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冥唱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浓稠的血色从戏台木板的缝隙里渗出来。
不是血——是光。暗红色的光像粘稠的液体般淹没脚踝,吞没了整个德昌大戏院。观众的轮廓、二楼珠帘后的影子、身边白瑾瑜和洪石的身影,都在红光中扭曲溶解。
他最后看见的,是那个从镜中走出的旦角。
她站在台中央,闭着眼,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加深了。然后她像被打碎的镜像一样片片剥落,每一片都映着林秋冥自己惊愕的脸。碎片飞向空中,其中最大的一片擦过他的脸颊,冰冷刺骨。
再睁眼时,他坐在自己的床上。
晨光从出租屋的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旋转。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显示时间:周一上午7:23。
距离他“收到驿票”的那个夜晚,只过去了七个小时。
林秋冥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检查身体——穿着平常的睡衣,手脚完好,没有木质化的痕迹。但他左手腕内侧,那个暗红色的戏台印记还在,只是颜色淡了些,像一块顽固的胎记。
不是梦。
他跌跌撞撞冲到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抬起头时,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深重的青黑。但真正让他呼吸停滞的,是镜中他左肩后方的位置。
那里隐约浮着一个淡青色的印记——一个闭着眼、穿着戏装的女人侧脸。
旦角的标记。
“凭据……”林秋冥想起任务结束前的提示。他颤抖着手拉开衣领,扭头想看清那个印记,角度却太别扭。他抓起手机对着镜子拍了一张,放大照片。
确实是那个旦角。印记只有硬币大小,线条精细得可怕,连睫毛的弧度都清晰可见。她闭着眼,却给人一种随时会睁开的错觉。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个陌生号码。
林秋冥迟疑了几秒,接通。
“还活着?”是白瑾瑜的声音,沙哑但有力,“我在老城区康复路,‘强健体魄’健身房。下午三点,能来吗?”
“洪石呢?”
“那小子也活着,刚联系上。他说自己有重要发现,见面聊。”白瑾瑜顿了顿,“林秋冥,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电话挂断了。
林秋冥回到房间,仔细检查。枕头边没有,床头柜没有,衣服口袋里——他的手在睡衣口袋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物。
掏出来,是一支玉簪。
簪身是温润的白玉,簪头雕成精致的牡丹花形,但花瓣边缘染着极淡的、洗不掉的暗红,像是浸过血。拿起簪子的瞬间,他耳边隐约响起一声极轻的、女子幽幽的叹息。
诡器:伶魂玉簪
来源:德昌大戏院·镜中旦角
效果:佩戴后可短暂模仿任意“已观测”目标的声线、语气(持续3分钟,冷却12小时)
代价:每次使用后,会随机遗忘一段与“声音”相关的个人记忆(如母亲呼唤你的语调、童年最喜欢的歌谣等)
状态:可绑定
绑定?怎么绑定?
林秋冥下意识将簪子握紧,玉质的冰凉渗入掌心。下一秒,那支簪子在他手中融化了——不是真的融化,而是化作一股细流,顺着手臂皮肤蜿蜒而上,最后停在左手腕内侧,覆盖在那个戏台印记上,形成一个牡丹花纹的浅浮雕。
现在他的印记变了:戏台图案上叠着牡丹花,花心处是那个闭眼旦角的微缩侧脸。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洪石发来的加密链接。点开后是一个自建聊天室,只有三个成员。
石头(洪石):两位,先别慌。我长话短说:
1. 诡驿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不同,我们在大戏院待了四小时,现实只过了一小时。
2. 我在任务过程中用改装设备录了“能量波动”,回现实后分析,发现我们身上都残留着一种特殊频率的信号——像个“标记”,方便下次“抓取”我们。
3. 最他妈邪门的是:我搜索了“德昌大戏院”,历史上真的存在过,1928年(民国十七年)建成,1937年大火烧毁,据说烧死了整个戏班四十七人。而昨天,是那场火灾的忌日。
4. 下午三点健身房见。我带了设备,可以检测我们身上的“污染度”。
污染度?
林秋冥盯着那三个字,然后慢慢卷起左袖。手腕上的印记在自然光下并不显眼,但用手指按压时,能感觉到皮肤下有轻微的、不属于自己的冰凉。
他想起镜中旦角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笑。
想起姐姐林秋月在侧幕阴影里的摇头。
想起驿车上那些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乘客——他们中,有多少人已经完成了不止一次任务?又有多少人,正在逐渐变成那种空洞的样子?
下午两点五十,康复路。
“强健体魄”健身房在一栋老式商住楼的二楼,招牌褪色得厉害。林秋冥踏上吱呀作响的铁楼梯时,闻到了熟悉的尘土和铁锈味——和诡驿里某些角落的气味莫名相似。
推开门,白瑾瑜正在深蹲架前做负重训练。他赤裸上身,汗水沿着肌肉线条滚落。林秋冥注意到他后背靠近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大片新鲜的瘀青,形状不规则,像是……被什么东西抓握过。
“来了?”白瑾瑜放下杠铃,抓起毛巾擦汗,“洪石在里面的小房间,说这里信号干扰少。”
所谓小房间其实是个储物间,堆着蛋白粉桶和旧器械。洪石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摊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个自制设备,屏幕上跳动着林秋冥看不懂的波形图。
“关门。”洪石头也不抬。
门关上后,他拿出一个类似测温枪的装置,先对准自己额头按了一下。装置发出“嘀”声,屏幕显示:污染度:7.2%。
“这是我的。”洪石把装置递给白瑾瑜。
白瑾瑜接过,对着自己额头。污染度:11.5%。
数字跳出来时,白瑾瑜的脸色沉了沉。
轮到林秋冥。冰凉的探头触到皮肤,“嘀”——污染度:9.8%。
“这是什么意思?”林秋冥问。
“我的推测。”洪石调出电脑上的图表,“污染度,可以理解为‘诡驿对我们的侵蚀程度’。完成任务的代价不光是任务里的危险,还有这种……嗯,潜移默化的‘同化’。白哥的数值最高,可能是因为他在任务中正面冲突最多,身体接触‘那些东西’最频繁。”
“数值到100%会怎样?”白瑾瑜声音低沉。
“不知道。可能会永远留在诡驿里,变成‘它们’的一部分。”洪石推了推眼镜,“也可能,在那之前我们就已经死了。”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
“说点有用的。”白瑾瑜打破沉默,“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还有那个检测设备,哪来的?”
洪石深吸一口气:“因为我不是第一次接触‘诡驿’了。我哥哥……洪磊,三年前失踪。他失踪前一个月,行为反常,经常半夜对着空气说话,还在房间里用荧光涂料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我当时以为他精神出了问题。”
他调出手机相册,翻出一张照片:一个简陋的符号,像是三扇叠在一起的门,门缝里渗出眼睛的图案。
“我在哥哥的笔记本里见过这个符号。而在德昌大戏院的后台,那个写着‘生’的戏箱内侧,我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符号——用血画的,已经发黑了。”
林秋冥心头一震:“你哥哥也是‘驿客’?”
“应该是。而且他很可能还活着——或者说,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诡驿的某个地方。”洪石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成为驿客不是偶然。我一直在调查哥哥的失踪,可能……被‘它们’注意到了。”
白瑾瑜突然问:“你们有没有觉得,回来后,现实世界有点……不对劲?”
林秋冥看向他。
“我今早去买早餐。”白瑾瑜说,“煎饼摊的大妈找零时,我接过钱,发现纸币背面用极淡的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别相信穿灰制服的人’。我抬头想问,大妈却一脸正常,好像根本没写过字。而且……”
他顿了顿:“那张钱是旧版的,早就停止流通了。”
储物间里的温度仿佛下降了几度。
“我也遇到了。”林秋冥缓缓说道,“回来的路上,我在公交站台等车。旁边的广告牌是某楼盘的宣传画,画里那个微笑的销售顾问,她的脸……慢慢变成了那个旦角的脸,闭着眼,对我笑。我眨了眨眼,又恢复正常了。”
洪石快速在电脑上记录:“认知渗透……诡驿的经历在影响我们对现实的感知。污染度越高,这种‘幻觉’可能越频繁、越真实。直到……”
直到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诡驿。
“我们需要情报。”白瑾瑜总结,“关于诡驿的规则、其他驿客、提高生存率的方法。不能被动等着下一次任务通知。”
“有个地方可以去。”洪石调出一张模糊的街景照片,“我哥的笔记里提到过,城西古玩市场深处,有家叫‘忘川轩’的铺子,老板‘可能知道些事情’。他失踪前最后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古玩市场?林秋冥心中一动。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我知道那家店。”他说,“老板姓赵,行里都叫他赵三爷,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专收些邪门的东西。我师父跟他打过交道,说他‘脚踩阴阳两界’。”
“脚踩阴阳两界……”白瑾瑜咀嚼着这个词,“下午就去。”
“等等。”洪石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小玩意儿,递给两人——是改装过的蓝牙耳机,但外壳上刻着细密的纹路。
“我自己做的短程通讯器,加密频道,有效范围五百米。下次如果我们在任务中被分开,能用这个联系。现实世界里也可以用来防监听。”他又拿出两枚纽扣大小的金属片,“简易能量探测器,靠近‘异常能量源’时会震动。诡驿出来的东西,多少会带点那种能量。”
林秋冥接过耳机,触感冰凉。他想起自己获得的玉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得到了一件‘诡器’。”
他简单描述了伶魂玉簪的效果和代价。
白瑾瑜和洪石对视一眼。
“我也有。”白瑾瑜拉开运动包的侧袋,掏出一截暗红色的木头——是戏台上掰下来的栏杆碎片,一端还留着半个焦黑的手印,“染血的戏台木,握持时能暂时强化肢体力量,代价是使用期间会随机失去一种感官,上次我用的时候,失去了嗅觉二十分钟。”
洪石则从口袋里摸出一面巴掌大的、边缘破损的铜镜:“从那个道具柜里顺出来的。残破的妆镜,照向灵体类目标时能暂时定住它们,但每次使用镜面都会多一道裂痕,裂痕超过七道就会彻底碎裂,代价未知。”
三件诡器摆在旧器械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它们是生存的依仗,也是侵蚀的加速器。
“我们需要规则。”林秋冥低声说,“关于诡器的使用规则、任务的选择规则、还有……脱离的规则。不可能永远这么循环下去。”
“我哥的笔记里提到过一个词。”洪石说,“‘驿主之上,还有守驿人’。守驿人可能是管理整个诡驿系统的存在,也可能……是囚禁系统的狱卒。”
窗外传来遥远的车流声,那是现实世界安稳的喧嚣。但三个人都知道,某种东西已经被打破了。现实不再纯粹,它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口子后面是血色弥漫的诡驿世界,以及无数双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下午四点,城西古玩市场。
“忘川轩”在市场的最后排,门面很小,招牌是块没上漆的原木,字迹斑驳。门开着,里面没开灯,只能看见柜台后一个佝偻的人影在摆弄什么。
林秋冥带头走进去。店内光线昏暗,空气里混杂着陈年香料、旧书和某种草药的味道。柜台后的老头抬起头——正是那天在古董店买走铜镜、又在车站无声告诫林秋冥“活着回”的老者。
赵三爷。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手指干瘦如柴,正用一把小刷子清理一枚生锈的铜钱。看见三人进来,他眼皮都没抬。
“关门。”
林秋冥回身关上店门。门合上的瞬间,店内的光线似乎更暗了,街上的嘈杂声被完全隔绝。
赵三爷放下铜钱,目光扫过三人,在白瑾瑜后背的瘀青和林秋冥手腕的印记上多停留了一瞬。
“德昌大戏院出来的?”他声音嘶哑。
“您知道?”林秋冥心头一紧。
“你们身上的味儿,隔三条街我都闻得到——血腥味、香灰味,还有镜子的凉气。”赵三爷从柜台下摸出一个陶罐,倒出三杯暗红色的茶,“喝了吧,固魂的。第一次任务回来的人,魂魄不稳,容易招东西。”
三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杯子。茶入口极苦,但咽下去后,身体里那股隐约的虚浮感确实减轻了些。
“赵爷,我们想知道——”洪石刚开口,就被赵三爷抬手打断。
“一个问题,一件东西。”老头指了指柜台旁边的一个木箱,“从我这儿买走一件东西,我回答你们一个问题。这是规矩。”
白瑾瑜皱眉:“我们没钱买古董。”
“不是古董。”赵三爷掀开木箱盖子,“是‘驿货’。”
箱子里堆着乱七八糟的物件:半截蜡烛、生锈的钥匙、褪色的红绳、写满符文的黄纸……每件东西都散发着和林秋冥手中玉簪相似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全是诡器。
“你也是驿客?”林秋冥问。
“曾经是。”赵三爷笑了笑,露出稀疏的黄牙,“现在只是个做生意的。提醒你们一句:这些驿货,都是死在任务里的人留下的遗物。用的时候,想想它们的前任主人。”
洪石立刻掏出手机:“我们买一件。请问,怎样才能彻底脱离诡驿?”
赵三爷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这个问题,价格不够。”他从箱子里捡出一枚漆黑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驿”字,“这个,换一个实际点的问题。”
白瑾瑜掏钱买下木牌。赵三爷摩挲着木牌,沉默了十几秒才开口:
“完成九次血驿任务,集齐九枚‘驿主信物’,可以见到‘守驿人’。那是你们唯一能问出‘脱离方法’的机会。”
九次。
林秋冥感到一阵寒意。仅仅一次德昌大戏院,就已经险死还生。九次?
“信物是什么?”他问。
“每个诡驿的核心之物,也是驿主的力量源头。德昌大戏院的信物,是那面梳妆镜——你们见到的那位旦角,就是被囚禁在镜中的前任驿主。”赵三爷又倒了杯茶,“顺便免费送你们一条情报:下次任务,在七天后。地点是‘第三人民医院’旧址,1958年建成,1999年废弃,去年刚传出要拆迁。”
“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个?”白瑾瑜盯着他。
“因为你们身上,有‘故人’的气息。”赵三爷的目光落在林秋冥脸上,“你姐姐林秋月,三年前是我这里的常客。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林秋冥浑身一震:“您认识我姐姐?她还在诡驿里吗?她在哪里?”
赵三爷摇了摇头:“第二个问题的价格,你们付不起。”他站起身,明显是要送客了,“最后免费提醒一句:现实世界不再安全。你们的‘污染度’超过10%后,在现实里也会开始遇到‘小麻烦’。晚上睡觉,记得在床头撒把盐。”
三人走出忘川轩时,天色已近黄昏。
古玩市场开始收摊,摊主们忙着遮盖货物。林秋冥回头看了一眼,忘川轩的门已经关上,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
“七天后。”白瑾瑜握紧拳头。
洪石低头操作手机:“我查到了第三人民医院的资料——1958年建成时叫‘市立传染病医院’,1999年因‘重大医疗事故’关闭,档案全部封存。事故细节没有公开,但民间传言说,是整栋楼的病人和医护人员一夜之间全部……”
他顿住了。
“全部什么?”
“全部消失了。”洪石抬起头,脸色难看,“67个病人,23个医护人员,一共90人。第二天早上,医院空无一人,但所有病床的被褥都保持着有人躺过的形状,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夜宵。”
晚风吹过市场,卷起地上的纸屑。
林秋冥手腕上的印记隐隐发烫。他下意识按住那里,指尖触到玉簪化成的牡丹花纹。
七天。
他们还有七天时间准备,然后就要踏入下一个血色诡驿。
而姐姐的下落、诡驿的真相、脱离的方法,全都隐藏在九次死亡任务的尽头。
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林秋冥掏出来,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出一条没有号码、没有发件人的短信:
“驿客林秋冥,你的‘伶魂玉簪’已记录在册。下次任务中,你可选择消耗‘一次使用次数’,向当前驿主提问一个与任务相关的问题(限三字内)。好好利用。——守驿人(代发)”
短信显示已读,然后自动删除,仿佛从未存在过。
林秋冥抬起头,看向逐渐暗下来的天空。
某个看不见的庞大系统,正在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转。而他们这些驿客,不过是系统中的棋子。
但棋子,也想活下去。
“走吧。”白瑾瑜拍拍他的肩,“先活下去,再想怎么破局。”
三人走出古玩市场,汇入傍晚下班的人流。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车灯划出一道道光轨。这一切平常得令人心慌。
林秋冥知道,在那些光亮照不到的阴影里,在那些早已废弃的建筑深处,无数个诡驿正静静等待着。
等待着下一批驿客。
等待着下一次,血色帷幕的拉开。
(第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