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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赵衡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空旷寂寥的库房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御史台察院御史,正八品下,官阶不算高,权柄却不小。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可谓是皇帝的耳目,朝臣的骨鲠。这等人物,平日里绝不会踏足兰台别库这等“坟场”。他口中的“奉旨查阅天宝年间旧档”,更是透着非同寻常的气息。

沈青君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刻意让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合乎身份的、面对上位者时的惶恐与茫然。她抱着那卷沉重的《内府器物出入账册》,后退半步,深深低下头,声音细弱:“不知御史大人驾临,奴婢失仪。大人欲查何档,奴婢……奴婢或可引路。”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试图将自己重新缩回那个不起眼的“整理书吏”壳子里。

赵衡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审视感,仿佛能透过她卑微的外表,看到她内心深处翻涌的波澜。他并未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踱开两步,视线扫过林立的书架,掠过那一函函沉睡的卷宗,语气带着几分感慨:

“兰台别库,名不虚传。谁能想到,这帝国百年的风云变幻,人事代谢,竟有大半都沉淀于此,与尘埃同朽。”他随手从身旁架上取下一函卷宗,指尖拂过函套上的题名,动作优雅,“沈姑娘在此多久了?”

他竟知她姓沈?

沈青君心头再凛。她流放至此,官牒上虽有记录,但一个初来乍到的御史,如何能立刻将名姓与人对上?除非……他并非“初来乍到”,也并非漫无目的地“奉旨查阅”。

“回大人,已两年有余。”她答得恭谨,心中警兆频生。

“两年……”赵衡轻轻放下卷宗,转身看向她,唇角依旧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终日与这些故纸为伴,不觉枯燥么?”

“奴婢戴罪之身,蒙朝廷恩典,得此栖身之所,不敢言枯燥。”沈青君对答如流,言辞谦卑,将自己牢牢定位在罪吏的角色上。

赵衡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又似乎毫不在意。他不再绕圈子,直接道:“本官此行,是为查阅天宝初年至天宝十年间,所有与淮南道、河南道漕运相关的异常损耗、物资核销,以及……涉及各地驿站非正常裁撤、人员变动的记录。”

他的话语清晰,目标明确。淮南道、河南道漕运……驿站非正常变动……这几个词,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沈青君的心上。这与她正在追查的线索,重叠之处太多!是巧合,还是他根本就是冲着同一件事而来?

她强压住狂跳的心,努力让声音不露异样:“大人所需卷宗浩繁,分散于户部、工部、漕司及各地档案之中,恐需时日整理。不若大人先至值房稍坐,容奴婢稍作梳理,再呈予大人过目?”

她需要时间,需要思考,需要弄清楚这位赵御史的真正来意。

赵衡却摆了摆手:“不必麻烦。本官随你一同查找即可。正好,也可向你请教此库存档规例。”他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容拒绝。

沈青君知道,推脱不得。她只能应是,心中念头急转。将他引向无关紧要的区域?但以他的精明,只怕很快便会识破。若直接带他触及核心,岂不是自投罗网?

权衡片刻,她有了决断。既然避不开,不如顺势而为,或许能从他口中,探听出一些消息。

“既如此,大人请随奴婢来。漕运相关卷宗,多存放在甲字柒号至拾贰号架。”她侧身引路,姿态恭顺。

赵衡颔首,跟在她身后。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官袍的下摆拂过积尘的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沈青君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并非停留在书架上,而是时常落在她的背影上,带着审视与考量。

库房深处,光线愈发晦暗。只有她手中灯笼和一盏临时点燃、置于书架隔板上的油灯,提供着有限的光明。两人的身影被拉长,投在巨大的书架上,随着火光摇曳,恍若鬼魅。

沈青君依照存档目录,先从甲字柒号架取下一批关于淮南道漕运总体数额的卷宗,递给赵衡。赵衡接过,并未立刻翻阅,而是问道:“沈姑娘在此两年,于这些旧档可有何发现?譬如,一些不合常理之处,或是……引人遐想的巧合?”

他问得随意,沈青君却听得心惊。她垂眸,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裙角,低声道:“奴婢愚钝,只知按例整理,不敢妄加揣测。”

“是不敢,还是……不愿?”赵衡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沈青君沉默不语。

赵衡也不逼迫,自顾自地翻开一卷,就着灯光浏览起来。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扫过,似乎便能捕捉关键。看了片刻,他忽而问道:“天宝五载,淮南道漕运损耗,比之往年,似乎高出些许。依你看,是何缘故?”

这是一个试探。沈青君谨慎答道:“漕运损耗,受天时、河道、人力诸多因素影响,年年不同。天宝五载,或因汛期水患,亦未可知。具体缘由,需查阅当年工部河道疏浚与户部核销细目方能断定。”

回答中规中矩,滴水不漏。

赵衡抬眼看了看她,笑了笑,未置可否,继续翻阅。库房中一时只剩下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沈青君心中焦急,她必须设法掌握主动,至少要知道,这位赵御史,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是来掩盖真相,还是来揭露真相?或者说,他代表着朝中哪一股势力?

她心一横,决定冒一次险。

趁着赵衡专注于手中卷宗,她状似无意地走到甲字玖号架前,假意寻找另一份文档,手指却“不小心”带落了架上一函不太起眼的卷宗。

“啪嗒”一声,卷宗落地,扬起一小片灰尘。

“奴婢失手!”她连忙告罪,俯身去捡。在拾起的瞬间,她刻意让那函套的标题——《天宝五载淮南道漕司与洛州驿往来文书辑要》——在灯光下,对着赵衡的方向,显露了一刹那。

她动作不停,迅速将卷宗拾起,拍去灰尘,就要放回原处。

“且慢。”赵衡的声音响起。

沈青君动作一顿,心跳如擂鼓。

赵衡已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卷宗上。“《天宝五载淮南道漕司与洛州驿往来文书辑要》?”他重复了一遍函套上的名字,眼神微动,“洛州驿……可是包括那个已废弃的‘落霞坡’驿站?”

他果然知道落霞坡!

沈青君竭力保持镇定,答道:“是。据奴婢所知,落霞坡驿站于天宝五载后废弃。此卷宗想必记录的是废弃前的一些往来文书。”

“拿来与本官看看。”赵衡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

沈青君只能将卷宗递上。她低着头,屏住呼吸,等待着对方的反应。这份文书里,正有她昨日发现的那片污渍和“丙戌年腊月,驿丞周明,验”的记录!

赵衡接过,并未立刻翻到那一页,而是从开头细细浏览。他的手指修长,翻动纸页的动作带着一种文官的优雅与力量感。库房内静得可怕,沈青君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记载那批“废弃杂器”运往落霞坡,并由周明签收的那一页。也停在了那片污渍和那行小字旁。

他的目光,在那片污渍上停留了许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似乎在辨认,在思索。

沈青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出了什么?

忽然,赵衡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沈青君:“沈姑娘,你昨日整理过此卷?”

该来的,终究来了。

沈青君知道,此刻再否认已是徒劳。她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是。奴婢昨日例行整理时,曾翻阅过此卷。”

“哦?”赵衡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那你可知,这片污渍,是何物所致?”

沈青君摇头:“奴婢不知。或许是茶水,或许是……墨渍?”

“墨渍?”赵衡冷笑一声,指尖轻轻点在那片淡褐色的污渍上,“沈姑娘家学渊源,难道看不出,这颜色、这质地,更像是……干涸的血迹吗?”

血……血迹?!

沈青君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那片污渍。经他一点,那淡褐色的痕迹,在昏黄灯光下,确实透出一种诡异的、不同于墨迹的色泽和质感!

“而且,”赵衡的声音冷峻如冰,“这行‘丙戌年腊月,驿丞周明,验’的笔迹,你不觉得,与这卷宗内其他周明的签名字迹,略有不同吗?虽极力模仿,但起笔收锋的细微习惯,骗不了人。这行字,恐怕并非周明亲笔所书!”

并非亲笔?那会是谁?为何要模仿周明的笔迹,在这可能有血迹的文书旁,写下这句看似寻常的记录?

一个更可怕的推测浮现在沈青君脑海:难道周明在签收这批“废弃杂器”时,就已经遭遇不测?这行字,是凶手伪造的?那片污渍,就是周明的血?!

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赵衡紧紧盯着她瞬间变化的脸色,缓缓道:“沈青君,你父亲沈文翰公,曾任史馆修撰,素以秉笔直书、考据精严著称。你流放至此,恐怕并非心甘情愿在此了此残生吧?你昨日翻阅此卷,今日又欲寻《内府器物出入账册》……告诉本官,你究竟,在查什么?”

他的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核心。

身份被点破,行踪被洞察,线索被串联。沈青君知道,自己已无处可藏。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原本微躬的脊背,迎上赵衡锐利的目光。那一刻,她眼中惯有的温顺与茫然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坚定,与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

“赵大人,”她开口,声音虽轻,却清晰无比,在这沉寂的库房中回荡,“您身为御史,纠察百官,肃整朝纲。那么请问,若您发现一桩陈年旧案,牵扯宫廷禁药,利用漕运系统流转,致使官员被灭口,真相被掩盖……您,是选择视而不见,以全自身与前程,还是选择……刨根问底,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她不再自称“奴婢”,目光灼灼,如雪地寒星。

这一次,轮到赵衡,沉默了。他凝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蕴藏着惊人力量与锋芒的女子,脸上的玩味与从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库房内,灯火摇曳。

两双眼睛,在空中交汇。

一方是执掌风宪的朝廷御史。

一方是背负罪名的史官之女。

中间,是跨越了三十年时光,沾染着疑似血迹的卷宗,与一个可能动摇国本的巨大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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