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老宅的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悬在穹顶,万千灯珠将光芒拆成细碎的星星,簌簌落在绫罗绸缎与西装革履之间。空气中飘着香槟的甜香、女士香水的馥郁,还混着几分雪茄的醇厚,揉成独属于上流社会的气息 。
前世的沈清辞总觉得这味道像层密不透风的膜,裹得她喘不过气,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外来者” 的格格不入。
此刻她端着杯香槟,杯壁凝着的水珠沾湿了指尖,酒液却几乎没动过。她倚在一盆高大的龟背竹旁,宽大的叶片像道天然的屏障,将她半遮在阴影里,让她能安静地看着眼前这场与自己内心早已无关的繁华。
若有似无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她,带着审视,还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那些目光来自陆家旁支的亲戚,来自陆廷渊生意场上的伙伴 —— 在他们记忆里,“陆太太沈清辞” 永远是苍白着脸、攥着裙摆不敢抬头的模样,是会在敬酒时手抖、在交谈时说错话的 “笑话预备役”。沈清辞太清楚了,他们或许正等着看她再次出糗,好为这场沉闷的宴会添点谈资。
掌心悄悄沁出薄汗,这是身体残留的本能在作祟 。前世被无数目光盯着的窘迫、犯错后的慌乱,像刻在骨子里的印记,偶尔还会冒出来扰她心神。沈清辞悄悄深吸一口气,将香槟搁在旁边的鎏金桌几上,冰凉的指尖轻轻交握,压下那丝不合时宜的波澜。这不是紧张,更像是站在熟悉战场前的警觉,提醒她别重蹈覆辙。
她的目光掠过攒动的人群,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那个天然的焦点 —— 陆廷渊。他正与一位中年董事交谈,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下颌微微收着,听人说话时眼神专注,偶尔颔首,回应的话简短却精准,没有半句多余。他像块自带引力的磁石,哪怕站在人群里,周身也像裹着层无形的气场,让旁人不自觉地围着他转。前世的她,总像追逐太阳的向日葵,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可那份追逐换来的,只有被光芒灼伤的疼。
现在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像在看一幅价值连城却与自己无关的油画。她注意到他杯中的威士忌少了三分之一,注意到他与人碰杯时手腕微倾的角度刚好,既显尊重又不刻意,还注意到他眉峰间藏着的一丝不耐 —— 哪怕对着生意伙伴,那份疏离的冷淡也没完全藏住。
真奇怪,前世她竟从未发现过这些。那时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 “会不会给陆廷渊丢脸”“他会不会又不高兴” 上,连他皱眉的原因都没敢细想,更别提捕捉这种隐秘的情绪了。
一阵轻微的喧哗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几位长辈围在休息区的真皮沙发旁,目光都落在墙上新挂的油画上。那是陆老爷子一位老友的作品,画风抽象,色块碰撞得大胆,一看就不是寻常审美能轻易读懂的。
“笔触倒挺有劲儿,就是这颜色搭得,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一位戴着翡翠手镯的夫人笑着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敷衍的客气。
“李老的画,向来重意境不重形似。” 旁边一位戴金丝眼镜的老者伸手抚了抚胡须,语气郑重些,“不过这幅和他早年的‘凝翠’系列比,确实跳脱太多了,少了点沉稳。”
“‘凝翠’系列?我还有点印象,好像多是蓝绿色调,看着挺安静的。” 有人接话,话题渐渐围着 “凝翠” 打转。
沈清辞的心轻轻一跳。
“凝翠” 系列 —— 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不是因为她懂艺术,而是前世婚后第三年,陆廷渊为了给一位重要客户选生日礼物,曾高价拍下过李老 “凝翠” 系列的一幅《雾松》。那时她为了能和他多说几句话,硬是熬了几个通宵,把李老的访谈、传记、甚至艺术评论都翻了个遍,连画家早年在访谈里提过的 “教堂彩绘玻璃灵感” 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她曾绞尽脑汁记下、想用来换他一个赞赏眼神,却始终没机会说出口的话,此刻像潮水般涌到了嘴边。
她本不想出头。这些长辈的讨论不过是场无关紧要的寒暄,她没必要凑这个热闹。可看着他们围着画作泛泛而谈,那种 “想证明自己” 的冲动突然冒了出来 , 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是想告诉自己:沈清辞,你不是只有眼泪和狼狈,你也有能被人听见的东西。
她脚步轻移,悄悄靠近了些,声音不高,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刚好能让那圈人听见:“其实李老‘凝翠’系列的灵感,好像是来自他早年去欧洲时,看中世纪教堂彩绘玻璃的震撼。他想用水墨的意境,把那种被阳光滤过的斑斓光线画出来 , 所以‘凝翠’的蓝绿不是单纯的冷色,细看能发现里面藏着淡淡的暖色线条,像光在找出口。”
她顿了顿,迎上几位长辈惊讶的目光,又轻轻笑了笑,目光落回眼前的画:“至于这幅,或许是他把‘凝翠’的探索再往前推了一步吧?以前的光还藏在隐喻里,现在直接挣脱出来了,所以色彩才这么自由,这么热烈。”
话音落下,周围静了片刻。
戴金丝眼镜的老者最先反应过来,眼里闪过惊喜:“哦?你是廷渊的太太吧?太有见地了!老李当年确实跟我提过教堂玻璃的事,都是几十年前的旧话了,你居然知道?”
方才说 “眼花” 的翡翠手镯夫人也重新打量她,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可不是嘛!经你这么一说,我再看这画,倒觉得这颜色撞得挺有道理了。陆太太这眼光,真不错。”
沈清辞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您太客气了,我就是偶然看过几篇李老的访谈,随便说说,班门弄斧了。”
她没再多说,适可而止地收了话头 。既没显得张扬,也没让人觉得刻意讨好。可就是这短短几句,条理清晰,视角又独特,像把钥匙,轻轻撬开了旁人对她 “花瓶”、“蠢笨” 的固有印象。
细微的变化像颗小石子投进湖面,涟漪不大,却实实在在地扩散开了。
很快,一道比其他目光更沉、更专注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带着几乎要将她看穿的审视。
沈清辞抬起头,毫不意外地撞进了陆廷渊的眼睛。
他不知何时结束了那边的交谈,正站在几步外的地方,手里还握着那杯威士忌,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那双总是蒙着层薄雾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闪过一丝诧异 ,快得像湖面被风扫过的一瞬,却被她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似乎在重新打量她,想把眼前这个说话条理清晰、态度从容的女人,和记忆里那个连端酒杯都手抖、眼神惶惶不安的妻子重合在一起。可显然,这两幅画面拼不到一起。
但那抹诧异很快就消失了,快得让沈清辞几乎以为是错觉。他的眉眼重新落回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瞬的波动从未存在过。他移开目光,对着刚走到身边的董事颔首,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客气,像什么都没看见。
一切如常。
可沈清辞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他眼里那个可以随便忽略、永远不会变的背景板。她投下的那颗小石子,或许溅不起大浪,却实实在在地惊动了他深潭般的目光。
这就够了。
她从没想过要他的赞赏,也不期待他的好奇。她只是想要一点空间,一点能让她摆脱 “陆廷渊附属品” 这个标签的空间,让她能好好喘口气,让她能做回自己 —— 做那个不是为了陆廷渊而活的沈清辞。
宴会还在继续,香槟塔依旧闪着光,人们的谈笑也没停过。沈清辞重新退回到龟背竹旁,心态却比刚才更平和了。
侍者端着甜点盘走过时,她还随手拿了块杏仁马卡龙。酥软的外壳咬开,里面的奶油带着淡淡的杏仁香,甜而不腻。前世她总盯着陆廷渊的动向,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连侍者递来的甜点都没敢碰,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些小细节里藏着这么多她没留意过的滋味。
晚宴快结束时,宾客开始陆续告辞。沈清辞不想等最后和陆廷渊一起走,便提前找了个机会,悄悄溜去了露台。夏夜的风带着栀子花的清香,吹走了厅里的沉闷,也吹得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她扶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星河一样铺展开,心里一片安静。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踩在石板路上,声音清晰。
沈清辞没回头,却知道是谁。
陆廷渊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停下,空气静了几秒,他低沉的声音才响起,听不出情绪:“要回去了。”
“好。” 沈清辞转过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社交笑容,语气平淡,“我去拿一下手包。”
她从他身边走过时,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雪松冷香 ,一如既往的疏离,没有半分温度。
陆廷渊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露台的门廊光影里。她甚至没问一句 “你要不要一起走”,就像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同行人。
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低头看着手里空了的酒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的冰凉。
今晚的沈清辞,真的太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不是换了件衣服、改了个妆容那么简单,而是从里到外的稳定。像一艘以前总在风浪里颠沛流离的小船,突然落下了稳稳的锚,任凭周围再喧嚣,她也有了自己的方向和定力。
他想起刚才她谈论那幅画时的样子 ,眼神里有转瞬即逝的光彩,清晰、冷静,还带着点他从没见过的、藏在骨子里的自信。
那到底是什么?
陆廷渊微微蹙眉,将空酒杯捏得紧了些。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却没让他心里的困惑少半分。他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他以为永远不会变、永远牢牢在掌控中的东西,好像在这个晚上,悄悄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