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
林家的西厢房里，那豆大的油灯已经燃到了尽头，灯芯在油碟里发出了最后一声“滋啦”的轻响，便不甘地熄灭了。
最后一缕光亮，被黑暗彻底吞噬。
然而，屋内的两个人，却毫无睡意。他们的眼睛，早已适应了这片深沉的夜色，甚至比窗外潜伏的野兽，更加明亮，也更加危险。
“……他们的行动，讲究一个‘快’字。一旦锁定目标，便会如同苍鹰搏兔，用最迅猛、最直接的方式，直捣黄龙。”顾琛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冷酷，“他们习惯于夜间行动，利用黑暗作为最好的掩护。分工明确，通常会有一到两人负责在高处警戒放哨，其余人则会分成两到三组，从不同方向，以钳形攻势，进行包抄合围，不留任何死角。”
林晚静静地听着，她的身前，是一片被特意扫干净的泥土地。她手中握着一截烧剩下的木炭，随着顾琛的讲述，在那片临时的“沙盘”上，飞快地勾勒着线条和符号。
“弱点。”林晚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每个人，每支队伍，都有弱点。”
顾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有。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弱点，就是傲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他们是北疆军中最锋利的刀，习惯了所向披靡。在他们眼里，除了正规军，其余的，皆为蝼蚁。他们绝不会想到，一群山野村夫，敢于反抗，更遑论设伏。”
“第二个弱点，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地利’。”顾琛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了外面那片连绵的群山，“他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一草一木，对他们而言都是陌生的。而这，将是我们唯一，也是最大的胜算。”
“第三……”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说。”
“第三，他们是人，不是神。他们需要吃饭，需要喝水，会受伤，会中毒，会……死。”
当最后一个“死”字落下时，林晚手中的木炭，也在那简陋的地图上，重重地点下了一个标记。
那是一个位于村子东南方向，约摸三里外的一处狭窄隘口。两边是陡峭的悬崖，中间只有一条仅容两三人并行的崎岖小路。那是进出下溪村最近，也是最便捷的一条通道。
“这里，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林晚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
顾琛凑上前，借着从窗外透进的、微弱的晨光，辨认着那地图的轮廓。他虽然不识路，但基本的军事素养，让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处隘口的战略价值。
“没错。”他点头赞同，“如果我是指挥官，我一定会选择这里，作为主攻方向。隐蔽，且能快速接近目标。”
“好。”林晚站起身，将手中的木炭扔到一边，“那我们的第一份‘大礼’，就为他们准备在这里。”
天，终于亮了。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向这片宁静的山村时，一声苍老而悠长的锣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当——！当——！当——！”
里正李伯亲自敲着那面破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肃穆。
村民们纷纷从睡梦中被惊醒，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走出了家门，朝着村口的晒谷场聚集。他们看到，林晚和里正李伯，正并肩站在晒谷场中央的高台上，他们的身后，还站着那个一直被众人视作“麻烦”的少年，顾琛。
林晚的脸色，异常凝重。
那是一种村民们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既非找到食物时的欣喜，也非指挥众人劳作时的沉稳，而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乡亲们！”待所有人都到齐后，里正李伯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今日召集大家，是有一件关乎我下溪村生死存亡的大事，要请阿晚，来向大家分说！”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了林晚的身上。
林晚迎着那近两百双充满了信赖和依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她的声音，清冷而有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晒谷场，“昨日村口之事，想必大家还心有余悸。我实话告诉大家，那并非结束，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神仙昨夜，再次向我示警。”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威严，“那股追着‘灾星’而来的煞气，并未散去！它们化作了人形的恶鬼，正潜伏在山林之中，窥伺着我们！它们在等待，等待着煞气最重的那一刻，冲进村子，将我们所有人，都拖入无间地狱！”
这番话，比昨日那句简单的“大凶煞气”，要恐怖百倍！
“人形的恶鬼”！“无间地狱”！
村民们本就淳朴迷信，此刻听到这般骇人听闻的言语，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更有胆小的妇人，已经开始浑身发抖。
“阿晚！那……那可怎么办啊！”
“神仙……神仙他老人家怎么说？有没有法子破解啊！”
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林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有让他们意识到危险的极致，他们才能爆发出最强的求生意志和执行力。
她缓缓抬起手，往下虚按。那份镇定自若的气度，仿佛定海神针，瞬间安抚了骚动的人群。
“大家不必惊慌！”她高声说道，“神仙既然降下示警，自然也赐下了破解之法！”
所有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希望。
“神仙有旨！”林晚的声音，变得庄严而肃穆，“命我等下溪村全体村民，在七日之内，于村子周围，布下一座‘天罗地网大阵’！此阵，上应天星，下合地脉，一旦布成，便可将那些人形恶鬼，尽数困杀阵中，令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七日之后，若是大阵未成，煞气攻心，我下溪村，将……玉石俱焚！”
一番话，说得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先是用死亡的恐惧，将他们逼到悬崖边缘；再用神明的旨意，给予他们一条唯一的、需要奋力拼搏才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村民们先是震惊，随即，那份求生的本能，便压倒了一切的恐惧。
“布阵！我们布阵！”
不知是谁，第一个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没错！听阿晚的！听神仙的！”
“不就是布阵吗！老子这条命是阿晚救的，就算是累死，也得把这阵给布成了！”王大牛振臂高呼，他那张憨厚的脸上，此刻满是决绝。
“对！我们都听阿晚的！”
一时间，群情激昂。那份对死亡的恐惧，已经彻底转化成了同仇敌忾的决心。
林晚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她知道，最难的一步，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的，便是将这股拧成一股绳的力量，用到最该用的地方去。
“好！”林晚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从今日起，我们下溪村，所有人，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布阵！”
她转身，从顾琛手中接过一张用兽皮赶制出来的、更加精细的地图，将其在高台上一展而开。
“此阵，共分三环。”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条理，“第一环，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在东南隘口！我需要村里所有的青壮劳力，由王大牛带队，立刻随我出发！我们要在那条路上，布下第一重陷阱！”
“第二环，在外围山林。由手脚麻利的妇人组成，负责采集我所需要的各种‘阵法材料’。张大娘，王婶，你们二人负责带队。”
“第三环，在村内。由李伯总览全局，组织老人和孩子们，削制竹枪、磨利柴刀，准备滚石檑木。我们村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是阵法的一部分！”
她的指令，清晰而明确，每个人都被分配到了具体的任务。整个下溪村，就像一台生了锈的战争机器，在她的指挥下，开始缓缓地、却坚定地，重新运转了起来。
顾琛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那并不高大、此刻却显得无比挺拔的背影，眼中的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他从未想过，一场关乎生死的军事动员，竟然能被她用这种“装神弄鬼”的方式，如此轻易地完成。
更让他感到心惊的是，她所规划的这“三环阵法”，竟是暗合兵法之道。隘口阻敌，外围骚扰，村内决战，层层递进，环环相扣。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能想出来的布局。
她……到底是谁？
这个疑问，再次浮上心头，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现在，他自己的性命，乃至复仇的希望，都已经和这个神秘的少女，和这个疯狂的村庄，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林晚忽然回头，看向他，“你的任务，是教会他们，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杀人。”
顾琛一怔。
“他们连鸡都没杀过几只。”他皱眉道。
“那就从现在开始学。”林晚的眼神，冷得像冰，“我不需要他们成为战士，我只需要他们在那一刻到来时，敢把手中削尖的竹子，捅进敌人的脖子。这一点，你是行家。”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跳下高台，对着早已集结完毕的王大牛等人，用力一挥手。
“出发！”
一声令下，四十多名下溪村最精壮的汉子，扛着锄头、铁锹，背着砍刀、斧头，跟在那个瘦弱的少女身后，浩浩荡荡地，朝着那片充满了未知与杀机的深山，进发而去。
一场以卵击石、却又别无选择的抗争，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