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成都的银杏终于黄了。
不是那种羞怯的、边缘泛黄的浅黄,而是整树整树毫无保留的金黄,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像一团团安静的火焰。陈默站在川大望江校区的长桥上,看着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叶片,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每一片影子都镶着毛茸茸的金边。
他拍下这一刻,没有立即发送。而是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看风吹过时,那些叶子如何颤动,如何不舍地、一片接一片地脱离枝头,在空中旋转飘落,像极了慢镜头里的告别。
手机震动,是林薇的消息:“今天降温了。穿了那件深蓝色外套。”
他低头看自己——确实穿着她说的那件外套。这种不经意的默契让他微微一笑。
“成都的银杏黄透了。”他最终发出那张照片。
几分钟后,她的回复来了:“真美。南京的梧桐已经落了一半。”
“你捡的叶子呢?”
“还在书里。有点干了,但形状还在。”
“我的那片还没捡。”他说,“想等完全黄的时候。”
“完全黄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落的时候。”她写道,“可能一阵风就没了。”
这句话让他想起什么。他沿着长桥慢慢走,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层,踩上去有干燥的脆响。几个学生在写生,画板上的银杏比实景更浓烈,像把秋天所有的浓度都挤在了颜料里。
“今天没实习?”她问。
“调休。翻译提前做完了。”
“周老师满意吗?”
“他说可以,但有个词用得不够准确。”陈默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德语里‘Nachhaltigkeit’,我译成‘可持续性’,他说应该译成‘可持守性’。”
“有区别?”
“‘可持续’偏重技术层面,‘可持守’多了人文意味。要守住某种东西,不让它消失。”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复:“那你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持守的?”
问题很轻,落下来却很重。他望着满树金黄,想起这一整个夏天到秋天的对话,想起那些深夜分享的雨声、晨光、音乐和叶子。这些碎片值得持守吗?还是只是季节性的、注定要飘散的东西?
“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至少在当下,不想让它消失。”
“我也是。”
对话在这里停驻。风又起了,更多的叶子飘落。一片正好落在他膝头,完美的扇形,完整的叶柄,金黄得没有一丝杂色。他小心地捡起来,对着光看叶脉——清晰得像一张精心绘制的地图。
“我捡到一片。”他拍下发给她,“完全黄了。”
“给我留着。”
“好。”
那天下午,他去了一直想去的杜甫草堂。不是旅游旺季,游客不多,园子显得空旷安静。他在草堂前站了很久,想象诗人在秋风茅屋中写下“八月秋高风怒号”的句子。一千多年前的秋天,和此刻的秋天,在某个层面上是同一个秋天——同样的凉意,同样的草木摇落,同样的,人对时间流逝的敏感。
他在纪念品商店买了一套明信片,全是草堂四季的照片。春天的海棠,夏天的竹影,秋天的银杏,冬天的雪。付钱时他想,该寄给谁呢?
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把明信片放进背包深处。
傍晚回家路上,路过老刘面馆。店里已经亮起灯,老刘在柜台后听收音机,还是那台老旧的半导体,声音带着沙沙的杂音。
“来了?”老刘抬头,“今天有醪糟汤圆,天冷,吃点甜的暖和。”
“好。”
他坐在老位置,看着墙上那张世界地图。那些红圈又多了几个,最近的一个圈在冰岛。他想问老刘是谁圈的,但最终没有开口。有些故事,也许不知道更好。
汤圆端上来时热气腾腾,醪糟的甜香和桂花的香气混在一起。他拍了一张,发给林薇:“老刘推荐的,说天冷该吃甜的。”
她很快回复:“南京今天也有桂花香了。但不如成都的浓。”
“记忆里的香气总是更浓。”
“你又来了。”她发了个微笑的表情,“总是把记忆说得像标本。”
“不是吗?”
“标本是死的,记忆是活的。”她说,“记忆会呼吸,会变化,会随着时间长出新的细节。”
他慢慢吃着汤圆,甜味在舌尖化开,温暖一直延伸到胃里。窗外的天色暗下来,街道亮起灯,行人裹紧了外套匆匆走过。秋天真的深了。
“我实习下个月结束。”她忽然写道。
这句话来得突然。他停下勺子,看着屏幕。下个月,十一月。秋天就要结束了。
“然后呢?”他问。
“然后……”她停顿了很久,“可能要回成都一趟。家里有点事。”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成都。同一座城市。一千二百公里的距离,突然缩短为零。
“什么时候?”他尽量让语气平静。
“还不确定。可能月底。”
“会待多久?”
“几天吧。处理完事情就走。”
对话在这里变得小心翼翼,像在薄冰上行走。他们都意识到,一个可能性正在从抽象变成具体——他们可能会在同一个空间里,呼吸同样的空气,看到同样的天空。
“如果你想……”他打字,又删掉。重打:“如果你有空……”
“如果有空,可以见一面。”她接上了他的话。
“嗯。”
“你会紧张吗?”她问。
“会。”
“我也是。”
汤圆已经凉了。他看着碗里漂浮的桂花,小小的黄色花朵,香气却如此霸道,能占据整个房间。
“我们可以约在人多的地方。”他写道,“书店,或者茶馆。”
“好。”
“如果你改变主意,也没关系。”
“我知道。”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老刘起身去关上门,收音机里开始播报天气预报:“明天阴转小雨,气温12到17度……”
“成都又要下雨了。”他说。
“南京也是。秋天最后一场雨了吧。”
“然后就是冬天了。”
“嗯。”
冬天。一个更冷的季节,一个更需要温暖的季节。他想问她冬天会不会回成都过年,但最终没有问。有些事情,需要一步步来,不能太快,不能太急。
“那片叶子,”她说,“见面时带给我。”
“好。你也带你的那片。”
“交换。”
“嗯,交换。”
这个约定像一个小小的锚,抛在了即将到来的会面上。有了它,即使紧张,即使不安,至少有一个具体的动作可以做——交换叶子,完成夏天的承诺。
付钱时老刘说:“小伙子,最近气色不错。”
“有吗?”
“有。眼睛里有点光了。”老刘找零钱给他,“秋天嘛,是该有点精神。”
他道谢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街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拿出那片银杏叶,借着路灯的光看。金黄的叶片在光下几乎透明,叶脉像金色的河流,从叶柄出发,分支再分支,直到最细小的叶缘。
他想,这片叶子从春天萌芽,经历整个夏天的生长,在秋天达到最美的时刻,然后落下。它的生命周期完整了。
而他和林薇之间,现在走到哪个季节了?春天的萌芽已经过去,夏天的繁茂正在经历,那么秋天呢?是收获,还是凋零?
不知道。
但至少,他们约定了见面。在一个可能下雨的日子,在成都的某个角落,交换两片来自不同城市的叶子。
他把叶子小心地夹进钱包的夹层里,正好盖在身份证的照片上。金黄覆盖了蓝底,像秋天温柔地覆盖了所有确凿的身份证明。
到家时手机又亮了。是她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我这边下雨了。你在听吗?”
他走到窗边,成都的夜空是深紫色的,还没有雨,但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
“还没有。但快了。”他回复。
“那我们同时听雨。”
“好。”
他放下手机,打开窗户。凉风涌进来,带着远方雨意的预兆。他想起杜拉斯在《情人》里写:“我变老了。我突然发现我变老了。”
他现在还年轻,还没有老。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厚度——不是长度,不是多少天多少月,而是一种质感,像这片银杏叶,像这阵风,像即将落下的雨。
真实可触,又稍纵即逝。
而他决定,在它消逝之前,至少伸出手,触碰一次。
哪怕只是一次。
哪怕之后是更长的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