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六年十月底,浙江道,临安城。
钱镠把地图摊在祠堂供桌上,供的是钱家老祖宗——一个卖私盐起家的穷秀才。
他指着地图上一道弯钩似的山谷,说了一句话,后来写进了《吴越备史》,但史官把粗口洗了,只剩干巴巴一句——
“今镇少兵而贼兵多,难以力御,宜出奇兵邀之。”
翻译成大白话:老子兵少,硬刚就是送人头,得阴他!
阴谁?黄巢。
黄巢的先锋刚在福田寺被拔了半颗牙(九环刀缺一环),现在整条蟒蛇十几万人正沿江游过来,信子一吐,能把浙江道舔成盐板。
钱镠的目标小得可怜——先活下去,再顺手掰下黄巢另一颗牙。
沈盐雪这小子夜闯寺庙回来,左臂被盐火弩烤得半熟,却笑得跟捡了钱:“黄巢的先锋粮队走鹰愁谷,谷窄、林密、风大,最适合闷棍。”
鹰愁谷,名字就倒霉,两边崖壁刀切似的,中间一条羊肠道,日头照不到底,一年四季阴风阵阵,本地人叫“鬼穿裤裆”。
钱镠听完,一拍大腿:“干!”
当下点兵——只点二十人。为什么?兵多了动静大,二十人刚刚好,打不过也能跑。
这二十人,名号听着像唱戏:
“盐雪”沈盐雪——脸上三道盐疤,夜里会发光;
“佛头”周宝——肩嵌铜佛,打仗先脱衣;
“火鸢”阿阮——十六岁,背一篓火药,口头禅“送你上天”;
“秤猴”孙秤子——已经折在寺庙,空了个位子,钱镠让人抬着秤砣跟队,算“魂在”;
其余十六名,清一色私盐贩子,外号“盐十六郎”,个个能黑夜辨风向,白天识盐路,翻山如猴,下水如鳅。
黄巢的先头部队,足足两万,排成一条五里的长蛇。
二十人打两万人,怎么打?
钱镠的办法简单粗暴——放箭、放火、放石头,放完就跑。
计划听起来像儿戏,但儿戏用对了地方,也能要命。
鹰愁谷,
傍晚,二十人摸进谷口,随身带了三样宝贝:
一捆浸了盐油的“火鸢”——阿阮亲手扎,飞得高、炸得响;
一袋“盐火弩”箭头——沈盐雪连夜改装,箭头中空,内填盐硝,见血炸骨;
十六桶“滚石”——不是普通石头,是盐岩,外边浇松脂,一点就着,烧起来冒白烟,烟里带盐末,吸一口肺泡腌成咸鸭蛋。
更绝的是钱镠的“秤命阵”——把孙秤子那口秤砣抬到谷顶,用铁链拴住,秤星上绑十六根细线,线尾系铜铃,敌人一过,铃响秤落,一秤砣砸下去,秤盘当盾牌,秤砣当流星,文能压人,武能挡箭,堪称五代版“流星秤锤”。
夜里,月亮像被盐腌过,白得发青。
二十人趴在崖壁,嘴里含盐粒防渴,耳朵贴地听风。
三更刚到,谷口传来“轰隆轰隆”的脚步,地面微微颤,像有巨蟒穿裤裆。
沈盐雪探头,一眼望去——
火把连成一条火龙,龙鳞是铁甲,龙须是长枪,龙爪是粮车,龙头是一名黑甲大将,骑黑马,持长刀,刀尖挑一面“盐铁弥勒”旗,正是黄巢的先锋官——“赤蟒”尚让。
尚让边走边骂,骂声在谷里回荡:“钱镠个卖盐的,再敢露头,老子把他腌成腊肉!”
话音未落,头顶“叮铃铃”——
秤命阵,一阵铃响!
原计划是秤砣先落,砸断龙头,再起火鸢、滚石,一套连招。
可拴秤砣的铁链年久受潮,“咔嚓”一声断半茬,秤砣提前滚,没砸到尚让,反把自家一名“盐十六郎”连人带秤盘拍下山崖,惨叫划破夜空。
尚让抬头,只见崖顶白烟冒起,火星乱蹦,立马反应过来:“有埋伏!散开!”
两万人炸锅似的往两边挤,谷口窄,挤成肉夹馍。
钱镠眼珠子都红了,原计划砸了龙头再点火,现在只能硬点。
“放!”
一声令下,十六桶滚石点火推下,火鸢“嗖嗖”升空,盐火弩“啪啪”乱射。
顿时,鹰愁谷里火墙四起,白烟翻腾,盐末遇火“噼啪”爆炸,像过年放鞭炮,只不过炸的是人肉。
尚让的兵挤在一起,躲无处躲,被火石砸中,盐箭射中,爆炸声里一片鬼哭狼嚎。
沈盐雪带头跳下山崖,二十人如二十头夜豹,落地点杀,专砍火把、专劈粮车,一时间谷里火光乱窜,敌我难分。
尚让暴怒,抡刀迎上沈盐雪,两人交手三招,沈盐雪用缺环的九环刀硬接一记,虎口震裂,血顺着刀环滴落。
尚让也不好受,被盐火弩箭擦破肩甲,盐硝入肉,痛得龇牙。
钱镠见好就收,一声唿哨:“扯呼!”
二十人且战且退,借着烟幕溜出谷口,临走还把“秤命阵”残存的铁链斩断,巨石滚落,堵死谷道,把尚让两万人马活活憋在火巷里。
出了谷,天已微亮,二十人只剩十八——又折一个“盐十六郎”。
正欲松口气,大地忽然“咚咚”震动,比夜里更猛。
沈盐雪爬树远眺,脸色瞬间比盐还白——
鹰愁谷外,一条更大的蟒蛇,正盘山而来,前后不见头尾,粗略一看,至少十万。
黄巢中军到了!
原来尚让的先锋只是“蛇信子”,真正的“蛇腹”在后面。
火谷一堵,黄巢远远看见烟柱,立刻分兵两路,铁骑翻山,步兵沿江,像两把巨钳,要把钱镠这十八只小蚂蚁夹成粉末。
钱镠骂了句土话,翻身上马:“八百里村,撤!”
八百里村,真名就叫“八百里”,传说古时候有驿马跑死了,才跑出八百里,因此得名。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靠制盐为生,屋墙都是盐砖砌,白得晃眼,远看像一座盐山。
钱镠率十八人冲进村,第一件事不是布防,而是——
“拆房!”
“把盐砖全拆下来,垒墙,留一道口,口下埋‘盐火雷’!”
盐火雷,阿阮新制的土特产——
一口小陶罐,内装盐硝、火油、铁蒺藜,罐口塞“盐引”(点火用粗盐芯),埋地下,踩上去“轰”一声,铁蒺藜炸成漫天“盐花”,专破马腿。
村民一听要拆房,先是哭,后听说拆房能活命,立马比当兵的还麻利,半个时辰,盐砖墙拔地而起,留一道“鬼门”,门内一路埋了上百颗“盐火雷”。
黄巢的追兵午后即到,黑压压一片,把村子围成铁桶。
领兵的是“盐铁弥勒教”右护法——“白蝠”甘如饴,正是福田寺里那个戴鬼面的女人。
甘如饴骑一匹白马,马脖子挂一串小铃铛,铃里装盐粒,跑起来“沙沙”作响,像催魂。
她抬手,追兵停步,万军无声。
“钱镠——”
她声音不高,却用内力送出,在村墙外回荡,“出来受死,我留你全尸。”
墙头,钱镠探出半个脑袋,手里居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盐豆花”,一边吹,一边喝:
“女人家,别喊打喊杀,进来喝碗豆花,我请你。”
甘如饴冷笑,马鞭一指:“踏平!”
前排铁骑轰然启动,直奔“鬼门”。
第一骑刚进门,“轰”一声,盐火雷炸,人仰马翻,铁蒺藜四溅,后排骑兵收势不及,连环撞雷,“轰隆隆”像打雷,盐砖墙被震得簌簌掉渣,却硬是没倒。
甘如饴见状,改步兵冲锋,命人抬“盐盾”——厚木板外包湿牛皮,再抹盐卤,防火防箭。
步兵踩着雷点,一步步挪,炸翻一批,又上一批,活生生用尸体填出一条路。
墙内,钱镠把碗一扔,抹嘴:“差不多了,撤!”
十八人翻后墙,早准备好的盐筏顺流而下,再次跑路。
临走,阿阮把最后一只“大火鸢”放上天空,火鸢直飞村子上空,“砰”一声炸成漫天火雨,火雨落在盐砖房上——
盐砖遇火不燃,却受热化卤,卤水流进地道,地道里早埋了最后一层“盐油火”。
“轰——”
整村地面下陷,火油翻涌,瞬间把填进来的上千敌兵连人带马腌成“熟食”。
八百里村,一夜之间变成“八百里盐锅”,锅里煮的是黄巢的先锋。
逃出三十里,十八人只剩十五,又折三个。
钱镠站河滩,回望远处火柱,一脸肉疼:“老子的八百两私房盐,全搭进去了。”
沈盐雪更惨,九环刀在最后爆炸里被气浪掀飞,缺环处再断一环,只剩七环,刀身还崩了个口,像老头豁牙。
刀是抢回来了,却又是残的。
钱镠却咧嘴笑:“残得好!把刀送回去。”
“送回去?”
“对,”钱镠用河水洗脸,一甩头,“刀上刻字——‘谢黄王赠牙,钱某收之,下次取项上人头’。”
“再绑一只纸鸢,让刀自己飞进敌营。”
阿阮眼睛一亮:“我来!”
当夜,一只“盐火鸢”驮着七环刀,飞进黄巢中军大帐,刀挂帐前,纸鸢自燃,火字现形:
“八百里不够,下次一千六!”
黄巢抬头,火光映脸,半晌无语。
尚让捂肩伤口,咬牙切齿:“钱镠……区区盐贩子,敢戏我十万兵!”
甘如饴鬼面下的声音却透出一丝笑:“戏得好,戏得越好,越说明他怕。”
“怕?”
“怕才会花心思,”她转头,望向夜色深处,“越怕,越要早除。”
黄巢沉默片刻,忽地大笑,笑声震得帐内灯火乱晃:
“好!本王就陪他玩到底!传令——全军缓行,步步为营,一城一池,一寸一寸,把浙江腌成盐板!”
……
与此同时,钱镠率十五人,顺江而下,船头插一面白旗,旗上歪歪扭扭一行血字:
“牙已断,胆未寒——来日再掰!”
江水滔滔,夜色如墨,两岸盐霜未化,像给大地铺了一层白丧布。
钱镠站在船尾,手里抛着那枚崩缺的刀环,环声清脆,像更远的战鼓。
他喃喃自语:
“黄巢,你牙疼了吗?”
“牙疼就好,牙疼,就会乱咬;乱咬,就会露出喉咙。”
“下次,老子要的不牙,是命。”
十五只盐筏,十五道黑影,顺流飘远,飘进更深的黑暗,也飘向更烈的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