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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绣看着铁牌上的龙纹,又瞧着萧北辰眼睛里翻涌着的那种暗暗的情绪,她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挖出来的可不只是二十石麦啊,那是一把钥匙呢。
这钥匙啊,能把前朝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给揭开,能让萧北辰从阴影里走出来,更能让她在这个乱哄哄的世道里,真正地扎下根来。
“明天我去后山找菌菇,”她突然就笑了,把铁牌往怀里一塞,眼睛里闪着那种狡黠的光,“你跟我一块儿去呗,我教你认认哪种菌子熬汤最鲜。顺便啊,你再帮我瞅瞅哪棵树底下,还藏着‘祖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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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霜色未褪尽时,苏锦绣已蹲在灶前。
竹筛子在她膝头轻晃,筛网间漏下的细灰落在石板上,像撒了层薄雪——灰白微凉,指尖拂过时簌簌滑落,留下几道浅痕,触感如初冬的蛛丝,干涩而易碎。
晨风从门缝钻入,带着露水的湿意,撩起她袖口粗布的毛边,也送来远处山林清冽的气息,夹着松针与腐叶的幽香。
耳畔是竹筛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时间被筛成了尘。
她昨夜特意留了半灶冷灰——前日熬醒味引时,鱼骨粉碾得太细,混着灶灰落在残页边缘,竟让几个红点颜色深了几分。
此刻回想起来,倒不像是巧合。
她忽然记起幼年在外祖母染坊见过的一幕:陈年的靛蓝布浸在温灰水中,原本褪色的金线竟渐渐显出纹路。
“灰遇温物,能唤沉迹。”外祖母当时如是说。
这残页上的朱砂点,或许正是被鱼骨摩擦生热、灰中余温所激,才悄然变色。
此时晨光斜斜切进院子,苏锦绣捏着那张蓝皮残页凑近,后颈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耳后薄红——果然,那些被她当霉斑的极细朱砂点,在逆光下连成三组星斗状,最中央的点与萧北辰给的铁牌龙纹断口严丝合缝。
“阿娘说,好田要认山形水脉。”苏锦绣低笑出声。
她从箱底翻出块褪色丝绢,金线绣着江南老家的田垄,指尖抚过那熟悉的曲线,此刻摊开在灰上,竟与残页点阵重叠了七分。
山势走势像条蛰伏的龙,水脉蜿蜒处恰是星斗交汇点。
触感微涩,丝线早已失了光泽,在灰白底色上隐隐浮凸。
“九渊藏仓图。”她指尖一颤,想起之前在尚书府听清客闲聊,说前朝为防战祸,在各地设隐秘粮库,以星象、山形、灶灰为引标记。
她咬唇沉吟片刻,终是取来艾草浓汁,调了灶灰搅成糊状。
外祖母说过:“墨藏于阴,见阳则现。”或许须得避光施术。
她犹豫着先用指尖蘸少许灰浆点在角落——纸面微微泛潮,却无变化;又添了些艾汁,再涂一遍……终于,那一角浮起淡淡的墨痕,如同月光破云,幽幽浮现。
成了!
午时的灶房飘着艾草苦香,烟火气混着草木焦味钻入鼻腔,辛辣中带一丝回甘。
小石头蹲在门槛上啃红薯,守着半开的木门,逢人问就瞪圆眼睛:“娘子在炼仙汤引,凡人看不得!”屋内,炭火烧得噼啪响,光影在她脸上游移,忽明忽暗。
苏锦绣将鹅毛蘸浆,薄薄涂在残页背面——为何是背面?
她不知,只觉冥冥中有种直觉牵引。
火塘里的热浪扑在脸上,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纸角,洇开一小片灰晕,指尖触到那湿痕,微黏而温。
她盯着纸面,连呼吸都轻了——
第一行小篆刻出来时,她的指甲掐进掌心。
“柳南穴启,北岭钥应。”八个字像淬了冰,顺着血脉往骨头里钻。
墨色由淡转浓,仿佛自纸中生长而出,笔锋凌厉如刀刻,每一道转折都带着金属般的冷光。
紧接着七个红点次第亮起,最亮的那个在河湾老柳树下,前日她带人翻地,那棵老柳树根下的土明显松过,原是赵三挖过地库!
另一个点……苏锦绣顺着方向比画,心跳漏了半拍——鹰嘴崖下,萧北辰猎户屋后方百步!
傍晚的风裹着柴烟,呛得人眼眶微酸,眼角沁出一滴泪,滑过颧骨,落入衣领。
苏锦绣提了半锅清汤往村后走,陶锅用粗布裹着,还带着余温,熨帖着手心。
猎户的篱笆门虚掩着,她把锅轻轻放在石墩上,敲了敲门板:”萧大哥,夜里巡山辛苦,喝口暖胃。”
门”吱呀”开了条缝。
萧北辰的影子投在地上,像道沉默的墙。
“汤里加了艾草,避阴邪。”她抬头看他,眼尾弯出小弧度,”我熬多了,你别嫌。”
萧北辰没说话,伸手接过陶锅时,指尖擦过她手背。
他的手粗糙,带着常年握弓的茧,那触感如枯枝拂过花瓣,短暂却深刻。
苏锦绣转身要走,听见身后极轻的一声:”谢谢。”
这声谢谢还没散在风里,村头就炸开了骂声。
“凭什么小石头能多喝半勺?”
“官粮是大家的,凭啥她苏娘子说了算?”
苏锦绣脚步一顿。
她认得这声音——是赵三的赌友王二,前天还在她灶前磕头求汤喝。
此刻他蹲在共济灶前,破碗往地上一摔,溅得泥地都是稀粥:”我家娃饿了三天,就喝这?
怕不是她藏了好米自己吃!”
几个身影从墙角晃出来,跟着起哄。
李阿婆拄着拐冲过来,拐杖敲得青石板响:”你们良心让狗啃了?
苏娘子天没亮就起来烧火,半夜还在筛米!”
她抄起勺子往王二碗里舀了满满一勺:”喝!
喝不死你!”
王二缩了缩脖子,却梗着脖子喊:”我不喝!
谁知道有没有毒?”说着竟把碗里的粥倒在地上,稀糊糊的一片,引来了几只觅食的母鸡,咯咯啄食,爪子刨起泥星四溅,空气中顿时弥漫着馊粥与尘土混合的浊气。
围观的村民渐渐多了。
张婶攥着空碗犹豫:”前日我家那碗,喝着是香……可这王二说的……”
“香个屁!”赵三从酒坊晃出来,酒气熏得人后退两步,”我早说她不安好心!
你们等着,过两天就该管你们要粮票,要银钱——”他踉跄着指向苏锦绣,”苏娘子?我看是苏财神!”
苏锦绣站在人群外,看着被踩脏的粥,听着此起彼伏的议论。
她摸了摸怀里的残页。
风掀起她的裙角,她突然笑了,赵三急了,急得连破绽都顾不上藏。
夜风吹熄了最后一缕晚霞,村道上的脚步声渐渐稀疏。
小石头抱着空陶锅跑回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娘子,萧大哥把汤都喝了!”
那夜,苏锦绣坐在灶前,听着窗外虫鸣起落。
她反复摩挲着怀中的残页,她知道,赵三不会善罢甘休,必有一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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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寅时末,霜气未消,村头共济灶前已聚了黑压压一片人。
苏锦绣舀粥的手顿了顿——人群最前排,那个昨日骂得最凶的王二,正冲她挤眼睛。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人群后挤进来个赤膊壮汉,手里攥着个豁口粗瓷碗,指节捏得发白。
“都让让!”壮汉吼了一嗓子,碗往石桌上一摔,”我倒要看看,这粥里到底有没有毒!”
第三日正午的日头毒得很,灶台上的铁锅被晒得烫手,隔着粗布都能感到灼热。
苏锦绣立在垒高的木凳上,粗布裙角沾着粥渍,手里那半碗冷饭却攥得稳当——米粒硬得硌手,是昨夜她特意留的,故意没泡热水回软。
“锅底见底了?”壮汉摔碗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麻雀,陶片在泥地上裂成星子,”苏娘子,你当我们是瞎的?
前日还熬稠粥,今日就清水寡汤?”他身后几个青壮往前挤,胳膊肘撞得灶边的木盆哐当响,”掀锅!
我倒要看看她藏了多少好米!”
苏锦绣望着人群里晃动的头巾和粗布衫,喉间泛起股涩意,昨日王二挤眉弄眼时,她就猜到赵三要掀桌子了。
这些人里,有真饿红眼的,有被赵三塞了半吊钱当枪使的,还有跟着起哄图热闹的。
她捏紧冷饭,指节发白,却在开口时笑出了声:”诸位若不信我,大可现在冲上来抢。”
这话像块烧红的炭掉进冰窖,人群霎时静了。
最前排的张婶攥着空碗的手一抖,碗沿磕在膝盖上:”苏娘子你……”
“但这饭——”她举起粗陶碗,冷饭在日光下泛着灰,”是我昨夜一口没吃,留给今日最饿的孩子。”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停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小妞妞身上——那是王二家的闺女,瘦得脖颈支不住脑袋,”小妞妞,你说,婶子昨日可曾藏过一粒米?”
小妞妞嘴唇动了动,被挤上来的王二一把拽到身后:”小娃懂什么!”他脖子涨得通红,可声音发虚,”我就问你,粮呢?”
“粮在北岭断沟。”苏锦绣话音未落,人群炸开一片抽气声。
她望着赵三躲在老槐树后的身影,那抹青布衫正抖得厉害,”昨夜有人挖开断沟,想偷运埋在那里的第二批粮。
幸而猎户萧北辰巡山发现,一人一弓,挡了整整一夜。”
“真有第二窖?”张老鳏的拐杖戳在地上,震得土粒飞溅。
他年轻时当过兵,最见不得偷摸事,”苏娘子,你说的可准?”
“准。”苏锦绣点头,目光扫过人群里交头接耳的妇人,”但我不开,开一窖,乱一村;不开,反而能试出人心。”
她把冷饭递向小石头,孩子睫毛颤得像蝴蝶,摇头:”婶娘先吃。”
“我已经吃饱了。”她摸了摸孩子冻红的耳朵,”因为我相信,总有人不会让我白忙。”
风突然卷着灶膛的余灰刮过来,迷了李阿婆的眼。
老太太抹着泪从人群里挤出来,枯枝似的手往灶边木箱里一探,”当啷”两声——两枚铜钱落进箱底,”我捐一勺米,不多,就当给小妞妞熬碗稠的。”
柳氏寡妇跟着挤上来,竹篮往石桌上一放,里面堆着半升糙米,沾着新鲜的稻壳:”我家省一顿,够烧三瓢水。”她撩起围裙擦脸,露出腕上褪色的银镯,”我男人走时说,人心比米金贵。”
张老鳏的拐杖敲得青石板咚咚响:”我守夜!防贼!”他扯过旁边的二壮,”你小子会爬树,明儿跟我蹲房梁!”
人群像被点着的干柴,这个递来半把黄豆,那个摸出藏在瓦罐里的红薯。
小石头举着冷饭碗跑前跑后,碗里的米越堆越高,最后竟溢出了白生生的尖儿。
赵三缩在树后,指甲掐进树皮里。
他看见王二蔫头耷脑地捡起地上的陶片,看见自家婆娘攥着他藏在草垛里的半袋米,咬着牙往木箱里送。
山风掀起他的青布衫角,露出里面汗湿的中衣——他昨夜派去挖地库的三个泼皮,到现在都没回村。
“北岭地库暂封。”苏锦绣踩着木凳,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水,”由五人轮值看守,张老鳏、柳氏、李阿婆、二壮、小石头。”她望着小石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又补了句,”小石头年纪小,负责记名册。”
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赵三转身要走,却被苏锦绣叫住:”赵三兄弟,你前日说要帮着守粮,今日可愿在轮值册上画个押?”
他僵在原地,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阳光透过槐树叶子洒在他脸上,把青灰色的脸照得更丑了。
月上柳梢时,苏锦绣蹲在灶前添柴。
木柴噼啪炸响,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
门闩”咔嗒”一声轻响,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股若有若无的松脂味,是萧北辰箭囊上抹的防裂油。
“肩上的伤?”她转身时手里已攥着个药包,”猎户巡山还能挂彩?”
萧北辰站在月光里,肩头的粗布渗着血,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解下箭囊放在桌上,金属碰撞声里,一块青玉残片滑了出来:”鹰嘴崖下确有一库,入口被巨石封死,需双钥并启。”玉片上的虎符纹被月光镀了层银,”这是守陵令信物,另一半…应在京城宗庙地宫。”
苏锦绣捏起玉片,指尖触到冰凉的纹路。
她想起白日里在萧北辰屋前转的那圈——西墙离地三尺有个拇指大的洞,是箭孔;屋顶茅草斜度与猎户屋常见的三十度不同,是四十五度,恰好能遮住月光。
“你屋西墙三尺高有个小孔——那是箭孔,专为夜间狙敌设计;茅草倾角四十五度,是为了遮月光防夜袭标记……这不是猎户该懂的东西。”她声音压低,“更奇怪的是,你第一眼看到那碗汤时,呼吸停了一瞬——那是认出了某种信号。艾草汤不是寻常驱瘴之物,它是……守陵人之间的暗记,对吗?”
萧北辰眼神微动,却没有否认。
她将玉片嵌入怀里的铁牌缺口,严丝合缝的”咔”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山巅传来一声狼嚎,悠长而清冽,惊起林间宿鸟。
万籁俱寂中,唯有灶膛里的火星噼啪炸响。
“当年我爹被毒杀时,我藏在哨岗暗格里……后来,我就住进了那座荒废的屋子。”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们以为前朝余孽早已死绝。”
苏锦绣没有打断。
她只是轻轻握住他沾血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心跳透过掌心传来,温热而坚定。
“现在,”她低声说,“它不再只是你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