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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雪未歇,洛水已近。

辞别徐岩,沈青君再次孤身上路。怀揣着那块冰冷的“潜鳞令”碎片,肩负着远超她年龄与身份所能承受的沉重秘密,她像一叶被投入激流的孤舟,朝着洛州城的方向,艰难前行。

徐岩为她指了一条更为隐蔽、绕行山麓的小路,避开了可能设有盘查的官道枢纽。临别前,他将自己那件破旧却厚实的羊皮袄强行塞给了她,又给了她一小袋掺了麸皮的粗粝干粮和几块火石。

“丫头,保重。”老卒那只独眼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深邃,“若能活着回来……老子请你喝酒。”

沈青君深深一揖,没有多言,转身没入风雪。她知道,这或许就是永别。

接下来的几日,她昼伏夜出,凭借着《坤舆录》的指引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穿梭在洛州城外的丘陵与荒村之间。越靠近洛州城,气氛似乎越发凝滞。偶尔能远远望见官道上奔驰而过的驿马,或是小股巡弋的兵丁,他们的甲胄在灰白的天色下闪着冷硬的光。她甚至在一处荒村残破的墙壁上,看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海捕文书,上面的人像虽粗糙,但那眉宇间的轮廓,竟与赵衡有几分相似!她的心瞬间揪紧,不敢停留,迅速绕行。

洛州,这座因漕运而兴盛的北方重镇,如同一头巨大的、蛰伏在冰雪中的凶兽,沉默地张开了它危机四伏的怀抱。

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她抵达了洛水之畔。宽阔的河面大部分已封冻,覆着厚厚的积雪,唯有河心处,因水流湍急,尚有一线墨黑色的河水在浮冰间挣扎涌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河岸两侧,密密麻麻停泊着数以百计、大小不一的漕船,此刻皆被冰雪覆盖,桅杆如林,寂静无声,仿佛一片被冻结的船舶坟场。

而在靠近城门码头的河岸高处,鳞次栉比地搭建着大片低矮、杂乱的黑瓦木屋,这便是依附漕运而生的棚户区,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洛州漕帮的根基所在。即便是在这严寒天气,依旧能看到一些裹得如同粽子般的苦力,在冰面上凿洞取水,或是搬运着少量仍需转运的货物。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煤烟味,以及一种底层挣扎求生的、混杂着汗臭与劣质食物的复杂气息。

沈青君没有立刻进入那片棚户区。她寻了一处能俯瞰码头、相对隐蔽的废弃望楼残骸,躲在背风的角落,仔细观察着。她需要先摸清情况,找到切入的契机。徐岩只告诉她孙德海可能混迹于漕帮,但漕帮内部派系林立,结构复杂,如何找到一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前朝廷官员,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想起了那块“潜鳞令”碎片背面的波浪纹暗记。徐岩说这是漕帮的标记。她需要找到认得这个标记,并且可能还与“潜鳞会”有隐秘联系的人。

观察了半日,她注意到,在码头靠近一座挂着“漕运公道旗”的二层木楼附近,活动的帮众似乎与其他苦力有所不同。他们衣着虽也朴素,但更整齐干净些,腰间大多佩着短棍或解腕尖刀,神色间带着一股底层管事的精明与剽悍。那木楼门前,还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悬挂的旗帜图案,正是一道简化的波浪纹!

那里,很可能就是漕帮某个头目的据点,或者,是处理帮务的场所之一。

如何接近?

直接出示潜鳞令碎片?风险太大,若对方已叛变,或者根本不认此物,她便是自投罗网。

假装寻亲投靠?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和引荐。

正当她苦思对策之时,码头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名漕帮打扮的汉子,推搡着一个衣衫褴褛、抱着个破包袱的老者,骂骂咧咧地朝着木楼走去。

“老不死的!敢在咱们漕帮的地盘上撒野!偷东西偷到爷爷头上了!”

“跟他废话什么!拖进去,按帮规处置!”

那老者似乎吓坏了,连连作揖哀求,口音带着浓重的南方腔调,话都说不利索。

沈青君心中一动。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让她合理进入那栋木楼,并且不引人怀疑的机会。

她迅速从藏身处出来,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头巾,将羊皮袄裹紧,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逃难而来的普通民女。然后,她快步朝着那骚动发生的地方走去。

“几位大哥!几位大哥请留步!”她跑到近前,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惊慌与急切,用上了几分在兰台别库听来的、夹杂着各地口音的官话。

那几名漕帮汉子停下脚步,狐疑地看向她。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壮汉,不耐烦地喝道:“哪来的丫头片子?滚开!别妨碍爷们办事!”

沈青君怯生生地指了指那被抓住的老者,对刀疤脸道:“这位大哥,他、他是我阿爷!我们从南边逃难来的,阿爷他年纪大了,脑子有些糊涂,绝不是有意冒犯几位大哥!求大哥高抬贵手,放过我阿爷吧!”她说着,眼中迅速泛起了泪光,演技竟是出奇地逼真。这并非全然伪装,连日来的恐惧、委屈与无助,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那被抓的老者愣住了,茫然地看着沈青君,似乎想分辨这是谁。

刀疤脸打量了一下沈青君,见她虽然满面风霜,但眉目清秀,不似寻常村姑,语气稍缓:“你阿爷?他偷了我们库房里的盐巴!这可是重罪!”

盐巴?沈青君心中快速盘算,私盐贩卖是漕帮重要财路之一,偷窃盐巴,确实触犯帮规。

“大哥明鉴!”她连忙从怀中(实则从贴身暗袋)摸索出几块仅剩的、稍微成色好点的铜钱,双手奉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我们实在是饿得没办法了……这点钱,就当是赔偿,求大哥行行好,饶了我阿爷这次吧!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点铜钱自然不够看,但沈青君那副楚楚可怜、走投无路的模样,却让几个汉子有些犹豫。他们虽是帮众,但也并非完全不讲情理,尤其对方还是个年轻女子和一个糊涂老人。

刀疤脸看了看沈青君手中的铜钱,又看了看她那泫然欲泣的脸,皱了皱眉,对旁边一人道:“去,禀报陈管事,看怎么处置。”

一名帮众应声跑进了那栋挂着波浪旗的木楼。

不多时,那人回来,对刀疤脸道:“陈管事说了,既然是逃难的,又是初犯,教训几句,把盐巴追回就算了。让他们赶紧滚,别在码头碍眼。”

刀疤脸闻言,一把从那老者怀里夺过那个破包袱,果然露出里面一小袋粗盐。他掂量了一下,恶声恶气地对沈青君和那老者道:“听见没?算你们走运!陈管事发了话,赶紧滚蛋!再让爷们看见,打断你们的腿!”

沈青君心中暗喜,连忙拉着还在发懵的老者,千恩万谢地离开了码头区域,直到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才松开手。

那老者这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给沈青君磕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多谢姑娘!”

沈青君连忙将他扶起:“老伯快请起,举手之劳而已。”她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老伯,您不是洛州本地人吧?怎么……”

老者叹了口气,老泪纵横:“小老儿是江南人,家乡遭了水灾,跟着同乡想来北边投亲,谁知走散了,盘缠也用尽……实在是饿得不行,才……才做出这等丑事……多谢姑娘,不然小老儿今日怕是……”

沈青君心中恻然,乱世之中,这等惨事比比皆是。她将身上剩下的干粮分了一大半给老者,又指点了他一处可以暂时栖身的破庙方向。

打发走老者,沈青君却并未离开。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她成功地引起了漕帮的注意,并且,知道了那栋木楼里,有一位“陈管事”。

这位陈管事,在帮中似乎颇有地位,而且,似乎并非完全不近人情。他,会不会就是自己要找的突破口?

她没有再贸然行动,而是在码头棚户区边缘,找了一间最不起眼、只需几个铜板就能住一晚的大通铺客栈住下。客栈里鱼龙混杂,气味难闻,但消息也最为灵通。

她耐心地等待着,一边倾听来自四面八方的闲言碎语,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她需要找到一个更自然、更不引人怀疑的方式,去接触那位陈管事,并且,试探他是否与那波浪暗记,与“潜鳞会”有关。

机会,在第二天下午出现了。

她听到同住客栈的两个脚夫闲聊,说起漕帮近日正在为年前最后一批抵港的“压舱石”招募临时记账的人手。因为年关将近,帮里识文断字的账房大多家中有事,而清点核对那些看似不起眼、实则也夹杂着些许私货的压舱石,需要细心且略通文墨之人。

记账……

沈青君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她立刻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便朝着那栋挂着波浪旗的木楼走去。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惊慌失措的逃难女子,而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小门小户读过几年书的女子的矜持与稳重。

木楼前依旧有帮众看守。她上前,对守卫福了一礼,声音清晰地说道:“这位大哥,小女子听闻贵帮招募临时账房,略识得几个字,也会些简单的算学,特来毛遂自荐。”

守卫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她,一个女子来应征账房,倒是少见。他进去通报了一声,很快出来,示意她进去。

木楼内陈设简单,却透着一股粗犷的力量感。正中坐着一位年约四十、面色黝黑、手指骨节粗大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蓝布棉袍,正低头拨弄着一个黄铜算盘,想必就是那位陈管事。旁边还站着几个帮众。

沈青君走上前,再次行礼:“小女子沈青,见过陈管事。”

陈管事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在她脸上扫过,带着审视。沈青君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你会记账?”陈管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压迫感。

“略通一二。”沈青君答道,“家父原是塾师,教过小女子《九章》,也曾帮邻里记录过田租账目。”她早已编造好了身份。

陈管事不置可否,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旧账册,指着一处:“念来听听。”

沈青君依言念出,声音平稳,字正腔圆。

陈管事又随口出了几道简单的算学题,沈青君均对答如流。

“嗯。”陈管事点了点头,脸色稍霁,“倒是认得字,算盘也使得。”他沉吟片刻,“眼下确实缺人。工钱一日三十文,管两顿饭,只做到年关封印前。活儿不轻省,要跟着去码头清点,风吹日晒,你一个女子,受得了吗?”

“小女子不怕辛苦。”沈青君立刻答道。

“那好。”陈管事似乎也是个爽快人,“明日辰时,准时到此点卯。会有人带你去码头。”他挥了挥手,示意旁边一个帮众,“带她去录个名字,领个临时腰牌。”

“多谢陈管事。”沈青君心中暗喜,面上却依旧平静,再次行礼后,跟着那名帮众去了偏房。

办理简单的登记时,她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那名帮众腰间悬挂的木制腰牌,上面刻着的,正是那道波浪纹!

她成功潜入了。

第一步,已然迈出。

接下来,就是在这漕帮内部,小心翼翼地寻找那个名为孙德海的身影,以及,探查那隐藏在波浪纹之下的,究竟是敌是友。

走出木楼,洛水河上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冰碴的气息。

沈青君握紧了怀中那枚冰冷的潜鳞令碎片。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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