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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皇帝驾临长乐宫的消息,像一粒石子投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池塘,涟漪虽不激烈,却迅速传遍了宫苑的每个角落,自然也悄无声息地拂过了书阁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彼时李衍正对着一本前朝旧档发呆,试图从那些更古早、更模糊的宫廷采买记录里,梳理某些物料价格变迁的脉络,以佐证他对当前一些“不合理溢价”的判断。王太监佝偻着身子进来,丢下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前头来了贵客,机灵点,别到处乱晃。晚膳……自个儿去大膳房领吧,今儿怕是没人顾得上你这头。”

贵客?能让王太监特意来叮嘱,且语气里透着股不同寻常的紧绷,这长乐宫冷清如斯,能称得上“贵客”的,屈指可数。李衍的心微微一提,面上却只恭敬应了,目送王太监那仿佛更显干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他没去大膳房,只就着凉水啃了块硬邦邦的粗面饽饽。书阁里光线愈发昏暗,他也没多点一盏油灯,只是静静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前殿方向可能传来的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

没有喧哗,没有丝竹,甚至连宫人频繁走动的脚步声都稀少。这种安静,反而透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沉重。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在李衍以为所谓的“贵客”或许已经离去时,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王太监或碧桃红杏等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书阁门外。

没有敲门,没有询问。

李衍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屏住呼吸。

门被轻轻推开了。

来人站在门口,背对着廊下刚刚点起的、昏暗的灯笼光,身形高大挺拔,将本就狭窄的门框堵得严严实实。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衣料是极好的暗纹缎子,在微弱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腰间束着玉带,并无过多佩饰。脸上似乎带着些笑意,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一双眸子在昏暗光线下,深不见底,平静地扫过书阁内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在了阴影中的李衍身上。

李衍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血液几乎冻住。虽然从未亲眼得见,但那通身的气度,那即使刻意收敛也依旧迫人的威仪,以及能在此时、以此种方式出现在长乐宫深处的……除了那位天下之主,还能有谁?

他几乎是滚爬着从阴影里出来,扑跪在地,额头触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声音因极致的惊骇而控制不住地发颤:“奴……奴才李衍,叩见陛下!万岁……”

“免了。”皇帝开口,声音不高,音质清朗,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平淡,“起来回话。”

“谢陛下。”李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垂着头,不敢直视,身体却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僵硬得像块石头。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一丝……玩味?

“李衍……”皇帝慢慢踱步进来,靴底落在陈旧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随手从最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了翻,又放回去,动作随意,“朕记得,长乐宫书阁,原是个清闲去处。王振那老货,一向惫懒,倒是难得,这里如今收拾得还算整齐整。”

“奴才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李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分内之事?”皇帝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书阁里显得格外清晰,“朕怎么听说,你前几日,还帮着贵妃,将内府监送来的份例,好生‘清点’了一番?连御田米都验出了‘不妥’?”

来了!果然是为了这事!

李衍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皇帝日理万机,竟然连这种后宫份例克扣的“小事”都知晓?是内府监的人捅了上去?还是……姜贵妃?

他心念电转,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回陛下,奴才愚钝,只是奉命行事,依着单子核对。那米……奴才确实觉得与往年所见略有不同,恐有不妥,不敢隐瞒,故而回禀了贵妃娘娘。具体如何,奴才见识浅薄,不敢妄断。”

“略有不同?不敢妄断?”皇帝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倒是谨慎。抬起头来。”

李衍依言,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依旧低垂,只敢落在皇帝腰间那块温润的玉佩上。

皇帝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实质,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进骨头里去。“年纪不大,心思倒细。贵妃前几日递上来的条陈,条分缕析,言简意赅,瞧着倒不像出自深宫女流之手。”他顿了顿,声音更缓了些,“是你整理的吧?”

李衍头皮发麻。皇帝连姜贵妃递条陈的事都知道?还特意看了?他不敢否认,也不能承认得太干脆:“奴才……奴才只是将娘娘吩咐查阅的单据,略作归整誊录,其中关节,皆是娘娘明察秋毫,奴才不过执笔。”

“执笔……”皇帝似乎笑了一下,将那两个字在唇齿间玩味片刻,“好一个执笔。看来,朕这后宫之中,倒是藏了个会‘执笔’的能人。”

这话里的意味太深,李衍不敢接,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皇帝不再看他,背着手,在小小的书阁里慢慢踱步,目光掠过一排排书架,最后停在李衍之前常坐的那个堆满账册单据的角落。他走过去,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了翻,里面用朱笔做的标记和旁边蝇头小楷的注释清晰工整。

“你对这些陈年旧账,倒是上心。”皇帝淡淡道。

“奴才……闲来无事,想着或许能理出些头绪,将来娘娘或有用处。”李衍小心翼翼地回答,心跳如擂鼓。皇帝会不会看出他正在查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份例克扣”的范畴?那几本要命的走私账册……他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皇帝合上册子,放回原处,转过身,重新看向李衍。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李衍却感觉到一种比方才更沉重的压力笼罩下来。

“李衍,”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李衍心上,“贵妃性子清冷,不喜纷扰。你能在她身边做事,是机缘,也是造化。”

李衍屏息聆听。

“办好你的差事,理清你的账本。”皇帝的话意味深长,“有些事,看得清是本事,但看得太清,却未必是福气。这宫里,需要眼睛亮的人,也需要……知道什么时候该闭上眼睛的人。”

李衍心头剧震。这是警告!皇帝在警告他不要深究,不要多事!他知道了什么?他知道了多少?是关于内府监的贪墨网络,还是……那几本走私账册?

“奴才……奴才谨记陛下教诲。”李衍的声音干哑得几乎不成调,“奴才只知尽心做事,侍奉娘娘,其他……不敢僭越。”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记住你今天的话。”皇帝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好好当你的差。贵妃……朕不希望她被打扰。”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转身,走出了书阁。玄色的衣角在门口一闪,便融入了门外更深的夜色里。

脚步声远去,最终消失。

李衍却依旧僵在原地,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久久未动。

夜风从未关严的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油灯火焰一阵乱晃,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和书架上,扭曲抖动,形如鬼魅。

皇帝的突然降临,看似随意的话语,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李衍竭力维持的、表面平静的假象,让他窥见了水下更庞大、更狰狞的冰山一角。

姜贵妃与皇帝之间,绝非简单的帝妃关系。那份冷淡,那深夜私藏的男子,皇帝此刻看似维护实则疏离的警告……处处透着诡异。

皇帝知晓姜贵妃在查账,甚至可能默许,或乐见其成?但他同时又在警告自己这个“执笔”人,不要过界。

那条界线在哪里?是内府监的贪墨?还是那几本走私军资的账册?或者……是别的、更致命的东西?

皇帝那句“不希望她被打扰”,听起来是维护,可结合姜贵妃在宫中的实际处境(冷清、份例被克扣),却又显得那么讽刺。是不希望她被后宫琐事打扰,还是……不希望她被某些更危险的真相打扰?

李衍缓缓站起身,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膝盖和腰背传来酸麻的刺痛。他走到门边,将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深秋寒凉的夜色,却隔绝不了心底层层泛起的寒意。

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其危险的十字路口。姜贵妃是一条路,深不可测,带着隐秘的杀机和可能的庇护。皇帝是另一条路,看似宽阔光明,实则天威难测,一句话便能定生死。

而他自己,一个身份尴尬的假太监,一个意外窥见秘密的闯入者,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可能被瞬间倾覆。

更可怕的是,那几本藏在青石板下的账册,像不定时的炸药,不知何时会将他炸得粉身碎骨。还有那个神秘的何太监,以及账册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

他走回桌边,就着摇晃的灯火,看着自己这些日子整理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摘录。那些数字,那些条目,曾经是他以为可以安身立命、甚至可能往上攀爬的阶梯。此刻看来,却更像是一道道催命符,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他,正身处网中央。

窗外,不知哪座宫殿的屋檐下,铁马被夜风吹动,发出空灵而寂寥的叮咚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沉沉的夜色里,也敲在李衍紧绷的心弦上。

阴影中的窥伺者,或许不止一个。

而他,又能在这四面楚歌中,挣扎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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