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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督查室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嗡鸣,像只悬在头顶的蝉。林舟将招投标文件的边缘与桌面木纹对齐时,第三遍核对的资质表突然硌到指节——县建筑公司安全生产许可证的年检章上,那道斜痕在日光灯下愈发清晰,像有人用指甲硬生生刮过。

“市住建局王科长今早亲自送来的,说补检手续齐了。”张姐端着搪瓷杯经过,茶渍在杯沿积成圈褐色的年轮,“李副书记的远房表侄开的公司,您较真也没用。”她压低声音,指节叩了叩文件袋,“县府办刚来电话,催着定应急段施工队,东河村的玉米地已经淹到膝盖了。”

林舟翻开公司业绩表,2023年柳溪镇灌溉渠的验收报告上,监理签字栏赫然写着“郭守义”。老人今早还在电话里骂骂咧咧,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偷工减料的工程——钢筋直径比图纸细两毫米,现在渠底裂得能塞进手指。手机在桌角震动,邻县施工队的消息跳出来:“设备已待命,今日定标即可连夜进场。”林舟望向窗外,青溪河的水位线正沿着防洪墙往上爬,在“警戒水位”标识下积起道浑浊的水痕。郭守义的水利日志里,6月15日那页画着波浪线,旁边批注:“主汛期临界值,坝体承压极限8吨/㎡”。

他抓起红笔在《补充说明》上签字,笔尖划破纸页:“许可证事后补检需注明,附加材料缺一不可——近三年无安全事故证明、混凝土检测报告、项目经理执业资格证原件。”金属文件夹合上时发出闷响,“告诉他们,材料齐了,应急段可以进候选名单。”这是底线,像堤坝的防浪墙,退不得半分。

李副书记的座谈会设在县府小会议室,六只青花瓷杯按职位排开,龙井的清香里飘着若有似无的火药味。林舟进门时,县建筑公司的王总正给李副书记续水,金戒指在杯盖上划出细碎的响。“小林太年轻,不懂变通。”李副书记的手指在茶杯沿画圈,戒指反射的光晃得人眼晕,“东河村老乡等着堤坝救命,你揪着程序不放,是要让洪水替你做决定?”

林舟将材料推过桌面,纸页边缘在红木桌面上划出轻响:“《应急项目管理办法》第11条,公示期不得少于24小时。但我们可以同步验设备,合格就进场——两天工期抢得回来。”王总突然笑出声,茶沫溅在衬衫上:“林主任这办法好!我们罐车就在楼下,十年前东河村公路就是我们抢出来的,熟门熟路。”

“熟门熟路地把C40换成C30?”郭守义猛地将茶杯墩在桌上,茶汁溅在蓝布褂子上,老人抖着水利日志站起来,“去年你们修的灌溉渠,现在裂缝里能插进筷子!这就是你们的‘经验’?”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李副书记的脸沉得像块铁:“郭师傅,县建筑公司为脱贫攻坚捐过款、盖过学校,不能一竿子打死。这样,监理让县里派个人,跟郭师傅共同负责——互相监督,公平。”

林舟的指甲掐进掌心。他知道“县里派的人”是谁——王副县长的老部下,当年在东河村公路验收单上签字的监理。但小陈发来的消息在手机屏幕上闪:“东河村水位又涨10厘米,赵老栓家的牛棚塌了。”“可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监理日志必须双人签字,每天抄报市纪委。主项目招标,省厅推荐的三家外地企业必须入围——这两条,没得商量。”李副书记的手指在茶杯上敲了七下,终于点头:“成交。”

公示结束的深夜,督查室的灯还亮着。林舟在周志国送来的审计底稿里翻到页折角,2016年扶贫公路的拨款记录上,青溪建材贸易公司的收款章盖得歪歪扭扭,签字栏里“李××”的签名,和如今李副书记的笔迹如出一辙。手机震动,赵教授发来的照片里,市纪委案卷柜前,几个文件袋被标上“暂存”标签,最上面的正是张副主任案的补充材料。“李副书记承诺,主项目2000万拨款下周到位。”老人的消息跟着进来,“2016年的案子,先放放。”

林舟将底稿塞进保险柜,密码盘转了三圈。父亲日记里的话突然浮现在眼前:“水至清则无鱼,但浑水养不了鱼。”或许妥协不是放任,是在浊流里守住那道不垮的堤。“他们换料了!”郭守义撞开房门,雨衣上的水珠在地板上积成小水洼,老人掏出个塑料袋,里面的混凝土试块泛着灰光,“罐车司机说,昨晚在半路换了料,这是我偷偷取的样!”

林舟盯着试块突然想起招标公告条款,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敲击:“请求市纪委派第三方监理,以‘技术指导’名义驻场。”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督查室的灯光在雨幕里摇晃,像风浪中不肯熄灭的航标。检测报告送来时,天边刚泛白。“抗压强度29.8MPa”的数字刺得眼疼——C40的标准是40MPa以上。林舟抓起电话的瞬间,赵教授的声音从听筒里涌出来:“2000万拨款到账了,李副书记签的字。”

“所以就让村民住豆腐渣工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东河村昨晚又淹了三户,郭守义还在水里搬东西!”“市检测中心的人已经重新采样了。”老人的声音带着疲惫,“先让罐车进场,老人孩子不能再泡着了。”林舟挂了电话,看见楼下王总带着工人集合,安全帽上的灯像串移动的星。他抓起那份“暂存”的底稿塞进公文包,上面压着应急段监理细则,红笔标满的重点里,藏着不肯退让的锋芒。

“合格了!”郭守义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手里举着新试块,“市检测中心的人跟着取样,这次是正经C40!他们说刚才那车是‘调试料’!”林舟望着试块上的编号,突然懂了妥协的深意——不是低头,是把战场从“掀桌子”变成“盯盘子”。他给周志国发消息:“主项目招标资料,加2016年扶贫公路参数作为附加审查项。”

晨曦爬上窗台,照亮文件上“妥协”二字。林舟在旁边写下:“以退为进,守土有责。”楼下传来机器轰鸣,应急段的第一车混凝土浇下去,郭守义和市派监理弯腰核对标号的影子,在晨光里挨得很近。他抓起公文包下楼,底稿在包里硌着肋骨,像块不会冷的烙铁。车窗外,青溪河的水还在涨,但应急段的混凝土已经开始凝固,在晨光里泛着湿漉漉的光。林舟想起父亲照片上的东河村公路,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落在新铺的路面上,像层薄金。

或许成长就是终于明白,理想主义不是永不弯腰,是在每一次低头时,都把不肯放弃的种子,深深埋进土里。就像此刻的青溪河,暂时的退让,是为了积蓄冲破阻碍的力量。而他要做的,就是守住那道让种子发芽的缝隙。督查室的日光灯管还在嗡鸣,但林舟知道,工地上的钢筋已经开始绑扎,那些被暂存的真相,终将沿着混凝土的纹路,生长成不可撼动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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