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仓库那扇破木门后挪开，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丁点，但胸腔里那股被无形大手攥住的窒息感，却丝毫未减。
王经理和陈副局……布票……分钱……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脑子里反复烫下印记，让他一阵阵发懵。他就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小木匠，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把活儿干好，攒点钱，风风光光地把沈兰香娶回家。可现在，他好像一脚踩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那浑浊的泥水下面，藏着能把他彻底吞没的东西。
他不敢再多待一秒，生怕王经理或者陈建业去而复返。他猫着腰，像只受惊的兔子，沿着仓库的阴影，几乎是溜着边，快速离开了百货公司后院。直到重新汇入街上逐渐多起来的人流，感受到夏末早晨那带着点燥热的阳光照在身上，他才敢大口喘气，但手脚依然冰凉。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把听到的告诉别人？告诉谁？沈兰香？不行，不能把她也扯进来。告诉派出所？他一个平头百姓，空口白牙，去告两个领导干部？谁会信？搞不好还得被扣上个“诬告”的帽子！
林卫国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第一次觉得这熟悉的县城街道，变得危机四伏。他甚至觉得路过的行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探究，好像都知道他怀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不能慌，一定不能慌。也许……也许事情没他想得那么糟。王经理和陈副局之间有什么勾当，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离他们远远的，应该就没事了吧？对，只要他不说，谁也不知道他听到了那些话。
这么一想，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但他还是决定，最近要尽量减少去百货公司的次数，就算去，也尽量避开王经理。那块梅花手帕，更是被他划到了“极度危险”的范畴，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碰任何来历不明的东西。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林卫国心神不宁地往家走的时候，关于“布票即将全面取消”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清河县的大街小巷疯传开来。
“听说了吗？以后买布不要票了！”
“真的假的？我那还有十几尺布票没用了呢！”
“赶紧去百货公司扯布啊！去晚了好看的花色都没了！”
这消息对于习惯了凭票购物的老百姓来说，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恐慌和抢购的情绪迅速蔓延。等到下午，县百货公司的布料柜台前，已经挤满了人，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
“同志，给我扯那匹红底白花的！要五米！”
“我要那蓝色的的卡，全要了！”
“别挤别挤！排队！排队听见没有！”
售货员们忙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平时摆放整齐的布匹被扯得乱七八糟，地上还掉了不少剪刀、量尺。人群里，有真心想囤布的，有凑热闹的，还有想趁机浑水摸鱼的。
林卫国在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不安，又冒了出来。布票……又是布票！他眼前闪过王经理和陈建业在后院争吵的画面，王经理那句“布票眼看就要取消了，这节骨眼上……”言犹在耳。难道他们争吵，跟这布票取消的消息有关？他们是在急着处理之前用布票搞来的好处？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心里更是打定主意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而此时，百货公司后院，曾经发生过争吵的地方，此刻气氛更加凝重。
王经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外面营业厅抢购的喧嚣声不断传进来，每一声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敲打。他刚才去前面看了一眼，那混乱的场面让他心惊肉跳。更重要的是，布票取消的消息一来，他和陈建业之前利用职务之便，截留、倒卖的那些布票，以及用布票换来的各种紧俏商品，一下子就成了烫手山芋！必须尽快处理干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踏实，尤其是想到仓库里还放着最后一批没来得及出手的“东西”。他咬了咬牙，决定再去找陈建业商量一下，这东西到底怎么处理才万无一失。
他瞅了个空子，悄悄溜出办公室，再次来到了后院。他左右看看没人，正准备往商业局那边去，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又跑来干什么？还嫌不够乱吗？”
王经理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陈建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脸色比上午更加难看。
“建……建业老弟，”王经理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我……我这心里实在没底啊！外面都抢疯了！仓库里那最后一批……那可是一大捆啊，要是被查出来……”
“闭嘴！”陈建业低喝一声，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咬着牙道，“慌什么！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那东西，今晚必须处理掉！烧了，或者扔河里，总之，不能留到明天！”
“可是……那值不少钱呢……”王经理一脸肉疼。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陈建业一把揪住王经理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眼神凶狠地逼视着他，“王大勇，我告诉你，现在是什么形势你不知道吗？‘严打’！上面动了真格的！你要是因为这点破烂玩意儿把咱俩都折进去，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王经理被他眼里的狠厉吓得一哆嗦，腿都软了，连连点头：“处理，处理！今晚就处理！我……我亲自去……”
“还有！”陈建业松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语气森冷，“那个小木匠……林卫国。我总觉得不踏实。他昨天捡了手帕，今天你又在他面前露了怯……我警告你，把你那点破事管好，特别是那个张小花！要是因为她坏了事，你知道后果！”
听到“张小花”的名字，王经理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建业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身快步离开，身影消失在院墙的拐角。
王经理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后院，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浑身发冷。陈建业的警告像一把刀子悬在他头顶。仓库里的那捆东西是隐患，张小花是隐患，那个看似老实的小木匠林卫国，现在也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疙瘩！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满脑子都是如何“处理”掉这些麻烦。他必须自保，必须把所有的隐患都清除掉！一个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他被恐惧填满的心里滋生、蔓延……
而这一切，再次被一个人无意中看在了眼里。
林卫国！
他心神不宁地在家待了半天，最终还是觉得不放心。他想起自己有件小工具好像落在了仓库，想着趁现在百货公司前面乱糟糟的，没人注意，去把工具拿回来，以后就尽量不去了。
他绕到后院，刚走到仓库附近，就远远看到了王经理和陈建业再次碰头的一幕！他吓得赶紧缩到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大气不敢出。
虽然距离有点远，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他清晰地看到了陈建业揪住王经理衣领那凶狠的动作，看到了王经理那吓得快瘫软的样子！也看到了陈建业离开时那冰冷的眼神，以及王经理站在原地，那失魂落魄、继而脸上闪过狰狞和决绝的表情！
林卫国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们还在纠缠布票的事！而且，矛盾似乎更激烈了！王经理那表情……让他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
他不敢再去找什么工具了，趁着王经理还没发现他，沿着来时的路，再一次像逃命一样，飞快地离开了百货公司。
走在回家的路上，林卫国只觉得脚步无比沉重。他知道，自己卷进的这个漩涡，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危险。王经理和陈建业之间，绝对不只是简单的争吵，他们之间有着见不得光的巨大利益，而现在，这利益似乎面临着暴露的风险！
他该怎么办？他一次又一次地撞见他们的秘密，他们会不会已经察觉？会不会……对他下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林卫国的心脏，越收越紧。
夜幕，渐渐降临。清河县华灯初上，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个夜晚，注定漫长而难熬。
林卫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吠声，都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夜晚，百货公司女工宿舍里，那个名叫张小花的、拥有梅花手帕的漂亮女售货员，也正对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心神不宁。她抚摸着脖子上一条新买的丝巾，想着王经理白天看她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王经理答应过要尽快离婚娶她的，可最近……他的态度好像变了很多。
而在县城另一头，陈建业家的书房里，灯一直亮到后半夜。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信纸上一个字也没写，只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眼神深邃，不知道在谋划着什么。
夜，深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刷着清河县的大街小巷，电闪雷鸣，仿佛要涤荡世间所有的污浊与秘密。
然而，有些秘密，注定要用鲜血才能掩盖。
林卫国在雷声中迷迷糊糊睡去，梦里，他看见一条绣着红梅的手帕，在暴风雨中上下翻飞，最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拽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