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夜风吹得李深一个激灵。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感觉怎么样?”陆怀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李深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才挤出几个字:
“不像他。”
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只机械手和闪着蓝光的义眼,还有那平静语调下不容置疑的威压。这与他记忆中那个瘦小怯懦的少年判若云泥。只有那句“替我向叔叔阿姨问好”才撬动了一丝被深埋的熟悉感。
后来朱明翊又和陆怀舟一直聊着国事,李深也插不进去嘴。
“人总是会变的。他现在可是统治着快两亿人”陆怀舟淡淡道,目光扫过庭院阴影中纹丝不动的哨兵轮廓,“尤其是在经历那些之后。”
他没有具体说明“那些”是什么,但李深立刻想到了失踪、战争、肉体改造…每一个词都足以彻底重塑一个人。
“走吧,”陆怀舟拍了拍李深的肩膀,“找个地方喝两杯,压压惊。这里的气氛太干净了,不适合消化情绪。”
陆怀舟婉拒了亲王府的人送他们回去,两个人步行往回慢慢散步。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陆怀舟一边看着手机推荐的附近店铺一边带着李深步行穿过王府外围的寂静地带,走向王京老城区更深处。
远离了王府的森严,街道变得狭窄、嘈杂,霓虹灯招牌闪烁着俗艳的光,食物的香气混杂着油烟味扑面而来。这里更像是李深想象中的“人间”。
陆怀舟最终在一家挂着门面狭小的居酒屋前停下脚步。推门进去,一股酒精和香烟的气息涌来。店里不大,木质吧台,几张矮桌,客人低声交谈着,偶尔夹杂着几句本地语言。吧台后忙碌的酒保是个年轻人,看到两人进来,微微点头示意。
陆怀舟在吧台角落坐下,对酒保说:“要一瓶雪树,还有腌黄瓜。”接着示意李深坐在旁边。
东西很快端了上来。陆怀舟给李深倒了一杯,李深端起来一口喝完,液体顺着喉咙一路下去,冰冷的酒液让李稍微清醒的点,也放松了点,随即又自己倒了两杯酒喝掉,陆怀舟看着好笑。
“陆参赞,”李深放下杯子,借着酒意,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最深的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你们刚刚说的节点系统…这一切…”他语无伦次,但核心问题无非就是“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陆怀舟没有立刻回答,慢条斯理的拿起一根腌黄瓜咬了一口,“李深,”他咽下食物,声音低沉而清晰,“你觉得历史是什么?”
李深一愣,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他茫然地摇摇头。
“历史,从来不是一条笔直的线。”陆怀舟的手指在吧台的木质纹理上划过,“它更像是一盘…永远解不开的死局,一场在更高维度注视下,不断循环往复的‘三劫循环’。”
“三劫循环?”李深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围棋里的一种特殊局面,三个‘劫’相互牵制,谁也无法彻底吃掉对方,只能无休止地重复提劫、应劫,最终判和或者重开。”陆怀舟解释道,“放在文明层面,就是…我们似乎总在重复某些关键节点上的选择,无论过程如何曲折,最终都导向类似的结果。兴盛、扩张、冲突、衰败…周而复始。”
他端起酒杯却没有喝。“1405年,郑和的宝船在印度洋风暴中打捞起一个铁船。那东西自称是‘观测者文明’的逃逸载体。”
“郑和感到了恐惧,他意识到这东西非人间应有,在最后一次下西洋前,将它沉入了黄海。但历史锚点在节点出现以前就已经种下——靖难之役。”
“几百年后,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打了五年。世界被打烂了。就在战争最惨烈的那年,陈仕在朝鲜境内横空出世,宣称自己是建文帝后人,称自己继承了吴王的封号。随后策反了北高丽最精锐的第9机械化师。没人知道他如何做到的,更没人知道他在失踪的几年里经历了什么,如何获得了那个沉睡了几个世纪的节点系统的认可。”
“节点系统认他为主?”李深追问。
“节点系统称他为操作者。”陆怀舟纠正道,“节点系统需要掩护,需要资源,需要实现它自己的目的——逃离其他什么东西的观测,或者至少,到对抗的方法。”
“吴王他需要力量,需要改变自己那不堪回首的过去,需要一个位置。他们一拍即合。节点系统提供技术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资源帮助朱明翊建立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亲王军。”
“左卫控制核武随时和全世界同归于尽,右卫在正面战场上所向披靡,天卫在月球上不知道捣鼓什么东西。而亲王军以外的国防军吃着伟大的亲王提供给他们的粮食和肉紧紧围绕在他们的太阳周围——他们称朱明翊为永不落下的太阳。吴王在短短五年内将半岛和列岛上的这三个曾经不死不休的国家强行捏合成宸枢亲王国。”
“总有代价吧?”李深想起林翰文忧心忡忡的眼神,想起街头那些麻木的面孔。
“代价…”陆怀舟的声音冷了下来,“文化清洗,强制推行新汉礼,本土语言文化在官方层面被抹杀,只存在于街角巷尾的私语和老人的回忆里。经济畸形,一产二产高度自动化,底层民众要么去低端服务业,要么参军,失业率虽低,但隐性失业严重,上升通道几乎锁死。社会靠廉价的肉蛋奶和生育补贴维持表面稳定,但人心浮动,不满朱明翊的镇压。对外…”
陆怀舟顿了顿,喝了杯中的酒“右卫在非洲、中东的行动,本质上就是资源掠夺,不过大家都这么干就是了。刚果的铱矿、尼日利亚的铀矿,听话的用粮食换,不听话的就直接抢,以此支撑他那台精密但根基不稳的战争机器运转。”
陆怀舟又倒了一杯酒和李深碰了一下喝掉“其实一开始我们很警惕他,毕竟他天天跟个疯子一样动不动就要玩同归于尽那一套,而且他自称是明朝宗室的藩王,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喊着大明万岁就来干我们了。没想到在这件事上他一直都很安分,很多事情甚至是他主动告诉我们的,最近还开始在外交文书中称我们为上国。”
“所以…他不只是为了当个吴王?”李深似乎抓住了什么。
“节点系统想把所有精力放在地外探索上,寻找逃离观测或对抗的方法。朱明翊则更倾向于先处理地球上的事,整合所有资源应对危机。虽然目前节点系统还是以朱明翊的方向为主,但分歧是存在的。”陆怀舟点点头,“朱明翊要你看的‘值不值得’,恐怕不仅仅是这个国家的现状,更是他选择的这条路最终能否成功。又或者,本身就是这三劫循环中注定徒劳的一环。”
他举起酒杯,与李深面前那杯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李深。现在我们是一个在历史死循环里挣扎、同时又被推入未知深渊的文明。你的旧友,现在是这盘棋局上最关键的棋子之一,也可能是最大的变数。”
李深呆呆地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小县城的生活、父母的唠叨和好友喝酒吹牛的日子…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就在这时,玻璃窗外突然传来“邦”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几声短促尖锐的鸦鸣。
李深和陆怀舟转头看去。一只漆黑的乌鸦正歪歪扭扭地从玻璃窗上滑落,在窗棂上留下一道暗红的污迹。它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小小的眼睛圆睁着,倒映着屋内昏黄的灯光和两人惊愕的脸庞。
“看,”他低声道,“新的故事已经开始了。你的观察恐怕不会轻松了,李深同志。”
李深的目光还在窗外那只垂死的乌鸦身上,那暗红的污迹在霓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便利店门口的景象、哨兵的注视,还有眼前这诡异的死亡…这一切绝非巧合。
“这乌鸦”李深的声音干涩“我最近见到了几次乌鸦撞墙自杀,这算是异常吗”
“不算吧。鸟类对磁场变化敏感,宸枢这里经常有乌鸦自杀,有些时候撞墙,有些时候溺水,有些科研团队在研究这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居酒屋昏暗的角落“就像这次。”
陆怀舟话锋一转“还记得今晚来接你去亲王府的那个穿制服的人吗?”
“记得”李深想起那个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以及他那无声的压迫感“陆参赞你叫他金局。”
“对,金泰焕。”陆怀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似乎在斟酌词句,“内政调查总局局长。亲王国最高反腐机构的头把交椅,只对吴王一人负责。”
“他…看起来很厉害。”李深只能这样形容。
“厉害?”陆怀舟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用这个词来形容金泰焕有点太温和了。他原本是北高丽第9机械化师师长。”
李深想起陆怀舟之前提过朱明翊在北高丽起家的关键,原来金泰焕就是那个率部倒戈的核心人物。
“那次倒戈…”
陆怀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历史的血腥气,“战争第二年,半岛局势胶着。吴王突然出现。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接触到当时的金泰焕,更没人知道他怎么说服了这位出身军人世家、背景根正苗红的将领。”
“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金泰焕带着他的部下在北高丽首都近郊秘密集结发动政变。”
陆怀舟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李深,“亲手处决了他当时的太阳”
李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也难怪朱明翊会将内政调查总局这样要害的部门交给他。
“那次行动干净利落。”陆怀舟继续道,“金泰焕和他的部下就此成了吴王最核心的起家班底和军事支柱。”
“宸枢亲王国成立后,吴王论功行赏。那些在统一过程中立下战功的北高丽派虽然获得了荣誉和地位,但还是要在内阁里和本土派和亲华派互相制衡。而掌握着对内生杀大权的内政调查总局这把尖刀吴王交到了金泰焕手里。因为金泰焕用行动证明了他绝对忠诚于吴王本人”
陆怀舟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敲击着吧台:“内政调查总局独立于整个文官系统和军队之外。它拥有自己的情报网络、行动部队。金泰焕的人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监听任何他们认为需要监听的人。他们负责揪出叛国者,清除不听话高级官员,追捕跨境逃亡者,必要时直接灭口”
陆怀舟掏出一包香烟来先给李深发了一支,自己又点上吸了一口“李深,今晚是他亲自来接你。这本身就传递了几个信号:
“一是吴王对你的安全或者行踪极其重视;
第二,你被置于内政调查总局的保护和监控之下;
第三…”
陆怀舟停顿了一下,“金泰焕亲自出面,也是在向所有可能关注你的人展示——你与吴王的联系非同一般,动你就是直接挑战吴王本人的意志。”
陆怀舟停顿片刻,目光落在李深脸上:“李深,你认识的是陈仕。那个内向的少年。但看看现在…”
陆怀舟微微摇头“以如此剧烈和血腥的方式获得的权力会彻底重塑一个人。饥饿和委屈的记忆刻在骨子里,所以他对食物的丰足近乎病态的执着,对掌控和秩序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求。”
“为了维系这份权力,为了震慑住像金泰焕的狠人,他必须变得更懂得利用恐惧和忠诚。义肢和义眼不仅是战争的伤痕,也是他主动选择与过去的自己割裂的象征。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孤家寡人,你知道半岛上现在怎么称呼他吗——他们称呼他是‘新太阳’,有没有觉得很耳熟?”
陆怀舟声音带着一丝惋惜“你以前那个朋友恐怕早已被埋葬在通往王座的路上了。现在的朱明翊,他更需要金泰焕这样的刀,也必须成为能驾驭这把刀的人。”
陆怀舟轻轻弹了弹烟灰,话锋再次一转:“金泰焕和他的人负责的是内部清洗,确保吴王的光芒不被内部的阴影玷污。但宸枢这台机器要运转,光靠肃贪可不够,它还需要源源不断的资源。这时候就需要一个负责资源调查分析的机构,很显然朱明翊不是傻子,所以他设置了国家粮食与能源安全监测中心。”
李深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粮食…安全监测中心?”
陆怀舟又吸了一口烟,“监控粮价波动、能源供应稳定性,听起来人畜无害对吧?但实际上这是吴王的另一把刀子,独立于内阁和内政调查总局之外,和金泰焕的人平起平坐,但分工完全不同。”
“他们管什么?”李深追问。
“管的是血管。”陆怀舟压低声音,“非洲的铱矿、铀矿,中东的石油管道,东南亚的粮食走私网络,甚至那些打着生态保护区幌子实则被亲王军右卫控制的刚果矿区…所有支撑宸枢这台战争机器运转的海外资源命脉,都由他们负责监控协调。他们负责间谍渗透、资源追踪定位,是吴王的经济战司令部和海外情报行动局,只不过挂了个温和的牌子。”
陆怀舟掐灭了烟头,神情严肃地看向李深:“所以李深,你被金泰焕盯上,意味着你进入了吴王视野的核心圈,一举一动都在最严密的内部监控下。但是最起码目前你是安全的,检测中心的人可不会客客气气的开车来接你。”
李深想起金泰焕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双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那是朱明翊意志的延伸。自己这个所谓的“观察员”,早已被牢牢绑在了这架精密而冷酷的国家机器上,而金泰焕,就是看管着这台机器关键齿轮的狱卒。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团混杂着恐惧、茫然和被卷入洪流的无力感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