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乔家村不过三日,山间春日的宁静便被打破了。
今年开春少雨,山溪水势明显比往年弱了许多。流经乔家村和邻村杨家村的那条水渠,源头是一处山泉,往年这时节本该水流潺潺,如今却只剩下细弱的一线。
水是农家的命脉。春播在即,田里等着灌溉,两村人都眼巴巴盯着那点水源。
起初只是些口角。乔家村在上游,杨家村在下游。杨家村人说乔家村人偷截了水,乔家村人反驳说水本来就不够。吵了几日,火气越积越旺。
乔峰这几日一直留心观察。他清晨练拳时会特意绕到水渠边,看水流变化;午后则去田里转悠,听老农们议论。他发现一个关键事实:水确实少了,但并非绝对不够——若按两村现有田亩、作物需水量粗略估算,合理分配的话,勉强能撑到夏初雨季来临。
真正的问题是:无序争抢,浪费严重;互不信任,以邻为壑。
这天清晨,乔峰正在院中练习玄苦新传授的一套掌法,便听见村口传来急促的锣声,夹杂着嘈杂的人声。
“出事了!”乔三槐从屋里奔出来,手里还拿着半截没吃完的饼,“怕是和杨家村的人对上了!”
阮氏追出来,满脸忧色:“他爹,小心些!别往前冲!”
“知道!”乔三槐应了一声,抓起门边的扁担就要往外走。
“爹,我跟你去。”乔峰收势,气息平稳。
乔三槐一愣:“你去做什么?小孩子家,别凑这热闹,危险!”
“我就远远看着,不往前去。”乔峰语气平静,“多个人,总多个照应。”
乔三槐看着儿子那双沉稳的眼睛,不知怎的,心里竟踏实了些。他点点头:“那你跟紧我,千万别逞强。”
父子俩赶到村口时,场面已十分紧张。
水渠边,两村青壮各聚一边,粗粗一数,各有三四十人。乔家村这边以里正乔老七为首,杨家村那边则是杨氏族长杨大锤带头。两边人都手持农具——锄头、扁担、木棍,还有几个拿着柴刀,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更让乔峰注意的是人群中的几个“刺头”。
乔家村这边,乔老七的侄子乔猛是个火爆性子,此刻正挥舞着锄头,脸红脖子粗地叫骂:“杨家村的狗崽子们!敢动咱们的水渠,老子敲碎你们的狗头!”
杨家村那边也不示弱,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听旁边人低声说是“杨老三”,三十年前械斗中死了爹,对乔家村恨之入骨——正用柴刀指着乔猛:“乔猛你个龟孙子!当年你爹打断我爹的腿,今天老子连本带利讨回来!”
历史积怨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乔老七!你们乔家村还要不要脸!”杨大锤嗓门洪亮,“这水渠是老祖宗留下的,说好了上下游共用!你们倒好,半夜偷偷把分水口往你们那边挪了半尺!当我们杨家村人眼瞎吗?”
“放屁!”乔老七也是个火爆脾气,“谁挪分水口了?水本来就少,我们这边都不够用,挪那半尺顶个屁用!我看是你们自己用水太狠,倒打一耙!”
“你说谁倒打一耙?”
“就说你!”
两边领头人隔着三五步距离对骂,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身后的青壮们也跟着鼓噪,锄头棍棒敲得地面砰砰响,尘土飞扬。
乔峰站在父亲身后,目光冷静地扫过全场。
他先看地形。水渠依山势而建,从北面山泉引出,先流经乔家村的田地,再折向东南,流入杨家村地界。分水口就在两村交界处,是一处用石块垒砌的简单闸口。
再看水流。确实很弱,渠底有些地方已经露出湿泥。但乔峰仔细观察后判断:在分水口上游约十丈处,有一处小水洼,水深约半尺,水面平静无波——这说明源头仍有稳定来水,只是流量小。若将这股细流合理规划,并非无法满足两村基本需求。
最后看人。两村青壮虽然情绪激动,但真正想动手的其实不多。大多数人脸上带着焦虑、愤怒,但也有犹豫和恐惧。几个年纪大的老人躲在后面摇头叹气,几个妇人拉着自家男人的衣袖,低声劝着。
这是好事,说明还有转圜余地。
真正的问题是:缺乏信任,缺乏规则。
乔峰听到旁边几个老人在低声议论:“唉,都是三十年前那场械斗闹的……乔老七他大哥、杨大锤他叔,还有杨老三的爹,都死在那场架里。梁子就结下了。”
“可不是,从那以后,年年为水吵架,没一年消停。前年差点又打起来,幸亏县里来了差人。”
历史积怨,加上资源紧张,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爹,”乔峰低声问,“咱们村真的挪了分水口吗?”
乔三槐摇头:“我天天从那儿过,没见人动过。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昨晚守夜的是乔大牛,他那人贪杯,说不定打盹的时候被人动了手脚也不知道。”
那就是有可能。乔峰心中了然。就算不是乔家村人挪的,也可能是有人暗中挑拨——比如,慕容复的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压下。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
这时,场中形势又变。
杨大锤见说理不通,猛地一挥手:“跟他们废什么话!今天这水渠,我们杨家村修定了!来人,把闸口给我砸了,重修!”
“你敢!”乔老七怒吼,“兄弟们,抄家伙!谁敢动咱们的水,就往死里打!”
两边青壮齐声呐喊,锄头棍棒高举,眼看就要冲到一起。
乔三槐脸色发白,一把将乔峰往后拉:“峰儿,退后!”
乔峰却挣脱了父亲的手。
在这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数个念头:这一架若打起来,少说也要死伤几人,两村仇恨更深,永无宁日。这是他改变这个世界、践行“建设而非破坏”理念的第一个实际考验。而且……若处理得当,或许能引来某些人的注意。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大步走到两拨人中间的空地上,站定。
晨风吹动他粗布衣衫,身姿挺拔如松。
所有人都愣住了。正要前冲的青壮们硬生生刹住脚步,连乔老七和杨大锤都瞪大了眼睛。
“乔三槐家的娃子?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乔老七急道。
杨大锤也皱眉:“哪来的娃娃?赶紧躲开,小心伤着!”
乔峰却不慌不忙,朝着两方各施一礼,声音清脆却清晰传遍全场:
“各位叔伯,能不能先听我说一个法子?”
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盯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有人觉得他疯了,有人好奇,也有人不耐烦。
“娃娃,这是大人的事,你别掺和!”乔老七喝道。
“让他说!”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句——是乔家村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农乔老根,“峰娃子跟着玄苦大师学了八年,认字明理,说不定真有主意!”
这话提醒了众人。乔峰是玄苦高僧的弟子,这在村里不是秘密。虽然不知道他学了多少本事,但这层身份,让他的话多了几分分量。
杨大锤眯起眼睛,打量乔峰几眼:“你就是乔三槐家那个拜了少林高僧的娃子?”
“正是晚辈。”乔峰不卑不亢。
“好,你说。”杨大锤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稍安勿躁,“我倒要听听,一个娃娃能有什么法子。”
乔老七见状,也只好按下火气:“你说吧。”
乔峰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
他知道,这是关键的一步。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
然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起来。
“各位请看,”乔峰声音平稳,“这是北面的山泉,这是水渠走向。这是乔家村的田地,这是杨家村的田地。分水口在这里。”
他画的示意图虽然简陋,但位置清晰,一看就懂。连最没耐心的青壮都伸长了脖子看。
“如今水少,是真。”乔峰继续道,“但晚辈观察多日,仔细算过:源头泉水每日出水约莫一百二十担,两村春播需水,每日至少一百五十担,确实不足。”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更沉。
“但!”乔峰话锋一转,“若将这一百二十担水,按照田地需水缓急、距离远近,分时段精细调配,减少沿途渗漏浪费,再辅以夜间蓄水——勉强可以撑到雨季。关键是不能乱,不能抢。”
“怎么个精细法?”杨大锤追问。
“这就是晚辈要说的法子。”乔峰手中树枝点在示意图上,“改‘随意用水’为‘分时灌溉’,按表轮灌,辅以‘以工代偿’,立碑为证,共管共监。”
他语速平缓,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有人点头,有人皱眉,更多人是一脸茫然——这些词太新鲜了。
乔峰正要详细解释,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人群外围,一个倚着篱笆打盹的老乞丐,眼皮微微掀开了一条缝。
那眼神,浑浊中透着锐利。
乔峰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说道:“具体如何做,请容晚辈详细说明。”
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鼓噪声。
那老乞丐的眼睛,又睁开了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