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谢以宁正将收纳好的薄衫收起,把几件稍厚的外套拿出来挂在床边。手机屏幕亮起,是「承君此诺」发来的消息,语气有些低落。
「承君此诺:饼干,我今天找以前初中的好朋友聊天了。」
「承君此诺:他说在准备竞赛,说了好多新词,我都听不懂。他说下次再聊,我感觉他像是女孩子说要去洗澡了一样。」
「承君此诺:好像……除了你,都没什么人能聊天了。」
谢以宁的心轻轻一沉。她能想象那种被熟悉的世界缓缓推开的失落感。她斟酌着句,想告诉他这很正常,大家只是走上了不同的路。
文字很平静,谢以宁却从中读出了一场无声的雪崩。他正在被他曾经的世界加速抛弃。他固守着自己的选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过往的坐标在视野里远去。
她一开始没看到是谁,习惯先按照计划进行,就没立刻回复。等她收拾好看到消息,已是半小时后。那股想要立刻安慰他的冲动,在冰冷的现实中稍稍冷却,变得有些迟滞和苍白
「梳打饼杆:抱歉,刚看到。他们可能只是太忙了。」
她试图安慰,却像隔靴搔痒。
「梳打饼杆:我刚刚在整理衣服,要降温了,注意保暖。」
她用一个关心代替,试图弥补此刻的缺席。
他的回复隔了一会儿才来,很简短。
「承君此诺:嗯。」
「承君此诺:我和你说个事情好不好,你先听我说完嘛!」
他很少用这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想要倾诉的开场白。谢以宁放下本打算挂上架子的外套,坐在床边,认真地看了下去。她停下了打字的手指,决定先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承君此诺:这几天我们这会偶尔停一下电,然后就没办法做饭,只能自己出去吃」
「承君此诺:有个四川的小胖子就带我出去吃,虽然他大我30多岁,不过我还是喊他胖子,这附近的饭店超级少,那一两家也比较贵」
「承君此诺:我们昨天下午下班又没饭吃,胖子就带我出去饭店吃了,一到饭店我觉得好贵啊,一个菜都38,58的,本来想点个炒饭,但是都要28」
「承君此诺:胖子好像看出来我心疼钱了,就说请我,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2元店的那种印花塑料袋,里面包着好几个塑料袋,一层一层的,最里面是几层纸巾,像洋葱一样包着叠好的零钱」
「承君此诺:那会我们刚弄完,也没洗没换就出去了,然后看着就很脏,老板好像也看出来了,但是他没有嫌弃我们,一直让我们坐着点菜就行,没事」
「承君此诺:胖子就问我要吃啥,我说点个炒饭就好了,胖子就说那么客气干嘛,请我吃点好的,我说不要,我不想吃,点炒饭就好了,胖子就点了两个炒饭」
「承君此诺:老板就给我们下了两个炒饭的单,还让厨房多加点饭,而且一个炒饭只收了我们20块,2个只收了40,而且还一直让我们坐着就行,没事情的」
「承君此诺:他那个椅子还加了一个套子的,看着就很好的样子,我以前没见过这种,我觉得我们坐上去肯定要搞脏,后面服务员打扫起来会很麻烦,我就没有坐,一直说不用了,站着就可以了」
他讲述着停电,四川的胖子工友,那层层包裹的零钱,和那家‘昂贵’的饭店。当他说到「我就没有坐,一直说不用了,站着就可以了」时,谢以宁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
「他是不是……开始感到自卑了?」 这个念头让她喉咙发紧。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两个满身尘土的工人,站在干净体面的餐厅里,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窘迫。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一股想要立刻安慰他、告诉他“没关系”的冲动涌了上来。「别这么想,你们靠劳动吃饭,不比任何人低一等。」 她甚至已经组织好了这样的语言。
但紧接着,她看到了他后面的话。
「承君此诺:那个老板还是一直说没事,我们也辛苦,胖子也和我说没事,我知道胖子是在照顾我,他不会去坐的,我也不想坐,我没觉得自己可怜,我只是不想给其他人添麻烦,以前做服务员的时候大扫除最累了,所以我想让别人也轻松点」
「…我没觉得自己可怜,我只是不想给其他人添麻烦,以前做服务员的大扫除最累了,所以我想让别人也轻松点。」
所有准备好的安慰瞬间凝固在指尖。谢以宁愣住了。
随即,一股巨大的动容席卷了她,让她为自己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怜悯感到羞愧。
他不是自卑,他是体贴。是一种源自底层、经历过才懂得的,将心比心的善良。
所有的心疼与担忧,在他这句纯粹的话面前,都化为了更为深沉的情感。这时,她看到了他最后那句小心翼翼的询问:
「承君此诺:你说,我是不是变得更温柔了呀?」
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了她的眼眶。这个少年,在刚刚经历了被旧世界遗忘的失落后,转身却在生活的缝隙里捕捉到了最朴素的善意,并以此为养分,坚定地想要长成一个更好的人。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水汽逼退,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情绪,一字一句地回复:
「梳打饼杆:是。」
「梳打饼杆:你是我见过的,最最温柔的人。」
在这个湿冷的冬日傍晚,这个身在泥泞中的少年,用他澄澈如初的灵魂,为她、也为这个或许待他并不温柔的世界,上了一课——关于何为真正的、不屈不挠的温柔。
「承君此诺:所以,我有很大的收获,怎么变得更温柔,应该比怎么变得更对重要」
「承君此诺:要努力成为更温柔的人,世界也会更温柔。谢谢饼干,我去玩啦!」
「梳打饼杆:好,快去吧。」
「梳打饼杆:你早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了。」
发送完最后一句,谢以宁将手机轻轻放在叠好的厚外套上,屏幕暗了下去。
宿舍里很安静,但她心里却仿佛有潮水在缓缓涌动。那句「怎么变得更温柔,应该比怎么变得更对重要」,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她身边充斥着太多关于“对错”的竞争——考试的答案,人际的得失,未来的选择,每一条路似乎都有标准答案。她自己也深陷其中,努力扮演着一个“正确”的角色。
可他在一条充满泥泞的“错误”道路上,却悟出了这样一个纯粹到近乎奢侈的道理。他主动选择了“温柔”作为自己的人生课题。
这让她所有的“正确”,在他那份笨拙而坚定的“温柔”面前,都显得那么……贫瘠。
他没有抱怨世界,而是在学习如何更好地对待这个世界。这份近乎圣洁的初心,让她感到震撼,也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惭愧。
她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冬日天空,心中悄然升起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
「如果这就是他选择的道路,那么,至少让我成为这条路上,为数不多的、能够理解并守护这份温柔的人。」
他要去闯荡他的世界了。
而她,决定成为他永恒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