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市局法医中心的灯亮得比往常要早。
打印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吐出最后一页报告。
凌云拿起还带着温度的纸张,仔细检查了一遍。报告写得很克制,只罗列了现场发现的疑点,以及基于这些疑点提出的合理怀疑,关于他脑中的画面,只字未提。
“写完了?”
顾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换上了一身干练的白大褂,手里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她将其中一杯放在凌云面前的桌上。
凌云接过报告,递给她。
“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顾悦没有立刻接,而是示意他喝咖啡。
“先提提神。”
凌云端起纸杯,温热的感觉透过纸壁传到手心。
顾悦这才拿起那份薄薄的报告,一页一页看得极其认真,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她的手指在“疑似第三方鞋印”那一行上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下看。
几分钟后,她放下报告。
“可以。”
她评价道。
“只是在证据链上,这个脚印还是太单薄了。”
“我知道。”
凌云回答。
“但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最有力的东西了。”
“足够了。”
顾悦拿起报告,又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物证袋,袋子里装着几根从周凯衣服上提取到的纤维。
“加上这个。”
凌云看着那个物证袋。
“这是?”
“死者周凯的外套上,发现了几根不属于他衣物的纤维,颜色和材质都很特殊。”
顾悦解释道。
“当时因为没有其他佐证,只做了常规记录,没有深入调查。”
她将物证袋和凌云的报告用一个回形针别在一起。
“现在,它们可以互相证明了。”
凌云的心跳快了一拍。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没想到顾悦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为他准备好了弹药。
“走吧。”
顾悦把材料整理好,放进一个文件袋里。
“去见张队。”
刑侦支队一大队的办公室里,人声鼎沸,键盘敲击声与电话铃声混杂在一起。
张建军正对着一个案情分析板,用红色的记号笔画着圈,嘴里骂骂咧咧。
“这帮孙子,反侦察意识比我们都强!”
“张队。”
顾悦的声音不大,但成功让张建军停下了动作。
他转过身,看到顾悦,又看到了她身后的凌云,脸上的烦躁多了一分不耐。
“小顾啊,法医中心今天不忙?”
他扯了扯嘴角。
“有事快说,我这儿一堆事呢。”
顾悦没有废话,直接将手里的文件袋递了过去。
“关于周凯坠河案的补充疑点报告。”
“周凯?”
张建军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那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意外落水,档案都入库了。”
他没有接那个文件袋。
“你们法医中心还管起翻案了?”
“不是翻案,是补充疑点。”
顾悦坚持着,将文件袋又往前递了递。
“张队,我建议你还是看一下。”
办公室里其他警员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偷偷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张建军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看了一眼顾悦,又看了一眼她身后沉默的凌云。
“又是你这个新来的搞出来的事?”
他的矛头直指凌云。
“小子,我告诉你,刑侦工作不是凭空想象。案子结了就是结了,别整天想着搞个大新闻。”
“张队,我有人证。”
凌云忽然开口。
张建军一愣。
“人证?谁?”
“我。”
凌云迎着他的注视。
“我就是人证。我证明这份报告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基于现场发现的客观事实。”
张建军被他这句话给气笑了。
“你证明?你算老几?”
他终于不耐烦地夺过顾悦手里的文件袋,抽出来里面的报告,草草地翻了两页。
当他看到那张被放大的鞋印照片时,动作停住了。
“这什么玩意儿?”
“案发现场,死者落水点旁边发现的鞋印。”
凌云解释。
“经过比对,花纹与死者周凯的鞋底花纹完全不同。”
张建军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一个模糊的脚印能证明什么?河边人来人往,谁知道是谁留下的?也许是哪个钓鱼佬,也许是勘察现场的警员自己不小心踩的。”
“现场警员的鞋印我都比对过,不一样。”
凌云立刻反驳。
“而且,除了鞋印,还有这个。”
他指了指报告里关于纤维的描述。
顾悦适时开口。
“那几根纤维的材质很特殊,像是某种高档地毯或者定制服装上才会有的。我们已经送去技术科做成分分析了。”
张建军的表情严肃起来。
一个疑点可能是巧合,两个疑点凑在一起,就不能简单地用巧合来解释了。
他沉默地把报告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这一次,看得非常仔细。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传来的车流声。
“就凭这些,你想把一个意外事故案,改成谋杀案?”
张建-军抬起头,看着凌云。
“你知道这中间的程序有多复杂吗?动用的人力物力有多大吗?如果最后查出来还是意外,谁来负责?”
“我负责。”
凌云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
“好一个你负责!”
张建军把报告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拿什么负责?用你的前途,还是用我们整个大队的绩效?”
他的诘问让周围的空气更加压抑。
“张队,这不是负责不负责的问题。”
顾悦再次开口,维护着凌云。
“这是事实和程序的问题。出现了新的疑点,按照规定,就应该重新审查。”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张建军提高了音量。
“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把整个队的精力都耗进去,值得吗?”
“值得。”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转头看去。
支队长李振国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队长。”
张建军立刻站直了身体。
李振国缓缓走了进来,办公室里的人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没有看张建军,而是直接走到了凌云面前。
“报告是你写的?”
“是。”
凌云回答。
李振国伸出手。
“给我看看。”
凌云将桌上的报告和物证袋一起递了过去。
李振国看得很快,但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他每一个字都看进去了。
他着重看了那张鞋印的照片,还把物证袋拿到光线下,仔细观察里面那几根微小的纤维。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张建军。”
李振国放下报告,叫了他的名字。
“你怎么看?”
张建军的额角渗出了一点汗。
“队长,这个……疑点确实有,但证据还是太薄弱了。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
李振国打断了他。
“担心查不出来,浪费资源?还是担心推翻了自己之前的结论,脸上挂不住?”
张建军的脸涨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振国没有再理他,而是转向了凌云。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队长,我叫凌云。”
“凌云。”
李振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认定这不是意外?”
“因为细节。”
凌云回答。
“凶手在推人的时候,因为地面湿滑,后脚跟发力,在泥地上留下了一个不完整的蹬踏痕迹。这个痕迹很浅,很容易被忽略,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他的描述清晰而具体,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李振国点了点头,他转过身,面向办公室里的所有人,举起了那份报告。
“从现在开始,周凯坠河案,正式由意外事故转为刑事案件调查。”
他的话掷地有声。
“成立专案组,由张建军担任组长。”
张建军猛地抬头。
李振国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凌云身上。
“你,凌云,作为案件的关键发现人,即刻加入专案组,全程参与调查。”
凌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做到了。
他终于,从一个旁观者,真正走进了案子的核心。
李振国说完,便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关上。
整个大办公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凌云身上,混杂着惊讶、审视,还有几分不解。
张建军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最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到了凌云面前。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刚刚顶撞过自己的新兵,表情复杂。
“小子,眼睛够毒啊。”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但这只是开始。”
他用手指点了点凌云的胸口。
“找到一个脚印,不叫本事。把这个脚印,跟凶手,跟作案过程,串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那才叫破案。做得到吗?”
“做得到。”
凌云的回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坚定。
张建军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哼了一声,转身走向案情分析板。
“都看什么看!干活了!”
他冲着办公室里其他人吼了一嗓子。
“把周凯案的所有卷宗全部调出来,重新梳理!技术科,给我把那几根破纤维的祖宗十八代都分析出来!”
办公室里立刻恢复了忙碌,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
顾悦走到凌云身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恭喜你。”
“应该是我谢谢你。”
凌云看着她。
如果不是她,那份报告可能连张建军的办公桌都上不了。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顾悦的表情依然平静。
“接下来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刑侦支队的办公室。
凌云站在原地,看着周围忙碌的同事,看着案情板上被重新贴上去的周凯的照片。
一场新的战役,已经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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