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陈默的桌面上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空气中漂浮着咖啡的微苦、打印机的油墨味，以及一种被中央空调过滤过的、略显沉闷的气息。同事们大多伏案工作，或低声交谈，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构成一种规律而催眠的白噪音。
然而，陈默的心却无法平静。裤兜里那枚硬币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它像一个微型的暖炉，隔着薄薄的布料，持续不断地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温热。这种温热不同于身体的自然发热，它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活性，固执地熨帖着他的皮肤，甚至隐隐透进血肉，搅动着他的神经末梢。
他第三次、第四次、几乎是无意识地伸手进去，用指尖确认它的存在和温度。每一次触碰，那清晰的暖意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试图用“巧合”、“运气好”编织起来的脆弱认知。
早上的空车、灵感爆发的模型、彩票分红……这三件事单独看，都可以用概率和偶然解释。但当它们像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密集地发生在同一天，发生在他裤兜里多了那枚“摇钱树硬币”之后，再顽固的唯物主义信念也开始动摇。
“陈默！”王经理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在略显沉闷的办公室炸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陈默猛地回过神，心脏漏跳一拍，下意识地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掌心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经理？”
王经理大步流星地走到他格子间前，脸上不再是早上的阴沉，反而带着一种混合着惊奇和审视的表情。他手里拿着陈默上午赶工出来的那份新模型框架打印稿。“你做的？”他扬了扬手里的纸，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
“是…是的，经理。”陈默站起身，心里七上八下。是做得太糙被发现了？还是那个大胆的核心构想根本行不通？
“客户那边反馈回来了，”王经理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办公区，“他们…非常满意！”
陈默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非常满意！”王经理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兴奋，“客户负责人亲自打电话过来，说你这个新思路精准地抓住了他们模糊需求背后真正想要的东西！简洁、高效、直击痛点！比他们预想的最优方案还要好！点名表扬了你！”他用力拍了拍陈默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干得漂亮！小陈！我就知道你能行！这个季度绩效，我给你报优！”
周围的同事纷纷投来或惊讶、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小李更是直接凑过来，挤眉弄眼：“默哥！牛啊！深藏不露！”
陈默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有些发烫。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谦虚的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大脑。成了？那个被硬币“暖”出来的、近乎疯狂的想法，竟然真的成了？还获得了客户的高度认可和经理的表扬？
“谢谢经理！我…我会继续努力的！”他最终憋出一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经理满意地点点头，又鼓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格子间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陈默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明显增多了。他坐回椅子上，手心全是汗，心脏还在咚咚咚地狂跳。不是因为表扬，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和……隐约的期待。
他几乎是立刻、急切地将手伸进裤兜，再次紧紧握住了那枚硬币。这一次，那暖意更加汹涌澎湃，像一股温热的溪流，顺着手臂的脉络向上蔓延，瞬间安抚了他狂乱的心跳和紧绷的神经。它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看，这就是我的力量。
下午的工作变得异常顺利。之前卡壳的几个小问题迎刃而解，和同事的沟通也格外顺畅。连打印机都似乎格外给面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卡纸。当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五点半时，陈默竟然罕见地、准时地完成了当天所有计划内的工作。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天之内，经历了从差点迟到失业、到灵感爆发立功、再到意外中奖分红、最后被经理当众表扬的跌宕起伏，精神上的疲惫感比加班到深夜还要强烈。他急需一点轻松的东西来冲淡这过于浓烈的、带着魔幻色彩的现实。
这时，部门里最活跃的刘姐，一个风风火火、嗓门洪亮的中年大姐，抱着一个扎眼的红色纸箱，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办公区。
“同志们！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刘姐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瞬间盖过了所有键盘声和低语，“还记得咱们上周五团建买的刮刮乐吗？那张‘黄金时代’！中了！中了三等奖！五千块啊！”
“哗——”办公室瞬间炸开了锅。虽然中午小李已经偷偷告诉了陈默，但此刻由刘姐这个“官方发言人”正式宣布，效果完全不同。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兴奋地围拢过来。
“真的假的？刘姐！”
“哇！五千！咱们部门这次走大运了！”
“快说说，怎么分？”
刘姐红光满面，得意地把红纸箱往公共办公桌上一放：“当然是真的！我下午特意跑去彩票中心兑的奖！税后四千整！按咱们当时出钱的比例分！”她麻利地拿出手机，点开计算器，“来来来，都排好队！咱们现场发钱！图个喜庆！”
办公室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纷纷掏出手机，打开收款码，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捡到钱般的快乐。陈默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暂时抛开了关于硬币的纷乱思绪，跟着人群排起了队。
轮到陈默时，刘姐对照着手机上的名单，手指飞快地在计算器上按着：“小陈，你出了十块对吧？嗯…四千除以总份额…喏，你的份，三百八十六块！”她爽快地把一个厚厚的、印着“恭喜发财”的红包塞进陈默手里。
“谢谢刘姐！”陈默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红包，指尖感受到里面纸币的厚度。三百八十六块，实实在在的现金。他下意识地又捏了捏右边裤兜里的硬币。它安静地躺着，温热的触感清晰依旧。
看着同事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地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意外之财”，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有人提议：“刘姐，这钱是大家伙一起中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咱们今晚小小庆祝一下？找个地方搓一顿？就用这奖金！”
“好啊！”
“同意！”
“必须的！”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热烈响应。毕竟，白得的钱，花起来似乎格外不心疼。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去哪里吃，气氛高涨。
陈默站在人群中，手里捏着那个红包，感受着纸币边缘的硬度。三百八十六块。如果放在昨天，这几乎是他小半个月的伙食费，他会小心翼翼地存起来，或者精打细算地花在刀刃上。但今天……口袋里的硬币在微微发烫，同事们热情洋溢的笑脸就在眼前。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请客。用这笔“意外之财”请帮助过他的人吃顿饭。
这个念头如此自然，又如此强烈。他想到了早上帮他“通风报信”的小李，想到了在他焦头烂额赶工时默默帮他分担了一点琐碎工作的邻座张姐，甚至想到了王经理虽然严厉但最终认可了他的努力……还有刘姐，是她组织了这次“团购”，才让他有了这笔分红。
一种奇异的“分享”冲动，压倒了平日里的精打细算。仿佛裤兜里那枚硬币的热量，不仅仅温暖了他的身体，也融化了他心底某种名为“匮乏感”的坚冰。他想把这突如其来的“好运”带来的暖意，传递出去一些。
“那个…”陈默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让热烈的讨论短暂停顿了一下。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他。
他感到一丝紧张，但握着红包的手紧了紧，硬币的暖意似乎给了他一点勇气。“刘姐，小李，张姐，还有王经理…今天多亏了大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被他点到名字的几个人，“这钱是大家一起中的，但我想…用我这部分，请大家吃个便饭，就当…谢谢大家平时的关照，也庆祝一下今天的好运？地方…大家定，别太贵就行。”最后一句他补充得有点快，带着点不好意思。
短暂的寂静。
随即，刘姐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拍陈默的肩膀，发出响亮的声音：“哎呀！小陈！可以啊！够意思！”她嗓门洪亮，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看看！看看！咱们小陈多会做人！这觉悟！”
小李也笑嘻嘻地凑上来：“默哥威武！大气！”
邻座的张姐，一位平时话不多、性格温和的大姐，也笑着点头：“小陈有心了。”
连王经理，不知何时也站在人群外围，听到陈默的话，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那还等什么！”刘姐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老地方’家常菜，物美价廉口碑好！咱们就去那儿！小陈请客，大家敞开吃！”
“好！”
“走起走起！”
“谢谢默哥（陈哥）！”
欢呼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热烈。同事们簇拥着还有些发懵的陈默，热热闹闹地涌出了公司大门。夕阳的金辉洒在每个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边。陈默被这种纯粹的、带着点烟火气的热情包围着，感受着裤兜里硬币持续的温热，心里也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温暖的充实感。
“老地方”家常菜馆果然如刘姐所说，生意火爆，装修朴实，但胜在干净明亮，菜品分量十足，味道地道。七八个人围坐一桌，点了几道招牌菜：热气腾腾的水煮鱼片红油鲜亮，香气扑鼻；软烂入味的红烧肉色泽诱人；清爽的蒜蓉空心菜碧绿生青；还有一大盆料足汤鲜的番茄牛腩煲……都是些下饭又实在的硬菜。
气氛很快就被美食和轻松的话题点燃。大家暂时抛开了工作的压力和职场的谨慎，聊着家长里短，吐槽着客户，分享着生活里的趣事。刘姐是当仁不让的气氛担当，讲着段子，笑声爽朗。小李插科打诨，妙语连珠。连一向沉默的张姐，也多喝了两杯果汁，脸上泛着红晕，话多了起来。王经理虽然话不多，但也放松了表情，偶尔插一两句，不再像办公室里那般严肃。
陈默坐在其中，感受着这份久违的、纯粹的、属于同事间的热闹与温情。他看着大家吃得开心，聊得尽兴，心里那份因为请客而可能产生的“破费”感，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强烈的满足感所取代。他主动给大家倒饮料，招呼大家多吃点。当刘姐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进他碗里，笑着说“小陈今天可是功臣，多吃点补补”时，他心头一暖，笑着道谢。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结账时，账单显示三百二十元。陈默拿出那个红包，抽出三张百元钞票，又添了二十块零钱，爽快地付了账。看着收银员把找回的几十块钱递回来，他随手塞进了裤兜，和那枚硬币放在了一起。
走出餐馆，已是华灯初上。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来，却吹不散大家脸上聚餐后的暖意和微醺。同事们三三两两地道别，走向不同的公交站或地铁口。刘姐还意犹未尽地拍着陈默的肩膀：“小陈，好样的！以后有事跟姐说！”
陈默笑着和大家挥手告别，看着他们融入城市的夜色。他独自一人站在餐馆门口暖黄的灯光下，周遭是车水马龙的喧嚣。胃里是饱足的暖意，心里是卸下重担后的轻松和一丝分享带来的愉悦。裤兜里，那几十块零钱和那枚硬币混在一起。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去，指尖首先触碰到的是纸币的柔软边缘，然后，才是那枚依旧温热的、圆圆的、带着磨损痕迹的金属硬物。
硬币的温度似乎比纸币更高一些，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指尖。陈默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感激？是困惑？还是隐隐的不安？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转身朝着自己出租屋的方向走去。城市的霓虹在他身后闪烁，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万花筒。他需要一点安静的空间，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这一天发生的所有“巧合”，想一想裤兜里这枚越来越烫的、来历不明的“摇钱树”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