,才叹息了一声:“清婉,别说了。这是我的命。”

“我不信命!”顾清婉突然激动起来,“表哥那么好,怎么能绝后?若是……若是清婉愿意呢?清婉不要名分,只要能给表哥留个后,就算是死也甘愿!”

林晚吟站在假山外,浑身冰冷。

她屏住呼吸,等着沈慕寒的回答。那是她最后的审判。

“胡说什么!”沈慕寒的声音传来,带着斥责,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和无奈,“这种话以后不许再提。若是让你表嫂听见……”

“表嫂听见又如何?”顾清婉打断他,“她若是真的爱你,就该为你着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你在中间受夹板气!表哥,我都替你委屈!”

这一次,沈慕寒没有再反驳。

只有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那声叹息,像是一把利刃,彻底割断了林晚吟心中最后一根名为“信任”的弦。

原来,在他心里,他也觉得委屈。

原来,他也觉得是她在逼他。

林晚吟没有冲出去捉奸,也没有大吵大闹。她只是默默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

她的心,也在这声音中,一点一点地死去。

回到听雨轩,她让小桃把那支海棠玉簪收了起来,锁进了妆奁的最底层。

“少奶奶,这可是大少爷送您的定情信物啊,您平日里最宝贝了,怎么……”

“收起来吧。”林晚吟看着镜中空荡荡的发髻,“有些东西,看着碍眼。”

海棠花未落,君心已远。

这一场关于爱与坚守的战役,她终究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而她的对手,不仅是顾清婉,不仅是沈夫人,更是这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以及丈夫那颗渐渐摇摆的心。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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