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的冬天阴冷潮湿。他回到了熟悉的城市,揣着几个月工地上攒下的钱和满肚子的见闻,兴奋地联系他昔日的朋友们。
然而,预想中的热烈欢迎并未到来。
约定的时间一推再推,好不容易凑齐了几个人,气氛却变得陌生。他们热烈讨论着高中的课程、新认识的老师、听不懂的社团活动,那些他完全插不上话的话题。他试图分享工地的“寻宝游戏”和新奇故事,换来的只是朋友们短暂的惊诧和一句“你真是吃了苦了”的感叹,随后话题又迅速回到了他无法参与的校园生活。
他不再是那个一呼百应、笑声最大的组织者,他成了一个坐在角落的、安静的旁观者。
「饼干,你说……是不是真的只有读书一条路?」
手机屏幕上,他发来的问题开始带上了一丝迷茫的底色。
「努力真的有用吗?为什么有时候感觉怎么做都不对?」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你一直以为的朋友,其实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你会怎么办?」
「饼干,世界上好像有我没我都一样,我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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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信息的频率越来越高,间隔也越来越短。
谢以宁心里一紧,虽然每次都会放下手头的事,耐心地追问、开导。但他总是用「没事,随便问问」、「可能我想多了」之类的话搪塞过去,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强撑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沮丧,仿佛在独自消化着某种不断累积的失望。
在过年的那个夜晚,刚吃完年夜饭不久,她的手机开始了连续不断的、急促的震动。那频率,带着一种不祥的决绝。
「今天他们跟我说有个朋友的妈妈不让他和我玩了,说我不读书。」
「我去找他们玩,他们要去看电影但是忘了叫我,然后给我买了奶茶,可是我不吃珍珠,这么多年了,还是没人记得,可我每次都会强调。」
「饼干,是不是一旦没用,就不会有人要了啊。」
「感觉我好像选了最错的一条路。」
「饼干,我想有人陪我玩。。」
字里行间弥漫出的巨大失望和自我怀疑,让谢以宁的心狠狠揪痛。她几乎能想象出他蜷缩在某个角落,看着窗外万家灯火,被全世界的热闹抛弃的孤独模样。她立刻坐起身,组织着语言,想要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想安慰他,想告诉他至少还有“梳打饼杆”记得他的一切……
就在这时,她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妈妈端着水果进来,看到她亮着的手机屏幕,皱起眉头:「宁宁,外面都是亲戚,出来见见,明天一早还要忙呢,等会帮妈妈收拾一下东西!」
「马上就好!」她应了一声,强烈的焦虑感让她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你先别想太多,不是你的问题!等我一下,我处理点事,马上回来跟你说!」
她匆匆放下手机,像完成一项项任务般,机械地应付完亲戚的寒暄,又心不在焉地帮着整理东西。过程中,思绪却早已飞回那个漆黑的对话框,内心被懊悔和焦急反复煎熬。等她终于得以脱身,再度拿起手机时,时间已经无情地跳到了凌晨两点。
聊天界面上,最后一条消息,是他于两个小时前发出的:
「饼干,新年快乐!」
后面,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她心中一空,斟酌着语句,写下一段长长的、充满安抚与解释的文字,想要弥补这要命的延迟。然而,当她用力按下发送键的瞬间——
屏幕上瞬间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以及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
「发送失败,请先添加对方为好友。」
他删了她。
谢以宁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停止了跳动。她不甘心地、颤抖着尝试重新发送好友申请,系统却再次弹出提示:
「对方已设置禁止添加好友。」
那个承载了她近一年默默关注、小心翼翼互动和无数复杂情感的「梳打饼杆」,那个她倾注了欣赏、心疼与守护欲的身份,就这么被他单方面地、彻底地,从她的世界里斩断。没有预兆,没有告别,没有留下任何解释的余地。
她呆呆地坐在床沿,窗外,零星的、迎接新年的鞭炮声和烟花声陆续响起,发出沉闷而遥远的声响,仿佛在为她这场戛然而止的守望,奏响悲凉的哀乐。
她握着手机,站在灯火通明的象牙塔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她看到了他发出的求救信号,却因为身在另一条疾驰的轨道上,连一句及时的回应都给不了。
愧疚,像暗处滋生的苔藓,在她心里一点点蔓延开来。她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她无法触及的地方,慢慢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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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夜,红色感叹号像一道冰冷的闸门,骤然斩断了所有联系。谢以宁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式重新添加,换账号、换理由,得到的永远是系统冰冷的拒绝提示。那个名为“承君此诺”的头像,连同背后那个洒脱又细腻的少年,彻底从她的网络世界消失了。
她不甘心,再次踏上那条熟悉的滨海路,在他常去的冰店、在他可能出现的街道、在他提过的小店门口徘徊。春日木棉绽放了火红,夏日榕树气根垂落成帘,秋日紫荆铺满了小道,她却再也捕捉不到那个骑着山地车、背包上挂着剑形挂件的身影。他就像一阵真正掠过她生命的风,了无痕迹。
回到学校后,谢以宁看着手机上那些曾经占据了她大量时间的社团群聊,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悔意。要不是这些看似热闹、实则无谓的社交和会议,她怎么会连好好回复他消息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怎么会在他最需要倾诉的时候,只能用一句冰冷的“在忙”来搪塞?
她很快做出了决定,退出了大部分社团,只留下一个真正感兴趣的数学建模小组和一个跆拳道社。生活骤然清静下来,有了大片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可那个能让她分享这份宁静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大一下学期,她的室友小雅因为家境需要勤工俭学。谢以宁看着小雅忙碌的身影,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去体验他曾经历过的生活。她跟着小雅,开始尝试各种兼职。她在便利店深夜清点过货架,在奶茶店摇雪克杯摇到手臂酸麻,在快餐店端着餐盘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每一次筋疲力尽时,她就会想,他是不是也曾站在这里,感受着同样的疲惫,却依然保持着那份内心的纯粹和温柔?这种跨越时空的“感同身受”,让她觉得他们之间似乎还有着某种微弱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