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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冰冷。无边的冰冷,混合着强劲的气流,从四面八方挤压、撕扯着陈子云。他背着昏迷的方汉声,在狭窄陡峭的岩缝中身不由己地向下滑坠,身体不断撞击在湿滑嶙峋的石壁上,每一下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盖过了身后“禹穴”崩塌的隆隆余响,也盖过了他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黑暗是唯一的伴侣,浓稠、绝对,吞噬一切方向与希望。

不知滑坠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一瞬,也许漫长得像是一生。就在陈子云几乎要失去意识,准备迎接粉身碎骨结局的刹那——

“哗啦!”

巨大的水花溅起,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肺里的空气被尽数挤出,咸涩腥苦的液体猛地灌入鼻腔口腔。水!地下河!他落入了水中!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向上划动。右臂的麻木此刻成了致命的拖累,几乎无法提供任何浮力。背上的方汉声更是沉重的负担,拖着他向下沉去。陈子云憋住最后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左手猛地向上探出!

“噗哈!”

他的头终于冲破水面,贪婪地、剧烈地咳嗽、喘息,冰冷的河水呛得他涕泪横流。他勉强睁开眼睛,四周依然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水花声和自己的喘息咳嗽声在空洞地回响。水流湍急,推着他和方汉声不由自主地向前漂流。水温极低,冻得他牙关打颤,伤口的疼痛似乎都被冻得麻木了。

必须上岸!否则不被淹死,也会冻死!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方汉声背后的衣物,另一只手拼命划水,试图控制方向,向感觉中可能有岩壁的方向靠拢。指尖不断触碰着滑不留手的石壁,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水流的力量超乎想象,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拖拽着他们奔向未知的深渊。

就在他气力将尽,意识又开始模糊时,左腿膝盖猛地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剧痛让他闷哼一声。是礁石?还是……岸边的浅滩?他忍着痛,用脚试探,果然是较为平缓的河床,水深只及胸口。他大喜过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拖带拽,将方汉声和自己弄上了岸边一片粗糙的砾石滩。

一离开刺骨的河水,湿透的身体立刻暴露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寒意更加深入骨髓。陈子云瘫倒在冰冷的砾石上,剧烈地颤抖,连手指都无力蜷缩。他咳出几口呛入的河水,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不知是水本身的味道,还是自己内腑受创呕出的血。

喘息稍定,他立刻挣扎着爬向方汉声。触手冰凉,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陈子云的心沉到了谷底,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颈脉,指尖下,那一点微弱的搏动,几乎随时会停止。

“汉声!汉声兄!” 他低声呼唤,摇晃,毫无反应。他连忙将方汉声放平,解开湿透的衣物,腹部的伤口被水浸泡,边缘泛白肿胀,敷上的“地髓膏”早已被冲散,又开始渗出淡红色的血水。情况比坠水前更糟了。

陈子云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内伤、外伤、中毒、寒冷、疲惫、饥饿……每一样都足以要命。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他哆嗦着,再次尝试点燃火绒。火石撞击了十几次,火星在绝对潮湿的环境中一闪即灭。他绝望地停下,将火石和火绒紧紧攥在手里,那点冰冷的坚硬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不能放弃。绝不能。

他摸索着,将自己和方汉声身上所有湿透的、能拧出水的衣物都尽量拧干,然后将自己那件还算厚实、内衬未完全湿透的长衫脱下来,裹在方汉声身上,自己只穿着湿冷的单衣。又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紧紧压住方汉声腹部的伤口。

做完这些,他几乎虚脱。必须找到干燥的地方,找到火,找到食物和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感知周围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一个地下河的河滩,水流在身侧不远处哗哗作响。空气不再有浓烈的硫磺硝石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纯粹的、带着水腥和岩石气息的阴冷。风从某个方向持续吹来,带着新鲜的凉意,这说明有通风口,有出路!

他侧耳倾听,除了水声,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金属摩擦岩石的“吱嘎”声,断断续续,不知来自何处。他深吸一口气,将方汉声半背半拖,沿着河滩,逆着风吹来的方向,艰难地挪动。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完全凭感觉),前方黑暗的轮廓似乎有了变化。河滩变得宽阔,右侧出现了一片倾斜向上的坡地,坡地尽头,隐约能看到一个更高大的、黑黝黝的洞口轮廓。风正是从那里吹出,带着更明显的、干燥尘土的气息。

坡地很陡,布满松动的碎石。陈子云几乎是用爬的,一点点将方汉声和自己挪上去。当他终于抵达洞口时,几乎要瘫倒在地。但他不敢停,摸索着进入洞口。里面似乎是一个干燥的洞穴,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尘土。他小心翼翼地将方汉声放在洞口内侧相对平坦的地方,自己则瘫坐在一旁,剧烈喘息。

必须生火!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他再次尝试打火,双手抖得厉害。几十次尝试后,就在他几乎绝望时,一点微弱的火星终于引燃了火绒边缘!他如获至宝,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捧着那一点微光,迅速点燃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干燥的引火物——那是包裹《禹王图志》的油布内层,被他小心保存,竟奇迹般地未被完全浸透。

一团小小的、温暖跳跃的火焰,终于在这绝对黑暗和阴冷的地底洞穴中亮起!光芒虽然微弱,却瞬间驱散了无边的寒冷与绝望,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希望和力量。

陈子云几乎是贪婪地感受着那点温暖。他迅速收集洞内能找到的一切可燃物——干燥的苔藓(幸运的是,这洞里竟有一些)、腐朽的碎木、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干壳,小心地让火堆维持着。有了光,他才能看清周围。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天然洞穴,呈不规则的椭圆形,洞顶不高,四壁是粗糙的石灰岩。洞内异常干燥,与外面水世界的潮湿形成鲜明对比,空气流通也更好。最令他惊讶的是,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看到洞穴内侧的岩壁下,靠着几件东西。

不是自然之物。

是两具依墙而坐的骸骨!

骸骨身上的衣物早已朽烂成灰,与尘土混在一起,露出下面灰白的骨骼。看姿势,似乎死前是相互依偎,坐在这里。骨骸已完全枯干,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在其中一具骸骨的膝旁,放着一个扁平的、锈蚀严重的铁盒。在另一具骸骨手边的地上,似乎用碎石压着几片颜色深暗的、像是皮革或鞣制过的树皮的东西。

陈子云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穿越时光的苍凉。他定了定神,先查看方汉声。在火光的温暖下,方汉声的脸色似乎不再那么死白,呼吸也略微明显了些,但依旧昏迷。他必须尽快找到有用的东西。

他走到骸骨旁,先对着两具不知名的古人遗骸躬身行了一礼,低声道:“两位前辈,晚辈落难至此,急需救助同伴,若有惊扰,万望海涵。” 然后,他小心地拿起了那个铁盒。

铁盒入手沉重,锈蚀得几乎要散架,锁扣早已朽坏。他轻轻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柄巴掌长的、锈迹斑斑但形制古朴的短剑;几枚同样锈蚀的、方孔圆身的铜钱,他抹去铜绿,勉强认出是“崇祯通宝”;一个扁圆的锡盒,打开后,里面是早已干涸板结的黑色膏状物,嗅之无味,不知是何药物;最下面,是一块折叠起来的、颜色暗黄、质地极为坚韧的帛书。

陈子云的心跳加快了。他小心地展开帛书。帛书保存得相对完好,上面用墨笔写满了字,是端正的小楷,但墨迹多有晕染,显然书写时条件艰苦,或者帛书也曾受潮。他凑近火光,仔细辨认。

开篇是一段简略的记事:

“大明崇祯十七年三月,闻京城陷,帝殉社稷,天地同悲。吾与义弟周铨,本为蕲州卫世袭军户,奉命押送一批‘地火龙’(一种火炮别称)及药子往襄阳,途中闻变,又遭流贼袭扰,辎重尽失,仅余亲兵数人,携此批火器,避入大别山。欲寻地隐匿,待时而动,联络忠义,以图恢复。不意山中瘴疠,亲兵陆续病殁,所携给养亦尽。偶遇山中炭户指引,寻得此上古水脉遗穴,干燥可存物,遂将剩余火器藏于深处热泉之畔(注:其地有硫磺硝石之气,可掩火器存放之异味),留此记,并绘简图于后,以待后来者。然天不祚明,吾二人亦染恶疾,自知不起。所憾者,未能见胡虏尽驱,河山光复。后世君子若得见此记,当知此间所藏,乃华夏遗烈,勿使沉埋,或可取之以资义师。藏器之图及开启水道机关之法,皆录于后。蕲州卫百户,陈镇虏,绝笔。旁,义弟周铨泣血同署。”

下面,果然是一幅用炭条绘制的简略地图,标注了从某个“古炭窑”进入,经过“水帘洞”(想必是陈子云坠入的瀑布)、“暗河滩”、“石笋林”(洪炉会聚集的“禹穴”)最终抵达“热泉藏兵处”的路径,与陈子云和方汉声的经历大致吻合,只是更为简略。地图旁,还记录了几处水脉机关的开启要领,其中提及的“以赤石触泉眼”、“于石笋七星位灌入活水”等方法,竟与陈子云在瀑布洞穴和地下河道中的发现隐隐对应。

陈子云拿着帛书的手,微微颤抖。崇祯十七年(1644年),甲申国变,李自成破北京,崇祯帝自缢,旋即清军入关……这两个明朝的低级军官,在天下崩解之际,带着一批可能至关重要的火炮,遁入深山,不是为私利,而是怀抱着“以待后来者”、“以资义师”的渺茫希望,最终默默病殁于此,与那些锈蚀的炮管一起,被遗忘在黑暗的地底,长达两百六十余年!直到今夜,因一连串的追逃与爆炸,才重见天日。

而洪炉会找到的,正是这批遗藏!他们自称“洪”姓,供奉“禹王”,是否也与这两位明朝遗臣“陈镇虏”、“周铨”的姓氏、“遗烈”之说,有着某种精神上的隐秘联系?他们在这清末乱世,重新发掘利用这批前朝火器,所为的“驱除鞑虏,光复华夏”,与两百多年前陈、周二人的初衷,竟跨越时空,产生了悲怆的共鸣。

满与汉,征服与反抗,遗忘与记忆,在这幽深的地底,通过锈蚀的炮管、枯干的骨骸、染血的帛书,再次凸显出它沉重而血腥的脉络。沈文渊,这个身为汉人却甘为清廷鹰犬、对同族狠下杀手的“师者”,与洪四海这些挣扎求存、心怀故国的“会匪”,与陈镇虏这些至死不忘恢复的“前朝遗忠”,构成了这幅历史画卷中截然对立又复杂交织的面孔。

陈子云默默将帛书收起,又去看那几片被碎石压着的深色“树皮”。那并非树皮,而是经过鞣制的、厚厚的羊皮纸,上面用更加潦草、甚至有些凌乱的炭笔,写画着许多东西。有些是地图的补充,标记了更隐蔽的通风孔道和可获取干净水源的地点(其中一处似乎就在这洞穴附近)。有些是观察天象(通过某处极隐秘的孔隙)推算时辰的记录。还有些,是零散的诗词和感悟,字迹时而激愤,时而悲凉,时而充满思念。其中一页,反复出现“扬州”、“嘉定”、“江阴”等地名,旁边是重重的、几乎划破皮子的“恨”字和“杀”字。另一页,则画着简略的、穿满清官服的小人,被刀剑刺穿。这些,显然是陈镇虏或周铨在生命最后时光里,在绝望与病痛中,写下的血泪心迹。

陈子云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页羊皮纸的角落。那里用炭笔勾勒了一个简单的图形——一个圆圈,被一道波浪线贯穿!旁边有一行小字注释:“水脉之钥,通幽之符,见此符处,必有暗道或机括相连,慎察之。”

果然!这个符号,不仅出现在瀑布岩画、禹穴石刻,连两百多年前的明朝遗臣也知晓并记录!它果然是这条古老而隐秘的水道系统中,一个共通的、关键的指引标记!

他精神一振,立刻举着火把,开始在洞穴内仔细搜寻。既然陈镇虏他们在此栖身并最终亡故,此地或许有暗道通往别处,或者留有其他有用的东西。他沿着岩壁一寸寸查看,叩击。终于,在洞穴最深处,一块看似与周围浑然一体的岩壁前,他发现了异常。那里的岩石颜色略深,而且,在火把光芒的斜照下,岩壁底部与地面相接的缝隙处,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非天然形成的水平切痕,而且,没有灰尘堆积。

他蹲下身,用手去推那块岩壁。纹丝不动。他又尝试向上抬,向里按,皆无效。他想起羊皮纸上“水脉之钥”的注释,以及瀑布洞穴中用“湿手旋转”开启机关的经历。此地干燥,无水。他略一思索,从怀里摸出那个装着最后一点解毒丹的空瓷瓶,里面还残留着几滴之前灌入、未能倒干净的河水。他将这极其珍贵的几滴水,滴在那道水平切痕的中央。

然后,他再次用手掌贴住岩壁,缓缓加力,这次,他尝试的不是推、抬、按,而是……向下压,同时微微向外侧旋转。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响动从岩壁内部传来。紧接着,大约三尺见方的一块岩壁,竟悄无声息地向内缩进半尺,然后向侧面滑开,露出后面一个黑漆漆的、向上延伸的狭窄通道!一股更加清新、甚至带着些许草木气息的冷风,从通道中扑面而来!

是出路!一定是通往山体更上层,甚至可能接近地面的出口!

陈子云大喜过望。他不敢耽搁,立刻返回,先将那柄锈蚀短剑和铜钱、锡盒(或许里面的干涸药物还有用)包好,连同帛书、羊皮纸一起收起。又用洞内找到的、相对干燥的苔藓和朽木,小心地引燃了几根较粗的、耐烧的木棍作为火把。

然后,他回到方汉声身边,检查他的状况。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点。陈子云将一件从骸骨旁捡到的、相对厚实干燥的破旧皮袄(也许是陈镇虏或周铨的遗物)裹在方汉声身上,用布条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背上。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拄着一根较直的粗木棍作为拐杖,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具相依的遗骸和温暖的篝火余烬,毅然转身,踏入了那新发现的、向上延伸的通道。

通道起初极为狭窄陡峭,需手脚并用攀爬。但爬了约十余丈后,逐渐变得宽阔平坦,显然是经过人工修整,甚至开凿了简陋的石阶。空气越来越清新,风中草木泥土的气息越来越浓。陈子云心中希望大增,脚步也加快了些。

然而,就在他转过一个急弯,前方隐约透出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天光(似乎是黎明前的曙光)时,一阵激烈而短促的兵刃交击声、怒骂声和惨叫声,骤然从前方光亮传来!声音很近,似乎就在洞口外不远处!

陈子云心中一凛,立刻熄灭火把,将自己和方汉声紧紧贴在通道内侧的阴影里,凝神倾听。

“妈的!是‘洪炉会’的余孽!果然在这里有窝点!兄弟们,杀!一个不留!” 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嗓音吼道。

“呸!朝廷的走狗!老子跟你们拼了!” 这是另一个声音,带着鄂东口音,充满绝望的愤怒。

“噗嗤!”“啊!”

利刃入肉和濒死的惨叫。

是清兵!他们竟然找到了这里!是在追剿从“禹穴”崩塌中逃出的洪炉会残众?还是沈文渊留下了什么线索,引来了官兵?

陈子云的心瞬间揪紧。他缓缓挪到通道拐角,借着洞口透进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向外窥视。

洞口开在一面陡峭的山坡上,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半掩着,位置极为隐蔽。此刻,洞外一片狼藉,显然刚经过一场短暂的厮杀。地上躺着七八具尸体,有穿清兵号褂的,也有普通百姓装束、但此刻浑身是血的。山坡下的林间空地上,还有二三十名清兵,手持刀枪,正围成半圆,他们的对手,只剩下三个人。

其中一人,正是洪四海!他浑身浴血,左臂无力地垂着,显然已折断,右手却仍死死握着他的短刃,与另外两名伤痕累累的洪炉会弟兄背靠着背,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眼神如同困兽,决绝而疯狂。围着他们的清兵中,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棉甲、头戴暖帽的军官,手持一柄厚背砍刀,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容。

“洪四海,束手就擒吧!你的老巢已毁,弟兄死伤殆尽,还能翻起什么浪?乖乖交出你们洪炉会的名册、暗号,还有藏匿的军火财物所在,大爷或许能给你个痛快,否则,凌迟碎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洪四海啐出一口血沫,狂笑道:“狗鞑子!想要名册?想要财宝?做梦!老子洪炉会弟兄,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今天就是全死在这里,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想要爷爷投降?下辈子吧!”

他身旁一名年轻会众,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目眦欲裂,嘶声喊道:“龙头!跟狗日的拼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再杀鞑子!”

“对!拼了!” 另一人也吼道。

那清军军官脸色一沉,狞笑道:“冥顽不灵!给我上!剁碎了他们!”

清兵们发一声喊,刀枪并举,一拥而上!

洪四海三人爆发出最后的怒吼,如同扑火的飞蛾,悍不畏死地迎了上去!短兵相接,血光迸溅!洪四海状若疯虎,短刃翻飞,瞬间又捅翻了两名清兵,但他自己背上也挨了重重一刀,深可见骨。那年轻会众被三四杆长枪同时捅穿,惨叫一声,倒地气绝。另一人也被乱刀砍倒。

转眼间,只剩下洪四海一人,被十余名清兵团团围住,他拄着短刃,摇摇欲坠,鲜血顺着裤腿流下,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洪四海,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清军军官厉声道。

洪四海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抬头,望向陈子云藏身的洞口方向——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目光,穿透灌木藤蔓的缝隙,与陈子云的目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微光中,有了刹那的交汇。那目光中,有托付,有恳求,有深沉的遗憾,也有一丝……了然的释然。

然后,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声长啸,那啸声穿林裂石,充满了无尽的不甘与悲愤:

“驱除鞑虏!光——复——华——夏——!!!”

啸声未落,他已合身扑向那清军军官,短刃直取其咽喉!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找死!” 清军军官怒喝,厚背砍刀斜劈而出!

“噗!”

刀光闪过,血泉冲天而起。洪四海的头颅飞上半空,无头的尸身兀自向前冲了两步,才轰然倒地。那一双怒目圆睁的眼睛,至死未瞑,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清军军官嫌恶地踢了踢洪四海的尸体,啐道:“晦气!把首级砍下来,带回去请功!其他人,仔细搜搜这附近,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陈子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一声悲鸣硬生生憋在喉咙深处。他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悲痛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他看着那些清兵如同宰杀牲畜般割下洪四海和几名会众的首级,随意用布包裹;看着他们踢打着尸体,搜检着可能的值钱物件;看着天边那抹鱼肚白,渐渐染上凄凉的青灰色。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阳光会再次普照大别山的千峰万壑,却照不进这处林间空地弥漫的血腥,也照不亮那些永远沉寂在黑暗地底或身首异处的魂魄。

满与汉,征服与屈辱,杀戮与牺牲,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以最赤裸、最残酷的方式,展现在他的眼前。书本上的“华夷之辨”、“亡国之痛”,从未如此刻这般,带着滚烫的血和冰冷的死亡,深深烙进他的骨髓。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昏迷的、同样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方汉声,又摸了摸怀中那卷来自另一个殉道者的帛书和羊皮纸。然后,他轻轻地将方汉声放下,让他靠坐在岩壁边,用藤蔓略微遮掩。

他再次握紧了那柄锈迹斑斑的明军短剑,虽然它可能一碰就断。他整理了一下身上褴褛的衣衫,将最后一点可能暴露行迹的灰烬在泥土中抹净。他的眼神,在泪光洗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洞口外,清兵已开始散开搜索,脚步声和呼喝声渐近。

陈子云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伏低身体,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将全部精神集中于听觉。他听到东侧不远处,有两个清兵正骂骂咧咧地拨开灌木走来。他计算着距离,呼吸,心跳,与风声、草叶声融为一体。

就是现在!

他如同鬼魅般,从藤蔓后无声滑出,短剑在微光中划出一道黯淡却决绝的弧线,精准地抹过走在前面那名清兵的咽喉!那清兵只觉喉头一凉,嗬嗬两声,便软倒在地。后面那名清兵大惊,刚欲张口呼喊,陈子云已合身扑上,左手如铁钳般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右手的短剑狠狠从他肋下斜向上捅入!清兵双目凸出,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声息。

陈子云迅速将两具尸体拖到灌木深处,剥下一件相对合身的清兵号褂套在自己破烂的外衣上,又捡起一把带血的腰刀,将那柄已然卷刃的明军短剑弃于草丛。他背起方汉声,用号褂略微遮掩,然后,低着头,沿着山坡的阴影,向着与清兵主要搜索方向相反的、林木更茂密的一处山坳,快步走去。

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背上的负担沉重如山。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

天光,终于彻底放亮。晨曦穿透林间的薄雾,在山坡上那摊尚未干涸的鲜血和散落的无头尸体上,投下冰冷而苍白的光斑。陈子云背着方汉声,身影很快没入大别山深处更加幽邃的莽莽林海之中,将那

场黎明前的屠杀、那地底深处的遗恨、那卷承载着古今血火的《禹王图志》之谜,以及沈文渊那双可能仍在某处阴影中窥伺的、幽绿的眼睛,一同抛在了身后。

前路依然漫漫,杀机四伏。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有些路,一旦踏出,便再无回头的可能。古老的禹迹,明末的遗烈,清末的会党,革命的星火,还有他——一个刚刚手刃了两名“朝廷官兵”的黄冈寒士陈子云——的命运,在这甲辰年的深秋,于大别山苍茫的山水与血色中,彻底纠缠、扭结在了一起,向着不可预知的深渊与微光,一路奔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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