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三水系回来,天已经黑了。
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光打在江城老小区剥落的外墙上,看上去有点落魄,却很真实。
陆湛提着一袋便利店随便买的饭,拎着湿透的外套上楼。
出租屋在6楼,老式楼房,没有电梯,楼梯间的灯还坏了两盏。每上一层,脚步声在水泥墙间回响一遍,像是提醒他——你这条命,原本就是往上爬出来的。
钥匙转进锁孔的时候,他突然愣了一下。
门缝里,有细微的水汽往外逸。
不是冬天开了加湿器那种温柔湿度,而是——浴室没关好水龙头,热水蒸腾出来的那种闷热。
他推门进去。
出租屋一如既往地小: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厨房和卫生间挤在一块,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
浴室的水龙头开着,水流冲在老瓷砖上,溅得四处都是。排水口有点堵,水已经没过了拖鞋的高度。
“好家伙。”陆湛叹了口气,“王族特别行动人,回家第一件事是掏下水道。”
他卷起裤腿踩进去,伸手去拧龙头。
手指刚碰到水,那股熟悉的“水声”立刻涌了上来。
水压、流向、温度、里面混的泥沙和洗发水残留,在他皮肤上排队报了个到。甚至连楼上邻居刚洗过碗往下冲油污的那股恶心味道,他都能分辨出来。
“行,你们吵得比河还厉害。”
陆湛懒得弯腰去探排水口,心念一动。
脚边积水微微一沉,像突然找到缝隙一样,“哗”的一声全退了下去。被油脂堵住的一小节管道,在那一瞬间被硬生生冲开,又被他顺手用水膜裹了一层,暂时不让新的脏东西黏上去。
楼下本来有点气急败坏的拍墙声,停了一下。
隔着混凝土,他甚至听得见老头子抱怨的声调从“妈的又漏水”变成了“诶?又好了?”
水龙头关严。
浴室恢复安静。
陆湛站在狭窄的门口,忽然有点恍惚。
这间小到转个身都会撞到桌角的房间里,水管、墙体里的潮气、窗外挂着的空调外机冷凝水,全部被他隐约串成了一张网。
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水系图”,在他意识里亮了一下。
“水管工……真不是随便说说。”
他低笑一声,甩干手上的水,出去把方便饭丢进微波炉。
“叮”的一声。
没等微波炉结束,他的手机先震了两下。
是一个新的App推送。
图标很简单,一道波浪线。
【欢迎你,特别行动人·蓝潮。】
下方附了一串账号密码,还有一句话:
【此账号仅供你本人使用,如被发现外泄,将视为严重违约。】
“蓝潮。”
陆湛看着那个代号,靠在桌边,笑了一下。
唐淮在会议上说的“暂定”,显然已经变成了既定事实。
他点进App,看了一眼首页。
很干净的界面:
最上方显示他的信息——
【姓名:陆湛】
【身份:江城海域特别行动人】
【代码:BlueTide】
【风险等级:S(可变)】
【资产级别:S(可变)】
下面只有三块:任务、资源、监控。
“监控?”他挑了下眉。
点进去,是几行冷冰冰的提示:
【心率、体温、脑电波、水压适应度等基础数据,将在你主动使用权柄时自动采集。】
【数据仅在必要时供议会相关部门调用,用于评估你的状态与潜在风险。】
很官方的说法。
“至少没写‘情绪异常将被立刻按死’。”他自嘲了一句,退出界面。
资源栏里目前只有两条:
【医疗基金:已激活】
【基础情报库:已开放部分目录】
任务栏显示为空,只有一行小字:
【当前无待办任务,请保持通讯畅通。】
陆湛关掉App,把手机丢在桌上。
微波炉的声音停了,他把那盒热得略滚烫的方便饭端出来,扒拉了两口,味道一般,却能让胃安静下来。
吃到一半,手机又亮了一下。
这次是林医生发来的。
【林医生:明天上午10点,ICU会议室有一次术前讨论,如果你有时间,建议过来一趟。】
【主要是向你详细说明手术方案和风险评估。】
后面还加了一句:
【作为家属,你有权知道一切。】
“有权知道一切。”
陆湛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突然觉得这句话有点微妙的讽刺意味。
在许多事情上,他并没有“知道一切”的权利。
王城里,辅佐意识只给了他一小部分;议会那边,也只打开了“部分目录”。
真正知道一切的,要么已经死了,要么躲在看不到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回了一句。
【陆湛:我明天去。】
按下发送,胃口也差不多没了。
他简单冲了个澡,换了件干净T恤,躺回自己的小床。
天花板上的白漆已经开始起皮,一块块像脱落的鳞。
他盯着那块漆,眼睛很快就沉下来。
睡意袭来之前,耳边隐约又响起了海的声音。
不是江城那条灰绿色内河的水声,而是——真正的海。
潮声一浪一浪地拍过来,远处有鲸鸣,近处有细小的水泡破裂声。
其中有一道,比其他所有声音都要清晰。
那是权杖的召唤。
——“回来。”
——“继续。”
陆湛在梦里笑了一下。
“等我妈手术做完。”
“再陪你下去疯。”
……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医院。
ICU楼层的会议室不大,摆了张椭圆桌,边上是白板和投影。墙上贴着几张标准的宣传海报,写着“无偿献血,拯救生命”“注意洗手,预防交叉感染”。
林医生坐在桌的一侧,旁边是麻醉科、心外科几个主治,还有一位中年女护士一边翻资料一边记记录。
“陆先生,来,坐这边。”
林医生见他进来,站起来招呼了一下,递过去一叠打印好的纸。
“这是详细的手术说明和风险告知,你可以边听边看。”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各项专业术语和百分比。
什么“术中大出血概率”“排异反应”“ICU延长停留”“死亡风险约20%~30%不等”。
每一条都扎眼。
“说重点吧。”陆湛翻了几页,抬头看向林医生。
“好。”林医生点点头,语气比平时更认真,“大体上,你母亲的情况有两个利好点,一个不利点。”
“利好一:这几天ICU这边整体环境控制得不错,对控制感染很有帮助。”
“利好二:新的供体匹配度高,器官本身状态不错。”
“唯一的不利,是她之前拖的时间太长,身体底子差。”
“所以这次手术,真的不能再往后拖。”
麻醉科医生插句话:“麻醉风险我们这边会最大程度控制,但手术时间一长,任何突发情况都可能放大,这是事实。”
“我明白。”陆湛道。
“我们不会给你画饼。”林医生摘了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签这个字,不是签‘百分百成功’,而是签‘我们尽力,你愿意让我们试’。”
他说完,朝旁边那位护士点了下头。
中年女护士把一叠术前同意书从文件夹里抽出来,推到陆湛面前,指着其中一栏道:“家属年龄这边帮我补一下。”
“27。”
陆湛报完,顿了顿,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27岁,按理说刚好是往上爬的年纪,他倒好,在这儿给亲妈签生死状。
他把那一栏认真填完,签上数字,又往后翻了两页。
护士用笔敲了敲其中一行:“这边是手术同意签名栏,陆先生看一下内容,再签就行。”
纸张的边缘有点卷,显然已经翻过很多次。
陆湛拿起签字笔。
没有犹豫。
“我签。”
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那一行横线末尾。
字不算好看,却很有力。
落笔那一刻,胸口的蓝纹轻轻跳了一下。
像在提醒他——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契约”。
从这一刻起,他不只是和权杖、王城、议会之间有约束,也和这个ICU里的一条命,有了一条彻底捆在一起的线。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
其他医生陆续离开,桌上只剩陆湛和林医生。
“你这几天,就好好陪着她。”林医生叹了口气,“手术那天,你可以在外面等,也可以选择去值班室休息。”
“我在门口等。”陆湛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林医生笑了一下,“行,那你提前调整好状态,可别手术还没开始,你自己先倒下。”
他收拾好资料,正要走,又停了一下。
“还有件事。”林医生看向他,“供体那边,你要不要听?”
“需要我知道吗?”陆湛问。
“按流程,其实不需要说这么细。”林医生想了想,还是接着说下去,“但是这次手术有合作基金会介入,上面那边的意思,是可以多让你了解一点。”
“上面?”陆湛抬眼。
“就是那个合作基金会。”林医生语气尽量平常,“他们帮你母亲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也承担了这次手术的大部分费用。”
“供体来自一个车祸病人,男,28岁,有签署过生前器官捐赠意愿。”
“事故过程比较突然,我们能说的就这些。”
“尸检报告和完整档案,都在封存名单里。”
陆湛听完,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只是点了点头。
“知道了。”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刚好出现”的匹配供体,有多巧合。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搞定配型、手续、费用,还以基金会的名义做干净,议会那边肯定动了不小的手脚。
至于背后有没有掺杂其他东西,暂时没凭证。
“先欠一笔。”
他在心里说。
“以后慢慢算。”
……
出会议室的时候,走廊里人比早上多了不少。
有刚被叫去做术前准备的家属,有抱着孩子排队的年轻夫妻,还有穿病号服出来晒太阳的老人。
安宁之印仍旧安静地“罩”在这栋楼外。
陆湛站在窗边,手指贴着冰凉的玻璃,悄悄往外探了一下。
那层薄膜像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水幕,流动很慢,却很稳。
楼外的空气里,偶尔有一丝不属于这里的寒意飘过来,碰到水幕时,自动被弹开,化成普通的冷风。
安全。
至少,在这一块里。
他收回手,准备去楼下随便吃点东西,顺带买点水果放在ICU外的小桌上。
电梯门刚关上,手机就又震了一次。
这次是唐淮。
【唐淮:术前会议还顺利吗?】
【唐淮:别紧张,至少这一步,我们是真心帮你。】
后面还加了一句:
【今晚有空的话,下去练一下。】
【我们在江城东郊水厂借了个小池子,给你做个不太吵的能力适应测试。】
陆湛看着那句“不太吵”,忍不住笑了一声。
【陆湛:看情况。】
【陆湛:我先陪完我妈再说。】
【唐淮:OK。】
短短几句对话,却有一种奇怪的平衡感——
既是上级对下属,又像谈业务的合作伙伴。
电梯到了1楼。
医院门口的小卖部里人多得出奇,排队买饭、买水、买纸巾的人挤成一团。陆湛随便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瓶水,刚走出门,就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不是大范围的那种“压迫感”,而是极微弱的——异样。
在脚边。
在鞋底与地面之间。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砖。
地砖很干,清洁工刚拖过,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没散。
可在他的感知里,地砖下面那一层薄薄的水,正沿着某个方向,缓慢地流动。
不是向下水道。
而是——往医院后面的锅炉房、消防水池方向。
“……”
陆湛装作没事人一样,拎着面包往外走。
等绕到人少一点的侧门附近,他才慢慢减慢速度,走到一处监控死角。
他把手里的矿泉水拧开,假装喝了一口,然后漫不经心地往地上一倒。
水沿着斜坡往下流,汇进旁边的排水沟。
他手指轻轻一动。
那一点点普通的矿泉水,碰到排水沟里的水的那一刻,迅速扩散成一片薄膜。
像一张小网。
排水沟的水一瞬间全部被“翻过”了一遍。
深渊那种熟悉的冰冷气息,没有。
但有一种奇怪的……“钝”。
水在这一段,流得不自然地慢,像被人按了遥控器的慢放键。
“有东西在调整这栋楼的水。”
“不是深渊,是……人为。”
陆湛眼神微冷。
他没有在院子里多做什么,只是记住了那股水流移动的方向。
锅炉房、消防水池。
“这是你们议会自己的布防?”
“还是——有人想在这里埋别的东西?”
他拿出手机,沉默两秒,最后没有给唐淮发消息。
不是不信任,而是——
他想先确认一点。
“安宁之印的范围,是整栋楼。”
“那如果有人在楼里的水系统里做文章,会被印子挡住,还是——”
“绕过去?”
这个问题,他没法在楼外想清楚。
于是他带着面包和那点缠在心里的疑惑,又回了ICU楼层。
走廊里安静了许多。
陪护的人不少已经去午睡,值班台的护士低头在电脑前敲东西。
ICU门外那张小桌上,摆着几束花和几袋水果,都是别的家属留下的。
陆湛把自己买的东西放在角落,又在椅子上坐下。
过了会儿,他起身去了一趟楼层尽头的洗手间。
洗手的时候,他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水龙头。
那股“钝感”在这里更明显了一点。
但和刚才排水沟里的不一样,这里的水,更像是被某种温和的力量“压了一层”。
好比给一条躁动的鱼盖了一层湿毛巾,让它先安静下来。
“安宁之印在这儿。”
“还有别的东西,也在这儿。”
他没有立刻出手。
ICU里都是病人,任何权柄使用都有可能引起连锁反应。
他只是用很小很小的一点力量,沿着水龙头往里探了一寸。
水管内部,很干净。
没有深渊的气息,没有外来污染。
只有一点点细微的波纹,从某个更高的楼层往下传。
像是在和安宁之印轻轻“对话”。
“……”
陆湛关了水,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正好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迎面碰上。
对方看起来不到30岁,戴着黑框眼镜,胸牌上写着“实习医生·许泽”。
“陆先生?”
对方认出了他。
“你好。”陆湛点头,“你认识我?”
“昨天在病房门口见过。”许泽有点腼腆地笑了笑,“林老师说,你是这次手术的家属代表之一。”
“嗯。”
“别太紧张。”许泽道,“ICU这边,最近状态都不错。”
“而且——”他停了一下,看了眼走廊,“我们这层楼,最近挺‘干净’的。”
那两个字,他说得很轻。
眼神却在某个瞬间,和陆湛碰了碰。
陆湛心里微微一动。
“你是……”
“我只是个实习。”许泽笑,“啥都不知道。”
他说完,朝值班台打了个招呼,推门进了另一个病房。
陆湛站在原地,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裤缝。
刚才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他很清楚地捕捉到了一点东西——
许泽身上的“水声”,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不是深渊那种冰冷,也不是王城那种古老,而是一种很“安静”的流动。
像一条小溪,被人用手捂住了源头,只露出最正常的一截给外人看。
“江城这家医院里,还有别的觉醒者?”
“还是——议会提前埋的人?”
他没继续追。
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三天后的手术。
其他的线,可以先记在心里。
……
晚上8点。
ICU的探视时间结束,家属被温柔而坚定地请出病房外。
陆湛在外面坐了一会,等护士换完班,确认母亲一切正常,这才下楼回家。
回到出租屋时,楼道里安静得过分。
他刚走到自己门口,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哗啦”的水声。
紧接着,是有人拍门的怒吼:“谁家厕所又堵了?!天天堵!你们到底会不会用啊!”
陆湛扶额。
“水管工兼职时间到了。”
他叹了口气,把钥匙插进门锁。
门刚打开一个缝,手机就震了一下。
这次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明天下午,江城东郊水厂。】
【想知道这座城真正的水往哪儿流,就来。】
【——发件人:礁】
下面附了一个定位。
信息看起来很随意,却有股压不住的紧急感。
陆湛盯着那行字,胸口的蓝纹轻轻一跳。
他忽然意识到——
三天,不只是手术的倒计时。
也是这座城的某种倒计时。
江城的水,在往某个方向汇。
那一头,是手术室,也是深渊,是王城,是十三氏族,是基金会,是那些在背后伸手的人。
“行。”
他给礁回了一句。
【陆湛:明天见。】
关灯的时候,窗外的城市灯光还亮着。
他躺在床上,听着楼里楼外所有水的声音。
水管、马桶、下水道、空调滴水、远处江面的潮声,全部交织在一起。
那些声音此刻没有变成汹涌的海啸,而是一条条细小的线,在他脑海里铺开。
他闭上眼。
伸手,像在空气里握住什么。
“手术倒计时3天。”
“深渊倒计时——不知道。”
“但我知道一件事——”
“只要我还在。”
“谁想借水伸手,都要先过我这关。”
外面的城市,还在照常运转。
没人知道,有一股新的水流,已经在暗地里悄悄改变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