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三年,冬,武昌三道街沈宅。
十七岁的沈文渊跪在书房冰冷的地砖上,面前紫檀条案供着两样物事:左首是湖广学政新发的“院试案首”捷报,朱砂题名“沈文渊”三字墨迹未干;右首是只黑漆剥落的木匣,匣中卧着一截焦黑的臂骨——这是他三日前从江夏县乱葬岗拾回的父亲遗骸。
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少年抬起清俊而苍白的脸,目光掠过捷报,死死盯住那截枯骨。父亲沈知白,道光十五年进士,曾任工部都水司主事,咸丰四年因“河工亏空案”被革职抄家,流放新疆,卒于戈壁。临终托同僚捎回的家书中,只有八个字:
“地脉倾颓,非人力可挽。”
“地脉……”沈文渊喃喃重复。他记得幼时父亲书斋的深夜,青衫男子常对着一幅泛黄的山川图出神。那是《禹贡九州山川实证图》,据说是沈家祖传,源自明末某位精于水利的祖先。父亲总说,治水在疏不在堵,治国亦然。可这话,在咸丰朝的官场上成了笑话。
门外传来啜泣。母亲周氏扶着门框,身形单薄如纸:“渊儿,你父亲……是清白的……”
“儿子知道。”沈文渊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起身,从书架深处抽出一函旧籍。这不是经史子集,而是父亲私藏的杂书:《淮南万毕术》《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甚至还有几页手抄的西洋《光论》《金石识别》。
母亲惊住:“你、你看这些作甚?明年还要考乡试……”
“乡试?”少年转头,烛光在他眼中跳成两簇幽火,“母亲,父亲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修了半生黄河堤,最后得了什么?”他指向窗外沉沉夜色,“这世道,圣贤书救不了国,八股文安不了邦。父亲说得对——地脉已倾。”
他展开那幅祖传的《禹贡图》。与寻常舆图不同,此图以银粉标注矿脉,以丹砂点出水眼,更在长江几处险要画着诡异的牛形符号。图角有蝇头小楷的批注,字迹与父亲不同,更古拙:
“禹王锁蛟处,九牛镇地火。铁符现世日,山河鼎沸时。”
沈文渊指尖抚过“铁符”二字。他想起月前在旧书铺淘到的一册残本《白猿经》,里面记载着前朝方士以铜镜聚磷火、以音律导地气的“幻阵”。书贩说,这是从大别山一处古洞所得,同出的还有几件锈蚀的青铜器。
“大别山……古洞……”少年眼中闪过决绝。他收好舆图,对母亲长揖到地:“儿子要出趟远门。母亲保重。”
“你去何处?!”
“去找真正的‘地脉’。”
三日后,沈文渊背着青布包袱出现在大别山深处。凭《白猿经》中模糊的方位描述,他在一处瀑布后的岩缝中,找到了那个被当地人称为“白猿洞”的古窟。洞内幽深,石壁上刻满难以辨识的符号,正中石台供奉着一尊尺许高的青铜白猿像,猿掌托着一面八角铜盘。
铜盘已锈蚀,但借着火把光,沈文渊浑身剧震——盘面纹路,竟与祖传《禹贡图》上的牛形符号同源!更让他心惊的是,石台下的泥土中,半埋着一块龟甲,甲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契文。他勉强认出几字:
“……殷人祀山,以铜为镜,引地火炼金……”
殷商?地火炼金?沈文渊跌坐在地。父亲“地脉”之说、祖传舆图、前朝方术、上古甲骨……无数碎片在脑中碰撞。他忽然明白,父亲临终所言“非人力可挽”的绝望——这根本不是寻常的治水安邦,而是牵扯到华夏文明最深层的、关于大地能量的古老秘密!
当夜,他在洞中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那只青铜白猿,手托铜镜,镜中映出九尊顶天立地的铁牛,牛眼中喷出熔岩般的火焰。火焰中浮现一行字:
“知白守黑,为天下式。”
醒来时,东方既白。沈文渊凝视手中那面从铜盘上撬下的八角铜镜胚,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抉择:
圣贤书救不了世,那就用这“地脉”之力,焚了这个无可救药的世道。
三日后,大别山深处。
腊月的山风格外锋利,像无数把冰刃切割着沈文渊单薄的青衫。他背着粗布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几乎被荒草湮没的古道向上攀爬。手里那册《白猿经》残本已被翻得卷了边,上面用朱砂圈出的方位描述模糊得如同谶语:“……自黑龙潭西行三里,见双生古柏,其阴有瀑,瀑后有隙,仅容童子……”
沈文渊停下脚步,扶着一株老松喘息。树干上布满皴裂的树皮,触手粗糙如老人肌肤。他忽然注意到树身上有几道极深的刻痕——不是斧凿,倒像是某种利器反复刮削所致。凑近了细看,刻痕组成一幅简陋的图画:一人跪拜,面前是个三足器物,器物上方有星点状刻记。
“祭天图?”他喃喃。这让他想起父亲收藏的商周青铜器拓片,那些鼎簋上常铸有“燎祭”纹饰,描绘的就是这般场景。可在这深山老林,谁会在树上刻下如此古拙的祭祀图?
他继续向上。山路越发陡峭,有些路段需要手脚并用。在攀过一处陡坡时,他的手掌按进湿滑的苔藓,指尖忽然触到某种坚硬之物。拨开苔藓,竟是一块嵌入山体的青石板,板上阴刻着早已模糊的文字。他俯身细辨,勉强认出几个篆字:
“……始皇廿八年,使徐巿入海求仙……留此刻以镇山……”
是秦代刻石!沈文渊心跳加速。徐巿(即徐福)奉始皇命东渡求仙药,这是史有明载的。可这大别山中,怎会有与此事相关的刻石?难道徐福出海前,曾在此地有过布置?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拓纸和烟墨,草草拓下石上文字。墨迹未干,山风已送来隐约的水声。
转过一片石林,他看见了那道瀑布。
并非想象中飞流直下的壮观,而是一缕纤细的水练,从三十余丈高的崖顶垂下,在枯木乱石间跌成碎玉。奇特的是,瀑布两侧崖壁上,竟对称地生长着两株极其古拙的柏树——正是《白猿经》所载“双生古柏”!柏树姿态虬曲,树皮皴裂如龙鳞,看树龄至少数百年。更诡异的是,两树主干上各缠着一道早已锈蚀的铁链,铁链垂入潭中,不知拴着何物。
“锁龙桩?”沈文渊想起民间传说中的“锁龙井”。他走近潭边,潭水幽深墨绿,不见底。弯身掬水,水温竟比山涧寒泉高出许多,触手微温,还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瀑布后的岩壁长满深绿色的苔藓,在阴影里幽暗如墨。他脱掉浸湿的布鞋,赤脚踩进刺骨的潭水,一步步向瀑布走去。水帘后的岩壁果然有一道裂缝,宽仅尺余,高约五尺,边缘有人工修凿的痕迹——那凿痕极古老,不是铁器所为,倒像是青铜或石器打磨出来的。
沈文渊侧身挤入裂缝。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潮湿泥土、腐朽草木和某种奇异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洞内一片漆黑,他点燃随身携带的牛角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
这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天然甬道,两侧石壁布满凿刻。他举灯细照,浑身剧震——壁上刻的,竟是殷商甲骨文!不是后世摹刻,而是真正的卜辞刻痕,刀法古拙苍劲。他自幼随父亲学金石,识得些甲骨文字,此刻艰难辨认:
“乙未卜,㱿贞:燎于山,雨?”
“戊申卜,㱿贞:乎取白猿,若?”
“……王占曰:吉。其获白猿,以祀四方。”
白猿!沈文渊呼吸急促。这果然是殷商祭祀遗址!更让他心惊的是,在几处卜辞旁,还刻着些诡异的符号——圆圈套波浪,三角连星点,正是祖传《禹贡图》上那些牛形符号的雏形!
他顺着甬道向下。坡度越来越陡,石阶湿滑,好几次险些跌倒。约莫向下走了百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个天然石厅,高约三丈,广逾十丈。厅中央果然如《白猿经》所载,有一座三尺见方的石台。但书中未提的是,石台并非天然,而是由九块颜色各异的巨石垒成,按九宫方位排列。每块巨石表面都刻满星宿图案,但那些星宿的连线方式,与后世流传的二十八宿图全然不同——它们以北斗为中心,向外辐射出八条扭曲的星轨,如同大地的脉络。
石台上,供奉着一尊尺许高的青铜白猿像。
沈文渊举灯靠近。青铜像表面布满绿锈,但猿身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辨:猿呈蹲坐姿,前掌托着一面八角铜盘,猿首微仰,面目竟有几分似人,眼中镶嵌的两颗黑色宝石在灯光下幽深如潭。最诡异的是猿背——那里铸着一幅微缩的山水图,细看竟是大别山主峰到长江的走势,图中以金丝嵌出九处光点,与祖传《禹贡图》上九处“牛眼”位置完全吻合!
“九牛镇地火……”他喃喃念出图角批注。手指颤抖着抚过铜盘。盘面果然刻着与祖传图上同源的符号,只是这里的符号是立体浮雕,指尖能感受到细微的能量流动般的凹凸起伏。
他绕到石台后方,发现台基下泥土中半埋着一物。小心挖出,是块巴掌大的龟甲,甲面密布灼烧的卜裂纹,旁刻契文。这次文字更古老,他只能勉强辨出:
“……丁巳,王卜:地火将沸,其侑于岳?”
“……贞:铸九牛以镇……用三百羌……”
“……白猿通幽,持镜可御地火……大乙廿祀……”
“大乙”是商王成汤的庙号!这龟甲竟是成汤时期的卜辞!沈文渊跌坐在地,脑中轰鸣。成汤灭夏,距今三千余年。难道那时,商人就已知道龟山下有“地火”,并铸造“九牛”镇压?这白猿像,竟是“御地火”的礼器?
他忽然想起《尚书·禹贡》开篇:“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历代注疏皆言这是大禹治水后勘定九州疆界。但若结合此间所见——“奠”字在甲骨文中,本有“镇”“定”之意。莫非《禹贡》所述,不只是勘界,更是镇伏九州地脉的工程记录?!
“父亲……您穷尽一生研究的,竟是这样的秘密……”沈文渊抱紧龟甲,泪水无声滑落。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父亲那句“地脉倾颓”的真正重量——那不是比喻,是实实在在的、关乎大地生死的预警!
他擦干泪,开始仔细探查石厅。在东北角,他发现了一处坍塌的石龛,龛中散落着数件器物:一柄青铜短剑,剑身锈蚀,但剑格处嵌着一颗暗红色的宝石,触之微温;几只陶罐,罐中残留着黑色粉末,闻之有硝石与硫磺混合的气味;还有一卷几乎朽烂的帛书,勉强能辨出是《山海经》的残篇,但在“大别之山”条目旁,有人以朱砂批注:
“郭璞注谬。此山非《禹贡》大别。真大别在江汉之交,其下有地火,禹铸九牛镇之。汉时牛失其一,故有赤壁之火。”
赤壁之火!三国赤壁之战,那场烧红长江的大火,难道不全是周瑜之功,而是……
沈文渊不敢再想。他将这些器物小心包好,最后回到白猿像前。凝视着那双黑宝石眼睛,他忽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若这真是“御地火”的礼器,那么它该怎样使用?
他试着转动猿掌中的八角铜盘。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铜盘竟被他转过了三十度。与此同时,石厅地面传来低沉的震动,九块垒成石台的巨石,表面星宿图案次第亮起幽蓝的微光!那光不是反射,而是从石头内部透出来的,如同星辰在岩石深处苏醒。
光芒在石厅穹顶交织,投射出一幅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星图。但这不是寻常星图,而是倒悬的九州山川脉络图!长江黄河如血脉蜿蜒,五岳如骨节隆起,而龟山位置,一团赤红的光芒正在脉动,如大地心脏的搏动。
沈文渊跪倒在地,对着这幅三千年前先民留下的“地脉图”,泣不成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他的学识、他所有的悲愤与绝望,都将与这深埋地底的古老秘密紧紧捆绑。圣贤书救不了世,但也许——只是也许——这被遗忘的“地脉”之力,可以。
洞外,夜幕降临。群山沉默,唯有瀑布水声,如泣如诉。
而洞中少年,在幽蓝的星图光芒里,缓缓抬起头。眼中那两簇烛火般的幽光,已淬炼成某种更坚硬、更冰冷、也更危险的东西。
像深埋地底的矿石,终于见了天日。
只是不知,那将是铸剑的钢,还是焚世的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