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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五日期限,像悬在头顶的刀。

莫正卿在天亮前就出了门。他没去刘记杂货铺——五十斤盐老头能散,一百斤就太显眼了。他需要更大的渠道,或者,更直接的货源。

《江南物产疏略》摊在膝上,马车颠簸中,他反复看着盐务卷的某一页:“杭州盐课司,岁储官盐三十万引。司库大使张楷,万历四十三年上任,好赌,亏空盐课银八百两,以陈盐充新,虚报损耗……”

下面是沈账房的朱批:“此人与运河钞关吏目有隙,可利用。”

可利用。怎么利用?

马车在城南的“悦来茶馆”停下。这里是盐课司小吏们下值后常聚的地方,三教九流混杂,消息灵通。莫正卿要了壶茶,坐在角落,耳朵却竖着听邻桌的谈话。

“……张大使昨夜又输了一百两,脸都绿了。”

“活该,听说他连老婆的簪子都偷去当了……”

“嘘,小声点。他最近在找门路补亏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莫正卿心中一动。他招手叫来伙计,塞了二十文钱:“听说张大使常来?他今日当值吗?”

伙计掂了掂钱:“在西库房点货呢,晌午才下值。客官有事?”

“有个生意想谈。”莫正卿又加了三十文,“帮我递个话,就说有人能解他的急。”

伙计眼神闪烁,收了钱:“客官怎么称呼?”

“姓莫,徽州来的布商。”莫正卿道,“就说,我知道一种布,能在水里泡三天不褪色——他明白什么意思。”

这是《江南物产疏略》里记录的暗语,指“能防水浸的私盐包装法”,是盐贩子之间的黑话。

伙计去了。莫正卿坐等,手心微微出汗。他在赌,赌张楷走投无路,赌沈账房的情报没错。

半个时辰后,伙计回来,低声道:“张大使说,酉时三刻,茶馆后巷第三棵槐树下见。只准你一个人。”

成了。

酉时三刻,天已擦黑。莫正卿按约来到后巷,槐树下站着个矮胖的中年人,穿着皱巴巴的官服,眼神飘忽不定。

“你就是徽州布商?”张楷打量他,“看着不像。”

“货真就行。”莫正卿开门见山,“听说大使手头紧,我有一批‘布’,想借大使的仓库‘寄存’几天。寄存费,按市价一成算。”

张楷瞳孔一缩:“什么布要存官仓?”

“怕潮的布。”莫正卿直视他,“一百匹,存十天。寄存费十两,事成后再付十两。”

二十两!张楷呼吸急促。他一个月的俸禄才五两,二十两够他还一部分赌债了。

“风险太大……”他摇头,“官仓每天有人巡查,万一……”

“巡查时间是辰时、午时、酉时。”莫正卿背出沈账书记录的时辰,“我有办法让货在巡查间隙进出。大使只需行个方便——仓库西墙有个排水口,把封砖撬松就行。”

张楷脸色发白:“你……你怎么知道?”

“做生意,得知道路。”莫正卿递过五两银子的定金,“这是订金。事成之后,还有十五两。若不成,这五两也不用退——就当交个朋友。”

银子的分量压弯了张楷的犹豫。他飞快地把银子塞进袖袋,低声道:“西墙排水口,明晚子时前会松。但丑时必须运走——丑时三刻有巡夜兵丁经过。”

“足够了。”

交易达成。莫正卿离开时,脚步发虚。他刚才的镇定全是装的——第一次做这种事,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

接下来要找运力。一百斤盐,需要可靠的人手和车马。他想到了漕帮赵守拙——但马上否定了。不能让赵守拙知道他货源是官仓,否则后患无穷。

得用自己的人。可他没有“自己人”。

除非……

一个念头冒出来。他想起了阿福,想起了新月堂后院的那个新伙计阿顺。还有吴铁,那个山里的猎户。

太冒险了。但他们可能是唯一可用的人。

回到新月堂时,陈砚耕正在教阿顺打算盘。见莫正卿进来,他抬眼:“今天又出去跑消息了?”

“嗯。”莫正卿含糊应道,“掌柜,我想请两天假,回富阳看看吴老汉一家,谢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陈砚耕盯着他看了几秒,点头:“去吧。路上小心。”

莫正卿松了口气。陈砚耕没追问,但这不代表他没怀疑。得加快速度了。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了三里坡刘记杂货铺。老头见到他,摇头:“五十斤还没散完呢,一百斤不可能。”

“不用你散。”莫正卿说,“借你地方和人手,帮我运货。工钱照市价双倍。”

老头眯起眼:“运去哪?”

“富阳。”莫正卿早就想好了说辞,“我在富阳有个亲戚开酱园,需要盐。货从你这出,到了富阳有人接应。”

“什么时辰?”

“今晚子时出发,丑时前必须出城。”

老头沉默许久,伸出三根手指:“三倍工钱。而且,货不能在我这过夜——子时你带人来,直接装车走。”

“成交。”

离开杂货铺,莫正卿雇了辆马车直奔富阳。他找到吴铁,直截了当:“吴大哥,有个活,一趟五两银子。运一批货从杭州到富阳,今晚子时出发。”

吴铁皱眉:“什么货?”

“盐。”莫正卿不隐瞒,“私盐。但不在城里卖,运到富阳的酱园做酱用——这也算半合法。”

五两银子!吴铁眼睛瞪大了。他打一年猎也攒不下五两。

“就运一次?”

“一次。”莫正卿说,“但需要你找两个可靠的人,最好是村里猎户,身手好,嘴严。每人二两。”

吴铁咬牙:“我去。再叫上我堂弟和隔壁王二,都是实在人。”

“好。今晚亥时三刻,在杭州城南门外土地庙等。带扁担和麻袋,穿深色衣裳。”

安排好吴铁,莫正卿又去了富阳城西一家真正的酱园——他上午已经打听好,这家酱园主姓李,最近确实在抱怨盐价太高。他见了李掌柜,递上新月堂的名帖。

“陈掌柜让我来的。”莫正卿说,“听说您需要盐?我们有一批,价格比官盐低两成。”

李掌柜警惕道:“私盐?”

“是陈掌柜从扬州盐商那里进的,有盐引,但走得急,没走官仓,所以价低。”莫正卿面不改色地撒谎,“您若不信,可以验货——明晚丑时左右到货,您验过再付钱。”

李掌柜犹豫了。两成的差价,对他这样月用盐千斤的酱园来说,能省下几十两。

“多少斤?”

“一百斤。若合作愉快,每月可供三百斤。”

李掌柜动心了:“什么价?”

“一斤七分五厘。”莫正卿报了个数,比官价低四分五厘,但仍比私盐市价高半分——给李掌柜让利,也给自己留余地。

李掌柜算了算,点头:“好。明晚丑时,我在后院等。但说好,若货有问题,我一个子都不会给。”

“成交。”

回杭州的马车上,莫正卿才感到浑身疲惫。他掰着手指算:给张楷二十两,给刘老头运工六两(三人各二两),给吴铁三人十一两(吴铁五两,另两人各三两),成本已经三十七两。盐卖李掌柜七两五钱,加上之前给赵守拙的十两定金……他倒贴近四十两。

但这不是一锤子买卖。只要打通这条线,以后每月三百斤,每斤赚两分,一个月就是六两。半年回本,之后就是净赚。

更重要的是,他建立了自己的渠道:官仓出货→刘老头转运→吴铁运输→李掌柜销货。每个环节只知上下家,不知全貌。安全。

黄昏时分,他回到新月堂。陈砚耕不在,阿福说掌柜被行会叫去议事了。阿顺在柜台后打盹,这个新来的伙计似乎没什么心机。

莫正卿回房,从床下拖出一个小木箱。里面是他全部家当:碎银十二两,铜钱三百文,还有那枚金背钱。他把银子全拿出来,用布包好,塞进怀里。

子时越来越近。

亥时二刻,他悄悄出了后门。夜里的杭州城寂静无声,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他绕小路来到南门外土地庙,吴铁和另外两个汉子已经等在那里。

“莫兄弟。”吴铁低声介绍,“这是我堂弟吴刚,这是王二。”

两人都是精壮汉子,背着扁担和麻袋,眼神警惕。莫正卿点头,每人先发了一两定金:“事成之后付余款。”

亥时三刻,他们来到刘记杂货铺后门。老头已经等在门口,身后停着一辆驴车,车上盖着草席。

“货呢?”莫正卿问。

老头指了指铺子里:“在里面。但我得先说明——刚才有生人来打听过,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徽州口音的年轻人。我没说。”

莫正卿心头一紧:“长什么样?”

“一个独眼,一个刀疤脸。”

是胡三的人!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难道盯上了刘老头?

“货还运不运?”老头问。

“运。”莫正卿咬牙,“但计划改一下。吴大哥,你们三个分头走,每人背三十斤,剩下的我处理。王二走官道,吴刚走小路,吴大哥你跟我走另一条路。丑时在富阳城南五里亭会合。”

“那这驴车……”

“我来处理。”莫正卿对老头说,“车借我一用,明早还你。”

老头犹豫了一下,点头。

众人快速分装盐袋。一百斤盐分成四份,吴铁三人各背三十斤,剩下的十斤莫正卿自己背。驴车上只铺了层草席,做个幌子。

“出发!”

四人分三路消失在夜色中。莫正卿赶着驴车,慢慢往城南官仓方向走。他知道独眼龙和刀疤脸可能在哪条路上埋伏,但他必须冒这个险——如果所有货都走小路,一旦被截就全完了。驴车走官道,目标大,能吸引注意力。

果然,刚出城三里,路边树林里就窜出几个人影,拦在车前。

“停车!”

火把亮起,照亮了独眼龙那张狰狞的脸。刀疤脸站在他身旁,还有四五个手下。

“小子,又见面了。”独眼龙咧嘴笑,“这回看你往哪跑。”

莫正卿勒住驴,心跳如鼓,但面上镇定:“几位好汉,我赶夜路去富阳送点草料,行个方便。”

“草料?”刀疤脸上前掀开车上草席,下面空空如也。他脸色一变,“货呢?”

“什么货?”莫正卿装傻,“我就这些草料,是给富阳马行的。”

独眼龙一把揪住他衣领:“少他妈装蒜!周老四的盐在哪?沈婆子的东西在哪?”

“我不知道什么周老四沈婆子。”莫正卿直视他,“我就是个跑腿的。”

“搜身!”

两个手下上前,将莫正卿拽下车,从头到脚搜了一遍。除了几两碎银和那枚金背钱,什么都没找到。

“钱还给我!”莫正卿挣扎,“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独眼龙拿起金背钱,对着火把看,眼睛一亮:“又是这钱……小子,你果然跟沈万春有关系。”他把钱揣进自己怀里,“说!盐分几路走的?同伙在哪?”

“没有同伙,就我一个。”

“嘴硬。”刀疤脸一脚踹在莫正卿肚子上。剧痛传来,莫正卿弯下腰,干呕不止。

“带回去,慢慢审。”独眼龙挥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疾驰而来,看服色是巡检司的兵丁!

“妈的,怎么这个时辰出来巡夜?”刀疤脸咒骂。

“撤!”独眼龙当机立断,翻身上马,“小子,今天算你走运。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会找到你的同伙,找到那批盐!”

几人纵马冲入树林,消失不见。

巡检司的马队到跟前,为首的正是上次在江上盘查的黑脸汉子。他认出了莫正卿:“又是你?”

莫正卿忍痛站直:“官爷,我遇劫了……”

“看见是什么人了吗?”

“天太黑,没看清。”莫正卿不敢说真话,“抢了我的钱,还打了我。”

黑脸汉子看了看空驴车,又看了看莫正卿:“大半夜一个人赶车,你也够胆大的。去哪?”

“富阳,送草料。”

“走吧。最近不太平,少走夜路。”

莫正卿谢过,重新爬上驴车。走出很远,他才敢回头看——巡检司的马队已经远去,林间一片漆黑。

他摸摸怀里,金背钱被抢了。那是沈账房的遗物……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还有十斤盐背在身上,吴铁他们应该已经上路了。得尽快赶到五里亭。

丑时初刻,富阳城南五里亭。

吴铁和吴刚已经到了,王二还没来。莫正卿心中一沉。

“王二走的哪条路?”他问。

“他说走近道,从七里垭翻山过来,应该比我们快。”吴刚道,“但到现在没影……”

正说着,山路方向传来脚步声。一个身影踉踉跄跄跑过来,是王二!他背上空着,衣衫破烂,脸上有血。

“莫兄弟……货、货被劫了!”王二瘫倒在地,“我刚翻过垭口,就被四五个人围了,他们抢了盐,还说要杀我……我拼命跑才逃出来……”

莫正卿脑子嗡的一声。三十斤盐没了,损失近四两银子。更重要的是,对方知道他们分路运货了。

“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天太黑,但……领头的好、好像缺颗门牙。”

刀疤脸!他们果然分兵去截了。

“此地不宜久留。”吴铁扶起王二,“莫兄弟,现在怎么办?”

莫正卿强迫自己冷静。他还有七十斤盐,还有李掌柜那边的交易。不能乱。

“按原计划,去酱园。”

四人赶到李掌柜酱园时,丑时已过。后院门虚掩着,李掌柜提着灯笼等在门口,见到他们,松了口气。

“怎么才来?我还以为……”

“路上出了点事。”莫正卿打断他,“货到了,验吧。”

吴铁三人把盐袋搬进院子。李掌柜打开一袋,捏了几粒盐尝了尝,又对着灯笼看成色。

“是淮盐,成色还行。”他点头,“称重吧。”

七十斤盐,按七分五厘一斤,合计五两二钱五分银子。李掌柜很痛快地付了钱,还多给了三钱:“下次有货,还找我。”

出了酱园,莫正卿把工钱结清。吴铁五两,吴刚三两,王二虽然丢了货,但受了伤,莫正卿还是给了二两。

“对不住,王二哥。”他额外又塞了五百文,“治伤用。”

王二眼眶红了:“莫兄弟,你……你是好人。以后有活,我还跟你干。”

三人消失在夜色中。莫正卿揣着卖盐得的五两五钱银子,站在富阳街头,只觉得浑身冰冷。

算总账:卖盐收入五两五钱,但支出呢?给张楷的定金五两,给刘老头运工二两(预付),给吴铁三人十两(已付),给赵守拙定金十两,被抢三十斤盐价值约二两五钱……他净亏二十四两。

还有金背钱丢了。

还有胡三的人已经盯上这条线。

他赶着空驴车回杭州,天快亮时才到刘记杂货铺。老头还在等,见他回来,问:“怎么样?”

“丢了一路货。”莫正卿实话实说,“但剩下的送到了。这是余下的四两工钱。”

老头接过钱,忽然低声道:“你走之后,又有人来打听。我注意到,他们腰里鼓囊囊的,像是官府的人。”

官府?莫正卿心中一凛。难道是张楷那边出问题了?

“多谢相告。”他赶着驴车匆匆离开。回新月堂的路上,他绕到官仓西墙看了一眼——排水口的封砖确实松了,但周围有明显的新鲜脚印,不止一个人的。

不对。张楷可能被控制了,或者……出卖了他。

他不敢久留,回到新月堂时,天已大亮。陈砚耕正在前堂,见他脸色苍白地回来,皱眉:“一夜没睡?”

“嗯。”莫正卿含糊应道,“掌柜,我想请半天假,补个觉。”

“去吧。”

回到房间,莫正卿反锁上门,瘫坐在床上。他摸出怀里所有的钱——卖盐的五两五钱,加上之前剩的碎银,一共不到八两。离给赵守拙的一百斤盐还差得远。

还有四天。

他必须弄到新的货源,必须找回金背钱,必须……活下去。

窗外传来阿顺和阿福的说话声,隐约听到“胡三”“行会”等字眼。莫正卿闭上眼,强迫自己思考。

官仓这条路暂时不能走了。刘老头这条线可能也暴露了。吴铁他们还能用,但得有货。

唯一的希望,是找到周富。可周富在哪?

他想起周富最后说的话:“小心陈砚耕。”

还有沈婆婆给的假死药。

还有赵守拙那块“丙十七”的腰牌。

这些是他全部的筹码。

他坐起身,摊开纸笔,开始重新谋划。这一次,他不再想什么利润翻倍,只想一件事:如何在胡三和官府的夹击下,活过这四天。

笔尖在纸上画出三条线:一条是赵守拙的漕帮线,一条是可能的其他私盐来源,一条是……以进为退的反击。

反击?凭什么?

凭他知道胡三的盐路,凭他知道官仓的漏洞,凭他手里有周富这条暗线。

还有,凭他不要命。

他写下两个字:黑吃黑。

既然胡三抢他的货,那他为什么不能抢胡三的货?

这个念头疯狂,但并非不可行。《江南物产疏略》里详细记录了胡三的三条盐路,包括运输时间、押运人手、经过地点……

他需要人手,需要武器,需要……一个时机。

窗外阳光刺眼,新的一天开始了。

莫正卿吹熄油灯,和衣躺下。他需要睡两个时辰,然后,去漕帮找赵守拙。

这一次,他不谈生意。

谈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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