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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幽篁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方狭小空间时,窗外的雨势已渐趋微弱,只余下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敲打着屋檐,像是永无止境的更漏。

暗卫营的居所千篇一律,石墙、硬榻、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装饰,没有私人物品,甚至没有一面镜子。在这里,任何与任务无关的、可能暴露个人特质的东西,都是被禁止的。他们不需要过去,也不需要未来,只需要在当下,做好一把趁手的兵器。

她脱下湿透的夜行衣,动作机械而精准。冰冷的布料黏附在皮肤上,剥离时带着一丝微弱的阻力。左腰侧的旧伤依旧传来隐隐的刺痛,比执行任务前更为清晰,如同一个顽固的烙印,提醒着她那场语焉不详的梦魇,以及胡全临死前那双惊恐万状的眼睛。

——“你的眼睛……像……真像……她……”

——“你的眼睛,在暗处……比平时更亮。”

萧绝那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与胡全嘶哑的遗言,在她脑中反复交织、碰撞。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如同暗流下的水草,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她猛地攥紧了手中湿冷的衣物,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不是她该有的情绪。暗卫第一条铁律:心若冰清,波澜不惊。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这股陌生的躁动压下去。视线落在刚刚脱下的青衣上,那上面或许还沾染着胡全的血腥气,以及今夜雨水和泥土的味道。她将其与面罩一同卷起,准备稍后送往统一的处理处。在这里,连他们穿过的衣物,都不允许留下个人的痕迹。

仿佛她的存在,只为完成任务,然后等待下一个指令。名字、过去、乃至此刻心中这丝不该有的涟漪,都是需要被清除的“杂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三下规律而轻微的叩击声。

幽篁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恢复成一贯的冷寂。她迅速换上一套干燥的、同样质地的青色便服,将湿衣置于门边,然后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名与她穿着同样服饰的年轻暗卫,代号“庚七十七”,是营中负责传递和内务的低阶人员。他手里端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白瓷碗,碗口氤氲着淡淡的热气。

“幽篁大人,您的‘清心汤’。”庚七十七低着头,声音平板无波,将托盘向前递了递。

一股熟悉的、带着些许苦涩药草气的味道飘入鼻腔。这碗汤药,是每次任务归来后的惯例。据说由太医署精心调配,能涤清杀戮带来的戾气,稳固心神,助他们这些常年游走于黑暗边缘的人保持“纯净”。

幽篁“嗯”了一声,伸手接过瓷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到指尖,与她此刻内心的微凉形成对比。

她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碗中深褐色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带来一股暖流。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它像是每次杀戮后的一道必要清洁程序,洗去的不仅是可能的戾气,似乎还有……某些模糊不清的东西。

饮毕,她将空碗放回托盘。

庚七十七接过,依旧没有抬头,沉默地行了一礼,便转身消失在昏暗的通道尽头。

幽篁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石门,缓缓闭上眼。药力似乎在体内慢慢化开,那股因回忆和疑问带来的细微躁动,果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渐渐沉寂下去。思绪重新变得清晰、冷静,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冰冷刀锋。

然而,在那药力带来的平静深潭之下,似乎仍有一点微光在顽强地闪烁。那是胡全眼中倒映出的、她自己的眼睛的影子。

次日清晨,急促而低沉的铜铃声将整个暗卫营从死寂中唤醒。

幽篁瞬间睁眼,眸中一片清明,昨夜所有残留的情绪已被彻底封存。她利落地起身,整理好衣冠,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关,精准地融入鱼贯而出的人流,向着营地的校场走去。

校场位于地下,由巨大的山体空洞开凿而成,四周墙壁上插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跳动的火焰将偌大的空间映照得光影幢幢,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阴寒。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淡淡的铁锈味道。

上百名身着青衣的暗卫默然肃立,按照各自的序列站得笔直,如同一片没有生命的青色石碑林。无人交谈,无人左顾右盼,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极其轻微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幽篁站在队列的前排,她的位置象征着她在营中的地位。她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敬畏的、嫉妒的、探究的……但她浑然不觉,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高台。

脚步声响起,玄衣统领萧绝缓步走上高台。他依旧是一身挺括的玄色劲装,身形如岳峙渊渟,冷峻的面容在火光下更显威严。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昨日,‘幽篁’完成了甲字号清除任务。”萧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暗卫的耳中,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目标伏诛,未留痕迹。”

他没有提及任何细节,也没有表扬。在暗卫营,成功完成任务是理所应当,失败则意味着死亡或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

幽篁微微垂下眼帘,表示领受。内心无波无澜。

“但是,”萧绝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愈发冰冷,“任务过程中,出现了计划外的变数。目标的垂死反扑,导致了不必要的风险。”

幽篁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指的是胡全抓住她面罩的那一下?还是……他察觉到了她那片刻的迟疑?

“记住,你们是皇权的影子,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刃。”萧绝的声音在校场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刃,不需要感情,不需要思考,更不需要……记住目标的废话。你们的任务只有两个:服从,以及清除。”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暗卫的心上。许多人的头垂得更低。

“任何多余的念头,都是取死之道,也会连累你们的同伴,玷污暗卫营的荣誉。”萧绝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青衣身上停顿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铁律,不可违逆。”

“谨遵统领教诲!”台下,响起整齐划一、毫无感情的低吼。

幽篁随着众人一同应和,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然而,在无人得见的内心深处,某个被“清心汤”强行压下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倔强地动了一下。

铁律……不可违逆。

那么,属于“我”的记忆和疑问,又该置于何地?

例行训话结束后,便是日复一日的残酷训练。

校场立刻化身为修罗场。格斗、刺杀、潜伏、刑讯反刑讯……每一项训练都直指人体与意志的极限。空气中很快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那是训练中不可避免的伤痕所留下的印记。

幽篁是这里的佼佼者。

在与一名身材魁梧的男性暗卫进行格斗对抗时,她的动作快如鬼魅,力道精准狠辣。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出击,都如同经过最严密的计算。她轻易地格开对方势大力沉的劈掌,身形一矮,一记凌厉的扫腿攻其下盘,在其失去平衡的瞬间,手刀已如毒蛇般抵在了他的咽喉要害。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那名暗卫颓然倒地,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更多的是敬畏。

“承让。”幽篁收回手,声音平淡,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呼吸般简单的动作。

她转身走向下一个训练区域,负责潜伏与伪装的教头正在那里等候。她没有注意到,高台之上,萧绝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跟随着她的身影,尤其是在她施展出那些精妙绝伦的杀人技时,他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神色。

训练间隙,短暂的休息时间。暗卫们三三两两靠墙而坐,默默恢复体力,依旧无人交谈。压抑的氛围如同实质。

幽篁独自坐在一角,用一块干净的软布,细细擦拭着那柄随她多年的无名短刃。刀身黯淡,映不出她此刻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带着些许怯意的脚步声靠近。

她抬眸,看见一个身形略显单薄、面容尚带几分稚气的年轻暗卫,正有些局促地站在不远处。看他的代号纹样,是刚入营不久的新人。

“幽……幽篁大人。”年轻暗卫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显而易见的崇拜,“我……我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幽篁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淡漠。

年轻暗卫似乎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是关于反追踪的‘燕双回旋’步法,我……我总是掌握不好重心转换的时机,看您施展时,简直……简直像舞蹈一样……”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幽篁正静静地看着他。不是平日的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透彻的注视。年轻暗卫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交汇。

“你的眼睛……”幽篁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年轻暗卫猛地一颤。

“什……什么?”

“看着我的眼睛。”青衣的语气不带任何命令色彩,却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年轻暗卫艰难地抬起头,对上她那双在黑沉校场中,显得格外幽深清亮的眸子。火光在她眼中跳跃,仿佛两簇冰冷的火焰。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幽篁问。

年轻暗卫愣住了,他张了张嘴,脸憋得有些发红,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我……我看到……很亮……很……好看……”他似乎觉得这个词不妥,连忙补充,“但是……也很……可怕。”

他说完,立刻羞愧地低下头,仿佛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幽篁收回了目光,重新低头擦拭短刃,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步法的关键,在于腰腹发力,而非腿部。”她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再看他。

年轻暗卫如蒙大赦,连忙道谢,匆匆退开。

幽篁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很亮……很好看……也很可怕……

这并非她想要的答案。她想知道的是,胡全和萧绝,他们究竟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个“她”,是谁?

左腰的旧伤,毫无征兆地再次刺痛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条烙在那里。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伴随着一丝极其模糊、几乎无法捕捉的碎片——似乎是一抹鲜艳的红色,在眼前一闪而过。

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她用力闭了闭眼,强行将这不适感压下。

必须去一趟太医署。不仅仅是旧伤,她需要一些能够安神助眠的东西。那场关于火焰和凤凰花的梦,她需要它更清晰一些。

下午的训练结束后,有一段可以自由支配的短暂时间。

幽篁没有回住处,而是径直走向位于暗卫营边缘区域的太医署值房。与校场的肃杀阴暗不同,太医署所在的通道要明亮干燥一些,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值房内,几名太医署的低阶学徒正在分拣药材,看到青衣进来,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疏离。暗卫,在这些医者眼中,或许是伤病与死亡的代名词。

“何事?”一名年长的医官走上前,公事公办地问道。

“旧伤复发,需一些外敷药膏。”幽篁的声音依旧平稳,“另外,近日难以安枕,求取一些安神之物。”

医官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转身去药柜取药。暗卫营中,这两种需求太过寻常。

就在等待的时候,内侧一间静室的帘子被掀开,一道温润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医,欧阳景行。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气质清雅。看到幽篁,他眼中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

“幽篁姑娘?”他缓步走近,声音如同暖玉,“可是身体仍有不适?”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纯粹的医者关怀,但不知为何,幽篁却觉得那目光似乎比旁人更专注一些,仿佛能穿透她冷硬的外壳,看到内里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劳谢太医动问,只是旧伤。”幽篁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这时,那名医官已将一只瓷瓶和一小包药材递了过来。“这是外敷的‘化瘀膏’,以及安神的‘定志散’,睡前服用即可。”

幽篁正要接过,欧阳景行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看向医官,微笑道:“李医官,‘定志散’药性猛烈,于女子体质或有不宜。我前日刚好用宁神花配了些安神香,气味清幽,助眠效果更佳,且不伤身。”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从自己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囊,递向幽篁。“姑娘若不嫌弃,不妨试试这个。”

锦囊是素雅的青色,上面用银线绣着简单的云纹,入手柔软,散发着一种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的香气,与太医署常见的苦涩药味截然不同。

幽篁微微一怔。暗卫营中,私相授受是大忌。但欧阳景行此举光明正大,理由充分,仿佛只是医者仁心,选择了对病患更优的方案。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指尖在触碰锦囊的瞬间,似乎感受到一丝极细微的暖意。

“多谢太医。”她将锦囊握在手中,那清雅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竟真的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些许。

“姑娘不必客气。”欧阳景行的笑容温和依旧,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眼睛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正常的审视要长了那么一瞬。他的眼神清澈见底,看不出任何异样。“此香宁心静气,或能……驱散一些不必要的梦魇。”

幽篁的心猛地一跳!

梦魇!

他怎么会知道?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是巧合?还是……这位看似温润无害的太医,知道些什么?

她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欧阳景行,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没有。欧阳景行依旧笑得温文尔雅,眼神坦然,仿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一句基于她“难以安枕”症状而给出的、再普通不过的医嘱。

“告辞。”幽篁收回目光,将瓷瓶和锦囊收起,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太医署。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欧阳景行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递出锦囊的手指,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神色,那其中,似乎有探究,有怜悯,还有一丝……深深的忧虑。

通道内,幽篁的步伐依旧稳定,但握着那锦囊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

旧伤的刺痛,胡全的遗言,萧绝的审视,新人暗卫的评价,还有欧阳景行这看似无心、却直指要害的一句话……

所有这些碎片,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线隐隐串起。

她回到那间冰冷的石室,关上门。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已被夜幕吞噬。

她拿出那个青色锦囊,放在鼻尖轻嗅。清雅的香气萦绕周身,确实让人心神宁静。但此刻,这股宁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欧阳景行……他到底是谁?他的出现,他的赠药,他意有所指的话语,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另一重更深的迷雾?

她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仿佛握住了一个谜团的核心。

长夜漫漫,而她前方的路,似乎比这夜色更加幽深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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