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文学
一个专业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4章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沉沉压在心口,办公室的窗户似乎都隔绝不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审计的阴影、陈硕冰冷的目光、周总那边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还有新港店这艘破船四处漏水的窘迫……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阿郑紧紧缠绕。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深入骨髓的疲惫,那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心力的透支,仿佛每一分斗志都在被无声地消磨。

他需要一点真实的声音,需要一点能穿透这虚伪和算计的、带着烟火气的温度。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抓起手机,指尖在通讯录上滑动,最终停在了“老刘”这个名字上。电话拨通,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老刘,在哪呢?过来喝点。”阿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没问题,在哪儿汇合?”老刘接电话的速度就像他说话的速度,是毫秒级的,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正在某个仓库或者市场。

“来老地方,到阿木烧烤。”

“好,二十分钟到。”老刘的回应干脆利落,没有多余废话,这种毫不拖泥带水的爽快,在此刻让阿郑感到一丝难得的舒心。

阿木烧烤还是老样子,藏在一条背街的巷子里,门口挂着昏黄的灯泡,油烟混合着孜然辣椒的香气弥漫在夜晚的空气里。阿郑找了个靠里的角落坐下,先点了一打冰镇啤酒和满满一盘荤素搭配的烤串——他知道老刘的口味,肥瘦相间的羊肉串、焦香的烤腰子、裹着蒜蓉的茄子,都是他以前爱点的。

不到二十分钟,老刘那略显臃肿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店门口,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阿郑,便快步走了过来,拉开塑料凳子坐下,带进一阵夜晚的凉风。他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妈的,这鬼天气,说冷就冷。”老刘嘟囔着,扯了张纸巾擦汗,然后目光落在阿郑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下,“你小子,脸色怎么这么差?比我这跑了一天货的人还难看。”

阿郑没接话,默默拿起啤酒瓶,用开瓶器“啵”地一声撬开瓶盖,琥珀色的液体带着白色的泡沫涌出。他给老刘面前的杯子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泡沫沿着杯壁滑下,留下蜿蜒的痕迹。

“来,先走一个。”阿郑举起酒杯。

老刘也没客气,端起杯子,跟阿郑用力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他一仰脖,“咕咚咕咚”大半杯啤酒就下了肚,长长地哈出一口酒气,仿佛要把胸中的浊气都吐出来。

阿郑也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一些焦躁。他看着老刘因奔波而略显疲惫、被岁月刻上痕迹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眼前这个看似圆滑世故的中年男人,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几乎是倾其所有地在帮他,甚至不惜动用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关系。

他又给老刘倒满酒,然后拿起一串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串,递过去。老刘接过来,咬了一大口,满足地咀嚼着。

几杯酒下肚,气氛稍微活络了一些。阿郑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目光落在油腻的桌面上,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老刘,”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烧烤店里却显得异常清晰,“这次帮我,你动静搞得太大,风险不小。说实在的,你为什么这么拼?就算你看不惯王海,恨周总,也没必要把自己彻底搭进来。你知道,如果他们知道我手里的那些东西是你搞来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那不仅仅是丢生意,可能还会有人身危险。

老刘正准备去拿烤茄子的手顿在了半空。他脸上的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市侩和嬉笑的表情,像退潮一样慢慢消失了。他收回手,拿起酒杯,但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金黄色的液体,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烧烤店的喧闹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了。沉默了近一分钟,老刘才抬起头,看向阿郑。他的眼圈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红,眼神里带着一种阿郑从未见过的沉痛和刻骨的恨意。

“阿郑,”老刘的声音比刚才沙哑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点颤音,“你以为我老刘,天生就是个钻营取巧、看人下菜碟的二道贩子吗?”

他没等阿郑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和悲凉:“十年前,‘荣发商贸’!你打听打听,当时在本地酒水副食圈子里,那也是排得上号的!我刘福荣那时候,也是正儿八经想把生意做大做强的!公司三十几号人,五六辆配送车,仓库上千平!我做生意,不敢说多高尚,但讲信誉,重质量,童叟无欺!那时候,王海他妈的还是个屁大点的采购主管,见了我还得客客气气喊一声‘刘总’!周胖子?哼,他那会儿也刚拉起摊子没多久,还得靠我给他铺货!”

他又猛灌了一口酒,仿佛需要酒精来浇灭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屈辱。“后来呢?后来他们势力大了,翅膀硬了!王海坐上了区域采购总监的位置,周胖子的生意也涉足了更多见不得光的领域。他们找上我,想拉我入伙,搞那种……那种把廉价散装酒灌进名牌瓶子里、把还有两天就过期的罐头饮料换个日期贴纸继续卖的缺德事!利润?是对半劈!甚至他们拿大头!”

老刘的声音陡然提高,引得不远处一桌客人侧目,但他浑然不觉,拳头紧紧攥起,指节发白:“我老刘!再想赚钱,再他妈是商人重利,我也不能干这种断子绝孙、丧良心的勾当!我家里还有老有小,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以后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拒绝了,当场就拒绝了!”

“就因为这个‘不’字?”阿郑的心也沉了下去,他能想象到拒绝的后果。

“就因为这他妈的一个‘不’字!”老刘几乎是低吼出来,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子上,酒液溅了出来。“他们就开始往死里整我!先是万家乐系统,王海亲自打招呼,找各种奇葩理由拒收我的货!不是包装有轻微划痕,就是批次号对不上,要么就是说我的质检报告不合新规!妈的,老子跟他们合作了七八年,以前怎么没这么多屁事?!”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睛里的血丝更多了:“这还不算,他们压着我的货款,一压就是大半年!三百多万啊!那是我的流动资金,是我给员工发工资、给供应商结账的钱!我像条狗一样去求王海,去他办公室门口堵他,他妈的连门都不让我进!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

老刘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他用力抹了把脸,试图掩饰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男儿泪:“这还没完!他们放出话去,在整个圈子里散播谣言,说我‘荣发’的货以次充好,说我的公司财务出了问题,马上就要倒闭!那些平时称兄道弟的合作超市、酒店,一个个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电话打过去,不是老板不在,就是暂时不需要供货了……我求爷爷告奶奶,找遍了能找的关系,没人敢帮我!没人敢得罪王海和周胖子!”

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绝望的日子。“好好的一个公司……几十号跟了我多年的老伙计……他们有的从我跟一辆三轮车跑业务的时候就跟着我……眼看着公司不行了,他们眼神里的那种失望、无奈……最后清算破产,发遣散费那天,财务老王,六十多岁的人了,拿着那点钱,手都在抖,跟我说:‘刘总,没事,咱……咱还能重头再来……’ 我……我他妈……”

老刘再也说不下去,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有些油滑甚至强悍的男人,此刻在回忆的残酷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无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眼圈通红,但眼神里那团火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公司没了,家也散了。”他惨笑一声,“我老婆……跟我吵了无数次,说我死脑筋,说我不会变通,最后……带着孩子走了。好好的一個家,就这么没了。”

他看向阿郑,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从那时候起,我老刘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像根毒刺一样扎在我心里:只要有机会,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一定要看着王海和周胖子这两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遭报应!我一定要亲眼看到他们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他一把抓过酒瓶,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下去,直到瓶底朝天,才重重放下空瓶,发出“哐当”一声。

“阿郑,”老刘盯着阿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我第一次在收货部见到你,你小子就因为一批包装破损的饮料坚持要退货,差点跟当时的收货主管干起来,我就觉得你有点意思。后来你在酒饮部,明知道那些潜规则,还能想着法子把正经生意做好,我就知道,你这人骨子里还有那么点良心和坚持。”

“我帮你,不仅仅是为了报我当年的血海深仇!”老刘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也是想看看,像你这样的人,能不能在这个烂到根子里的泥潭里,真的他妈的蹚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给那些还被他们压榨的小供应商,给那些还有点良心没被狗吃了的人,看看希望!就算最后……最后真把我这把老骨头搭进去了,我也认了!至少我试过了!我反抗过了!”

听完老刘这带着血泪的讲述,阿郑久久无言。他手中的啤酒早已失去了冰爽的感觉,只剩下满心的沉重。他第一次真正触摸到老刘那看似玩世不恭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一段惨痛欲绝的往事和怎样深沉如海的恨意。这份恨,不仅仅是利益受损,更是家破人亡、信念崩塌的切肤之痛。

他也终于明白,老刘鼎力相助,不仅仅是出于江湖义气,更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投注和期盼。他阿郑的肩膀上,此刻承载的,不再仅仅是他个人的生存和前途,更背负了像老刘这样被无情碾压、心怀不甘的被压迫者,那沉甸甸的、渴望看到一丝光亮的期望。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圈通红、情绪激动,却又努力挺直腰板的老男人,心中百感交集。他拿起酒瓶,再次将两人的杯子斟满。

“老刘,”阿郑端起酒杯,声音沉稳而有力,“这杯,我敬你。敬你过去的荣发商贸,敬你那些老伙计,也敬你……还没被磨灭的这点血性。”

老刘看着阿郑,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跟阿郑碰了一下杯,然后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这一次,尝到的不仅仅是苦涩,还有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弱的火苗。

夜色渐深,阿木烧烤的烟火气依旧,而角落里的这两个男人,在酒精和往事的交织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盟誓。前路或许更加凶险,但至少,他们不再是独自前行。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