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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杏花坞的日子,如同门前那条小河浜的流水,在兰妤小心翼翼的经营下,渐渐淌出了安稳而充实的韵律。那方写着“束脩启蒙”的素纸,如同投入水乡的一枚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兰妤预想的要广。

起初,只是邻家几个顽皮懵懂的稚子,被家中长辈半是试探、半是好奇地送来。那些孩子穿着粗布短褂,脸蛋红扑扑,带着田间地头的泥土气和怯生生的好奇。兰妤并不嫌弃,她将空置的堂屋简单收拾,摆上几张从集市淘来的旧桌凳,便是她的一方书斋。

她深知自己容貌的“祸患”。每日清晨,对镜梳妆时,她都会极其仔细地用市集买来的、质地粗糙的深黄色妆粉,一层层均匀地涂抹在脸上、脖颈上,甚至延伸到耳后和手背。原本冰雪般莹润的肌肤被刻意掩盖,呈现出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暗沉。她又用黛粉将那双过于清澈灵动的墨玉眼眸描得稍显呆滞,再用布巾裹住大半额头和乌发,只露出经过修饰的、平平无奇的眉眼和下巴。镜中之人,已然是个毫不起眼的乡野村姑模样。

确认再无破绽,她才推开房门,迎接那些蹦蹦跳跳而来的小身影。

杏花坞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空气里带着清冽的水汽。琅琅的读书声便从这临水的小院里流淌出来,混着河浜潺潺的水声和远处桑林里的鸟鸣。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兰妤的声音不高,却清越而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安抚人心的力量。她并不急于灌输深奥道理,而是从最基础的《千字文》开始,一笔一划地教孩子们认字,用最浅显的语言讲述字里行间的自然规律和为人处世的小道理。她会在讲“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时,指着窗外四季变换的田野;在讲“孔怀兄弟,同气连枝”时,教孩子们要友爱互助。

她的善良与真诚,如同春风化雨,悄然浸润着孩子们的心田。那些起初坐不住的顽童,渐渐被她的耐心和故事吸引,坐得端正了,眼睛也亮了起来。她的学识,虽刻意收敛了皇家贵女的气度,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广博与通透,让偶尔来旁听的村中长者都暗暗点头。

“兰先生懂得真多!”

“兰先生讲的故事真好听!”

“兰先生,这个字我认得啦!”

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和依赖的目光,是兰妤在这江南水乡收获的第一份暖意。她看着他们从懵懂到开窍,看着小小的手握着笔,在粗糙的纸上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地写下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字,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满足感充盈心间。这不再是深宫里的虚与委蛇,这是用双手和学识换来的、实实在在的尊重与认同。

口耳相传的力量是巨大的。不过月余,兰妤这小小的、简陋的村塾,竟吸引了杏花坞乃至邻近几个村镇的孩子前来。有家境稍好的送来束脩,多是些米粮、鸡蛋、新摘的瓜果蔬菜;家境贫寒的,她便只收几个铜板,甚至分文不取,只道“孩子肯学便是好的”。她的名声在淳朴的乡邻间悄然传开,成了大家口中那位“虽面黄寡言,却心地极善、学问极好”的兰先生。

白日里书声琅琅,傍晚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小院便归于宁静。这是兰妤最惬意的时光。她会换上干净的素色衣裙,虽依旧用布巾裹着头,却不再刻意遮掩眉眼。或是在小院菜畦里侍弄几株新栽下的菜苗,看夕阳将河水染成碎金;或是沿着河浜漫步,看乌篷船咿呀摇过,听岸边浣衣女软糯的吴语说笑;更多时候,她会独自一人,搭上摇橹的小船,前往姑苏城中。

姑苏的园林,是她心头的慰藉。不同于皇家的恢弘霸气,这里的园林是诗意的栖居,是文人心血的凝结。她最爱去的是“沧浪亭”。不必名帖,只需几枚铜钱,便可踏入那片闹中取静的天地。一泓碧水绕园,曲廊蜿蜒,花窗透景,叠石成山。她常坐在“面水轩”的廊下,看碧水倒映着亭台楼阁,看锦鲤在莲叶间悠游。或是在“翠玲珑”馆前,对着几竿修竹静静出神。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忘却过往的阴霾,忘却对未来的隐忧,只沉浸在眼前这份移步换景、咫尺山林的宁静与美好里。日子清贫,却因这份自在与内心的充实,而显得格外惬意。她真切地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喜欢这烟雨江南的温柔与烟火气。

这日,兰妤听闻城西寒山寺的素斋极有名,香火也旺,便起了个大早,搭船进城,想为母亲点一盏长明灯,也为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求一份庇佑。寒山寺古刹庄严,黄墙黛瓦掩映在葱郁的古木之中。她随着虔诚的香客入寺,在大雄宝殿焚香跪拜,心中默念着母亲的闺名,祈愿她早登极乐,也祈愿自己余生平安顺遂,远离纷扰。做完这一切,心中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步履也轻快了几分。

然而,江南的天,孩儿的脸。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天际便堆起了浓重的铅云。兰妤刚走出寺门不远,豆大的雨点便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顷刻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雨势又急又猛,打得人睁不开眼,道路瞬间泥泞不堪。

兰妤猝不及防,慌忙四顾。幸而前方不远处的古运河边,有一座供路人歇脚的四方亭子。她提起裙裾,不顾泥水溅湿了裤脚,跌跌撞撞地冲进亭中躲避。

小小的亭子已挤了几个同样被雨困住的樵夫和货郎。兰妤缩在角落,身上的粗布衣裙很快被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脸上精心涂抹的黄粉被雨水冲刷,斑驳脱落,露出底下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底色,长长的睫毛沾了水珠,更显乌黑浓密,狼狈中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色愈发昏暗,亭中众人也渐渐焦躁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雨幕而来。只见一辆青篷马车在亭子不远处停下,车帘掀起,一位身着月白色云纹锦袍的年轻公子探出身来。他面容清雅俊朗,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的儒雅与为官者的沉稳气度,正是新任姑苏府尹——傅笥。他今日微服出巡体察民情,归程途中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住。

傅笥目光扫过亭中避雨的百姓,正欲吩咐车夫稍候,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角落那个单薄的身影吸引。那女子衣衫湿透,紧裹着身体,勾勒出纤细玲珑的轮廓。她低着头,用湿透的袖子徒劳地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和……斑驳的黄色污迹?

就在兰妤再次抬手擦拭脸颊的瞬间,傅笥的目光骤然凝住!

雨水冲刷掉了她脸上最后一点刻意为之的蜡黄,露出了小半边脸颊——肌肤是冰雪初融般的莹润剔透,找不到一丝瑕疵!挺秀的鼻梁下,唇色是天然被雨水浸润过的、饱满而娇嫩的嫣红!即使侧脸低垂,惊鸿一瞥的轮廓,已美得令人窒息!

傅笥心头猛地一跳!他并非没见过美人,姑苏繁华,世家闺秀、歌舞名伶,各有风姿。但眼前这张在狼狈雨水中显露出的容颜,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空灵与纯净,脆弱得如同雨打的梨花,又美得惊心动魄,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这绝非寻常乡野女子所能拥有!

他推开车门,不顾大雨,几步跨入亭中。随从连忙撑起油纸伞跟上。

“这位姑娘,”傅笥的声音温和清朗,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目光落在兰妤湿透的肩膀上,递过自己手中一把尚未打开的备用油纸伞,“雨势甚急,一时难歇。这伞,姑娘若不嫌弃,请拿去遮一遮风雨。”

兰妤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下意识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傅笥只觉得呼吸一窒!

那张脸完全抬起,雨水顺着光洁饱满的额角滑落,流过挺翘的鼻尖,滴落在微微开启的、嫣红的唇瓣上。墨玉般的眼眸因惊惶而睁大,清晰地倒映着亭外的滂沱大雨和他月白的身影,清澈得如同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懵懂又无辜。湿透的乌发有几缕贴在白皙的颈侧,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与……诱惑。

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傅笥心头巨震,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连自己递伞的手都忘了收回。亭中其他避雨的人也看得呆了,连抱怨雨声都忘了。

兰妤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这才惊觉脸上的伪装已被雨水冲花!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慌忙低下头,用湿透的袖子再次捂住脸,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多……多谢公子……不……不必了……” 只想立刻逃离这尴尬的境地。

傅笥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俊脸微赧,却并未收回手,反而将伞又往前递了半分,语气更加温和诚恳:“姑娘不必推辞。雨大风寒,衣衫尽湿,极易染上风寒。在下马车尚有空位,若姑娘不弃,可送姑娘一程。不知姑娘家在何处?” 他心中已断定,此女绝非池中之物,这身粗布湿衣,这惊世容颜,必有隐情。一种强烈的探究欲和保护欲,油然而生。

兰妤心中警铃大作!她岂敢上陌生男子的车?尤其对方气度不凡,显然身份不低。她连连摇头,声音带着哭腔:“真的不必!多谢公子好意!我……我家就在附近,自己回去便可……” 说着,竟不顾亭外依旧倾盆的大雨,低着头就想冲进雨幕!

“姑娘!”傅笥见她如此决绝,情急之下竟上前一步,虚虚拦了一下,温润的眼中满是担忧,“雨实在太大!你这样冲出去,必定病倒!不若告诉我住处,我让车夫送你,绝不打扰!”

兰妤被他拦住去路,又急又怕,加上衣衫湿冷,身体已有些微微发抖。眼看僵持不下,而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再淋下去确实凶险。她咬了咬牙,想到自己那偏僻的杏花坞小院,料想这公子也不会久留,终于低声道:“……城西……杏花坞。”

“杏花坞?”傅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果然僻静。“好!请姑娘稍候。”他不再多言,转身对车夫吩咐几句。很快,马车调转方向,稳稳停在亭前。

傅笥亲自撑开那把油纸伞,为兰妤遮住头顶的瓢泼大雨,护着她登上马车。自己则坐在车辕,将车厢留给了兰妤一人。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视线。马车在泥泞中平稳地驶向城西。

车厢内狭小,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傅笥身上的清雅墨香。兰妤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湿透的自己,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脸上残余的黄粉被雨水和泪水冲刷殆尽,露出惊心动魄的真容。她懊悔不已,只盼着快点到家,摆脱这尴尬的境地。

马车在杏花坞那处临水小院前停下。雨势稍小,却未停歇。傅笥跳下车辕,撑伞等在车旁。

“多谢……公子相送。”兰妤低着头,飞快地说完,推开车门就想下车。

“姑娘且慢!”傅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手中拿着一块干净柔软的素白汗巾,递到车窗前,目光落在兰妤依旧滴水的发梢和苍白的脸颊上,温声道:“擦擦吧,莫再着凉。这伞……姑娘留着。” 他的目光深邃,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惊艳过后的深深留恋。

兰妤不敢看他,胡乱接过汗巾和伞,低低道了声谢,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的小院,“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傅笥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简陋的院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递汗巾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递伞时,无意中触碰到她冰凉指尖的细腻触感。雨丝打湿了他的锦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脑海中,那张在雨水中惊鸿一现、脆弱绝美的容颜,如同烙印般清晰深刻,挥之不去。一个粗布荆钗、隐匿于乡野的孤女,竟有如此倾国之姿,如此清冷脱俗的气质……她是谁?从何而来?为何要刻意遮掩容貌?

疑问如同藤蔓缠绕心间。傅笥在雨中伫立良久,直到随从低声提醒,才恍然回神,转身上了马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村道,驶向姑苏城。傅笥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眼前却依旧是那双惊惶清澈的墨玉眼眸和雨水中苍白绝美的脸。心湖,被这意外的邂逅,彻底搅乱了。

“啪”的一声,裴袑将江南传来的讯纸狠狠扔在桌上

书房内烛火通明,气氛却比窗外的寒夜更加冰冷肃杀。裴袑正立于巨大的舆图前,声音冷硬如铁。

“面容狼狈……显露出真容约七分……”裴袑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字,背对着影子的高大身躯,在烛光下纹丝不动。然而,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却如同风暴前的死寂,瞬间弥漫了整个书房!

盛怀安立刻感到头皮发麻,屏住了呼吸。跪在地上的影子更是将头埋得更低。

“傅笥……亲自护送……雨中停留……”裴袑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没有提高半分,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刺骨的寒意,“好,很好。”

他猛地转过身!

烛火剧烈跳跃,映照出他一张俊美无俦却阴沉得可怕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寒潭,而是翻涌着暴戾岩浆的火山口!怒火如同实质的烈焰,几乎要喷薄而出!不是因为兰妤的“暴露”,而是因为那个叫傅笥的男人!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被雨水冲刷后显露的容颜!他还亲自护送她回家!还在她门外停留!他竟敢!

“死士都干什么了?!”一声低沉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裴袑猛地一掌拍在身旁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嘭”的一声巨响!案几上的笔架砚台猛地一跳,墨汁泼洒出来,染污了洁白的宣纸!

“把自己当摆设了?!嗯?!”他目光如刀,狠狠剐向跪在地上的影子,那目光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区区一场雨!就能让目标暴露于人前!让一个外男近身!还让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你们的眼睛是长在头顶看天的吗?!”

巨大的威压如同山岳倾塌!影子浑身一颤,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属下……护卫不力!甘领重罚!”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他们确实大意了,暴雨骤降,视线受阻,目标又意外显露真容,而傅笥的出现和举动又太过迅速直接……

“领罚?”裴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弧度,声音冷得能冻结灵魂,“当然要领!所有今日当值的‘影子’,自去刑堂,领三十鞭!记住这血的教训!若再有下次……”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便不是鞭子能了结的了!”

“属下领命!”影子声音发颤,冷汗已浸透后背。

“滚!”

影子如蒙大赦,瞬间消失在阴影里。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裴袑压抑着狂暴怒火的沉重呼吸声。盛怀安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裴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滔天怒火。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影子描述的画面:兰妤在暴雨中衣衫尽湿、狼狈无助的模样……傅笥那温润如玉、递伞相护的身影……还有,傅笥在雨中凝望她小院时,那久久不能回神的模样!

一股强烈的、近乎毁灭的嫉妒和占有欲,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他的东西!他早已看中的、只属于他的幽兰!竟被另一个男人窥见了最脆弱也最美丽的时刻!还被他送回了家!这简直是对他绝对权威的挑衅和亵渎!

“怀安!”裴袑猛地睁开眼,深眸中只剩下冰封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末将在!”

“传令江南所有‘影子’!”裴袑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自即日起,加强戒备!绝不允许任何男子靠近杏花坞那处院落十丈之内!若有妄图接近者——”

他眼中寒芒爆射,声音森寒刺骨:

“无论是谁!是何身份!一律暗中驱离!必要时,可‘伪装’成意外或冲突,但绝不可暴露身份,更不可让目标察觉分毫!若再出现今日纰漏……”裴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盛怀安,“提头来见!”

“末将遵命!”盛怀安心头凛然,躬身应诺,知道侯爷这次是动了真怒。

裴袑不再言语,转身再次面向那幅巨大的舆图。烛火在他玄色的身影上跳跃,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凶兽。他紧盯着舆图上“姑苏”二字,目光幽深如狱,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暴戾与……一丝被触犯逆鳞后、更加炽烈而冷酷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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