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民国二十八年三月初七 阴
阿荣:
巷口的杏花开了。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打湿后黏成一片,像褪色的胭脂。若是往年,该有小姑娘蹲在树下捡花瓣,回去泡花茶。现在没人捡了——捡了也没心情喝。
豆腐西施疯了。
你记得她吧?那个总是梳着光溜溜的髻、鬓边簪朵栀子花的女人。她家的豆腐最好,嫩得像凝脂,买回去用葱花一拌,能吃出肉味来。昨天我去买豆腐,铺子没开门。邻居说,前天夜里税警队又来收“治安费”,西施拿不出钱,他们就把豆腐板掀了,白花花的豆腐流了一地,混着泥水,像一滩脑浆。
西施跪在地上捡,一块一块往木盘里捧。手被碎瓷片划破了,血滴在豆腐上,她也不管,只是捡,喃喃说:“还能卖,还能卖……”第二天早晨,人们看见她穿着那件月白的衫子——就是你夸过“像月光”的那件——在巷子里游荡。衫子脏了,下摆沾着豆腐渣和血。她挨家挨户敲门,见人就问:“要豆腐吗?新鲜的。”手里捧着的却是碎瓦片。
今天她又来了。头发散着,脸上涂着锅底灰,嘴唇却抹得猩红——用的是写春联的朱砂。她看见我,眼睛亮了亮:“桃红啊,你要豆腐吗?今天的豆腐特别嫩,放了糖,甜的。”我说不要,她忽然哭了,眼泪把脸上的锅灰冲成两道沟:“为什么不要?是不是嫌脏?我洗过了,洗了三遍……”
娘把她拉进屋,给她洗脸,梳头。她安静地坐着,眼神空洞。梳到一半,她忽然说:“我女儿要是活着,也该这么大了。”说完就笑了,笑得浑身发抖,然后又开始哭。
娘说,西施的女儿去年病死了,没钱抓药。丈夫被拉去修工事,再没回来。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疯了。
阿荣,你说这世道,是先疯的人可怜,还是后疯的人可怜?
我的信写到这里,窗台上落了一只麻雀。它歪着头看我,看了很久,然后飞走了。我想起你以前说过,麻雀是最不怕人的鸟,因为它们知道人再坏,也不会费力气去抓这么小的东西。
可现在,人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谁还顾得上鸟呢?
这封信我不会寄。因为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寄到哪里。但我还是会写,每周一封,像你还在牛桥村,像明天还能在私塾门口遇见你,你抱着书,我拎着篮子,我们一起走过开满杏花的巷子。
虽然私塾已经不在了。
周先生的私塾,上个月被征用了,改成伤兵站。我去看过一次,桌椅堆在墙角,上面落着灰。墙上还贴着《论语》的句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已经被血迹浸透了,字迹模糊,像在哭。
伤兵躺在草席上,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有的整张脸都裹着纱布,只露出眼睛。那些眼睛很空,像西施的眼睛,但又不一样——西施的眼睛里是碎了的东西,他们的眼睛里是什么都没有,连碎的东西都没有了。
空气里有血腥味,有药味,还有腐烂的味道。一个年轻的兵在哭,哭得很小声,像小猫叫。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下没了,纱布渗着血。他哭着说:“我想回家,我想我娘……”
没有人应。其他伤兵要么睡着了,要么睁着眼看屋顶,眼神空洞。
我放下带来的草药——是娘让我送的,说能消炎。管事的军医看了一眼,点点头,没说话。他也很累,眼睛里全是血丝。
走出私塾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门楣上“周氏私塾”的匾还在,但歪了,斜挂着,像一个人歪着头,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
阿荣,如果你在,你会怎么回答?
算了,不问你了。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记得添衣。春天最容易着凉。
小桃红
第二封信:民国二十八年六月十五 晴
阿荣:
今天热得出奇。菱塘里的水都温了,鱼浮在水面喘气。我在塘边洗衣裳,棒槌砸下去,水花溅起来,居然是热的。
老张头死了。
不是被日本人打死的,是饿死的。发现的时候,他蜷在墙角,像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旱烟袋,但烟锅里早就没烟丝了。脸上那个“盗”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墨色好像更深了,像刚刺上去的。
保长带人收尸,用草席一卷,抬到乱葬岗埋了。没有棺材,没有纸钱,只有一抔黄土。我去看了,坟很小,连个标记都没有。但我知道是他——因为那棵歪脖子槐树,他常蹲在树下。
娘说,老张头最后那几天,把能吃的东西都给了巷子里的几个孤儿。他自己每天只喝凉水,说“不饿”。可是人怎么能不饿呢?他只是把饿藏起来了,像藏一个秘密,藏到死。
埋他的时候,我在坟前放了一块梨膏糖。是他常给我的那种,油纸包着,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符。糖已经化了,黏在纸上,但我还是放了。希望他在那边,能尝到甜味。
阿荣,你说人死了,真的会有“那边”吗?如果有,老张头脸上的刺字会不会消失?他会不会变回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雪夜里为了救弟弟去偷粮,然后被刺字,然后流浪一生?
我想会的。因为老天爷再不公平,也该给死人一点公平。
这几天,税警队来得更勤了。说是要收“抗战捐”,每家每户按人头算。娘把最后一点首饰都当了——就是当铺烧了之后,我爹埋在地下的那几件。当铺现在重新开了,但掌柜换了人,是个戴金丝眼镜的胖子,说话带着江北口音。他掂了掂首饰,说:“成色一般,兵荒马乱的,只能给这个价。”给的价钱,还不够交一半的捐。
娘求他,说家里实在没钱了。胖子推了推眼镜,笑了:“没钱?没钱好办啊。你家姑娘多大了?城里刘团长正在找姨太太,要是愿意……”
娘没等他说完,拉着我就走了。首饰也没要回来。
回家的路上,娘的手一直在抖。我说:“娘,我不嫁。”娘说:“不嫁,死也不嫁。”
可是阿荣,我们能撑多久呢?
米价又涨了。昨天还是三块钱一斗,今天就五块了。卖米的赵胖子说,运河被日本人封了,南边的米运不过来。可是村里人都说,是他囤积居奇,等着卖更高的价钱。
娘用最后一点钱买了半袋糙米,掺着野菜煮粥。粥很稀,能照见人影。但娘说:“稀就稀点,总比没有强。”
我喝粥的时候,想起你娘。要是她在,一定会说:“桃红啊,多吃点,正长身体呢。”然后往我碗里夹菜。
可是她不在了。
我有时候会梦到她。梦里的她还是穿着那件墨蓝色的衫子,在灶间做饭,炊烟袅袅,满屋香气。她回头对我笑,说:“桃红来啦?正好,饭快好了。”我想走过去,但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走不到。然后我就醒了,枕头上湿了一片。
阿荣,你是不是也常梦到你娘?
要是梦能寄信就好了。我把信写在梦里,你就能在梦里收到。虽然收不到回信,但至少你知道我在想你,你也让我知道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可是梦醒了,信就没了。像朝露,太阳一出来,就蒸发了。
所以我还是写在纸上吧。纸虽然会旧,会黄,会脆,但至少它存在过,像我们活过一样。
窗外的蝉在叫,一声比一声急。娘说,蝉只能活一个夏天,所以它们叫得特别响,特别急,要把一辈子的声音都叫完。
我们呢?我们能活多久?
不知道。
但至少今天还活着。活着,就能写信,能想你,能等。
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来的明天。
但还是要等。
因为不等,就连希望都没有了。
小桃红
—
李子荣不知道这些信的存在。
他在六十里外的县城码头,扛着麻袋,一步一步踩着颤巍巍的跳板,把货物从船上运到岸上。麻袋很沉,里面是稻谷,或者是盐,或者是不知道什么东西。他不管,只管扛。扛一袋,领一根竹签。十根竹签换一顿饭,二十根换一角钱。
肩膀早就磨破了。第一天,皮肉磨烂,血浸透了粗布衫。工头扔给他一小瓶烧酒:“浇上去,杀菌。”他浇了,疼得龇牙咧嘴,但没吭声。第二天,伤口结痂,再扛,痂磨掉了,血又流出来。再浇烧酒,再结痂,再磨掉。如此循环,一个月后,肩膀上长出一层厚厚的老茧,粗糙,坚硬,像树皮。
他学会了用烧酒止痛。不是喝,是浇。烧酒浇在伤口上,“嘶嘶”地响,冒白沫,像毒蛇吐信。疼,钻心的疼,但疼过之后是麻木,麻木了就能继续扛。有时候疼得太厉害,他会咬住麻袋角,牙齿陷进粗糙的麻布里,尝到咸涩的味道——可能是汗,也可能是血。
一起扛活的工友,有个叫大牛的青年,二十岁,壮得像头牛。他教李子荣怎么省力:“腰要挺直,腿要绷紧,步子要稳。别看脚下,看前方。脚下是虚的,前方是实的。”李子荣照做,果然省力些。
大牛爱说话,一边扛一边说。说他家在山东,日本人来了,全村被杀光了,他跳进黄河才逃出来。说他想报仇,但不知道找谁报——“日本人?国军?还是这该死的世道?”
有一天,大牛没来。工头说,他昨晚去黑市买米,被巡逻队当“奸商”抓了,当街枪毙。
李子荣没说话,继续扛麻袋。扛到第十袋时,眼前忽然黑了,脚下一软,连人带麻袋从跳板上摔下去。麻袋砸进水里,溅起巨大的水花。他落在码头边的泥滩上,没摔死,但左胳膊脱臼了。
工头骂骂咧咧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一拉一推,“咔嚓”一声,接回去了。疼得他眼前发黑,但没晕过去。
“还能干吗?”工头问。
他点头。
“那就继续。今天摔的那袋,扣你五根签。”
他继续扛。左胳膊使不上力,就用右肩。右肩的老茧又磨破了,血渗出来,染红了麻袋。他不管,只是扛,一袋,又一袋。
晚上,他躺在工棚的通铺上,数竹签。今天挣了十五根,够一顿饭和半角钱。他把竹签揣进怀里,贴着胸口放。那里还有别的东西——一块梨膏糖,用油纸包着,已经化了,黏糊糊的。是小桃红给的,他舍不得吃。
工棚里很吵,有人打呼噜,有人说梦话,有人咳嗽,咳得像要把肺咳出来。空气里有汗味,脚臭味,还有霉味。李子荣睁着眼睛,看屋顶。屋顶漏了,能看到一小块天空。今天有月亮,半轮,冷冷地照进来。
他想写信。
写给谁?小桃红?可是不知道地址。写给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渡口被炸后,父亲说要去外地找活路,一走就是半年,杳无音讯。写给周先生?私塾改成伤兵站了,先生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无处可寄。
但还是要写。哪怕写在脑子里,写在心里。
于是他开始“写”——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小桃红:
我在码头扛活。今天摔了一跤,胳膊脱臼了,但接回去了。工友大牛死了,被当街枪毙。我数了数,来这儿已经一百零三天了。肩膀上的茧有铜钱厚,烧酒浇上去都不疼了。
有时候我会想起菱塘,想起白鹭,想起私塾里的戒尺声。想起你辫梢的银铃铛,走路时叮叮当当的响。现在听不到了,这里只有汽笛声、吆喝声、麻袋落地的闷响声。
我学会了抽烟。不是烟卷,是工头给的烟丝,用废报纸卷着抽。抽第一口时呛得直咳嗽,但现在习惯了。烟能止痛,也能让人暂时忘记饿。
我每天数竹签,数日子。数到一百根竹签,就能换一块钱。数到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一年。然后呢?然后继续数。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数,但总要数点什么。不数,日子就混在一起了,像一锅烂粥,分不清昨天今天明天。
你在哪里?过得好吗?还写诗吗?记得你最爱背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现在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照的不是床前,是工棚的破屋顶。
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去找你。虽然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总会找到的。牛桥村就那么点大,你在村头喊一声,村尾都能听见。
你要好好的。别饿着,别冷着,别怕。
等我。
阿荣
写完,他在心里把信“折”好,“塞”进“信封”,然后“寄”出去。寄到哪里?不知道。但寄出去了,心里就踏实些。
然后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梦里,他收到一封信。是小桃红写的,字迹娟秀,墨迹新鲜。信上说:阿荣,我很好,你别担心。我在等你。
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不是泪,是屋顶漏下的雨水。
天亮了,又要去扛麻袋了。
第三封信:民国三十年腊月初三 雪
阿荣: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雪花很大,一片一片,慢悠悠地飘,像舍不得落地似的。
娘病了。咳嗽,发烧,整夜整夜地咳,咳得背都弓起来。我请了郎中,郎中说“积劳成疾,需要静养”,开了药方。我去抓药,药铺的伙计看了看方子,说:“三块钱。”我掏遍全身,只有一块二。求他,他不理,只是摇头。
后来我用头上的银簪子抵了药。簪子是外婆留给娘的,娘又给了我。伙计掂了掂,说:“成色还行,抵这一次吧。”
我煎了药,喂娘喝。娘喝一口,咳一阵,药汁洒出来一半。我说:“娘,慢点。”娘摇摇头,哑着嗓子说:“桃红,要是娘不行了,你就去县里找你爹……”
爹在县里的当铺分号。当铺重新开了,但爹只是伙计,不是掌柜了。新掌柜是上面派来的,据说有背景。爹每月寄钱回来,但钱越来越少,信也越来越短。上封信只有三个字:“安好,勿念。”
安好?怎么会安好?这世道,没有人能安好。
雪还在下。我去井边打水,井台上结了冰,很滑。我小心地走,还是摔了一跤,水桶打翻了,水泼了一身。棉袄湿了,冷得像铁。我坐在地上,忽然不想起来。
就那么坐着,看着雪一片片落在湿透的棉袄上,很快融化成水,渗进去,更冷。我想起你,想起你娘,想起周先生,想起老张头,想起豆腐西施,想起所有不在了的人,和所有还在挣扎的人。
然后我站起来了。因为不起来,就会冻死。而我还不能死,娘还需要我照顾。
阿荣,有时候我会想,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难?像蚂蚁,整天忙忙碌碌,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场雨就能毁掉蚁穴,一把火就能烧光所有。可蚂蚁还是会重建,会继续忙忙碌碌。
为什么?
也许因为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哪怕活得卑微,活得艰难,但活着,就有希望看到明天,看到雪停,看到花开,看到想见的人。
虽然那个人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了。
但我还是要等。等你,等太平,等一个能安心写信、安心寄信的日子。
到那时,我要把这些信都寄给你。虽然你可能看不懂——因为时间太久了,墨迹会褪,纸会脆,字会模糊。但没关系,你看不懂,我可以念给你听。一句一句,一封一封,把这几年欠你的话,都说给你听。
如果……如果你不在了呢?
不会的。你一定在。在某个地方,像我一样,数着日子,等着重逢。
就像这雪,虽然冷,虽然会化,但每年都会来。来了,就是承诺:冬天会过去,春天会来。
春天来了,你也就该回来了。
我等你。
等雪停。
等花开。
等你。
小桃红
—
李子荣数到第五百根竹签时,冬天来了。
码头的风格外冷,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江水浑黄,漂着冰凌。船少了,活也少了。有时候等一整天,也等不到几袋货。工头说,日本人封了长江,商船不敢走。
工棚里更冷了。破窗户漏风,夜里冻得睡不着。有人生了冻疮,脚肿得像馒头,流脓,发臭。工头不管,只说:“不能干就滚。”
李子荣的冻疮在手上。手指关节处裂开血口子,一用力就疼。但他还是得扛,因为不扛就没饭吃。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码头来了艘特殊的船。不是货船,是客船,但破破烂烂的,像随时会散架。船上下来一群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是难民。
李子荣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伙计——当年王掌柜当铺里的那个戴圆眼镜的伙计。眼镜没了,眼睛眯着,看人时要凑很近。他瘦得脱了形,颧骨凸出,像两座小山。但李子荣还是认出来了。
“陈……陈叔?”
陈伙计愣了愣,眯着眼看了他很久,才迟疑地说:“你是……李家的阿荣?”
“是我。”
陈伙计的眼泪忽然流下来。他抓住李子荣的手,手冰凉,像冰块:“阿荣……你还活着……太好了……”
李子荣把他带到工棚,给他倒了碗热水。陈伙计捧着碗,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半。他小口小口地喝,喝得很珍惜,像在喝琼浆玉液。
“王掌柜呢?”李子荣问。
陈伙计的手顿了顿。他低下头,看着碗里的水,水面映出他憔悴的脸。
“死了。”他说,声音很轻,“去年秋天,在县里……被当成‘奸商’枪毙了。”
李子荣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小桃红呢?”
“不知道。”陈伙计摇头,“当铺被封后,我们就散了。王掌柜让我带着小姐和夫人先走,他自己留下处理东西。后来……后来就再没消息。我们走到半路,遇到土匪,夫人受了伤,没撑过去。小姐……小姐和我走散了。”
“走散了?”
“嗯。”陈伙计的声音哽咽了,“过一条河,桥断了,只能蹚水。水很急,我被冲走了。等爬上岸,小姐不见了。我找了三天,没找到……”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哭,哭得像个孩子。这个曾经精明的、戴圆眼镜的伙计,现在像个无助的老人,蜷缩在工棚的角落里,浑身发抖。
李子荣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小桃红……走散了?在战乱年代,“走散”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但他不信。不信那个辫梢挂着银铃铛、会背李白的诗、会在杏花开时捡花瓣泡茶的女孩,就这么没了。
“她会活着的。”他说,不知道是在安慰陈伙计,还是安慰自己,“她那么聪明,一定会活着的。”
陈伙计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阿荣……如果……如果你见到小姐,告诉她……告诉她我对不起她,没照顾好她……”
“你会见到她的。”李子荣说,“我们都会见到她的。”
那天晚上,李子荣把攒下的半块饼给了陈伙计。陈伙计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蜷在角落里睡着了,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抽搐一下,像在做噩梦。
李子荣没睡。他走出工棚,站在码头上。江风凛冽,吹得他睁不开眼。江面漆黑,只有几点渔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将熄未熄的希望。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梨膏糖。糖早就化了,黏在油纸上,纸上的莲花图案已经模糊不清。他剥开纸,把糖放进嘴里。
糖很甜,甜得发苦。甜味在舌尖化开,混着江风的咸腥味,变成一种复杂的滋味,像这些年所有的苦和盼,所有的失去和等待。
他想起小桃红说:“以后……要是想我了,就吃一块。”
他现在想了。很想很想。可是糖只有一块,吃了,就没了。
但他还是吃了。因为不吃,糖也会化掉,像时间,像记忆,像所有抓不住的东西。
吃完糖,他把油纸小心地展平,折好,放回怀里。纸上还有一点黏糊糊的糖渍,但他不舍得扔。
然后他抬头看天。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像要塌下来。
雪开始下了。细碎的雪沫,落在江面上,瞬间消失不见。落在码头上,积起薄薄一层白。落在他头上、肩上,冰凉。
他站了很久,直到浑身冻僵,才回到工棚。
陈伙计还在睡,眉头紧锁,像在为什么事挣扎。李子荣给他盖了件破棉袄,然后躺下,闭上眼睛。
梦里,他又看见那封信。小桃红写的,字迹娟秀,墨迹新鲜。信上说:阿荣,我很好,你别担心。我在等你。
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
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片。不是泪,是雪水——屋顶漏得更厉害了。
天还没亮,但该去等活了。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脚。肩膀上的老茧又厚了一层,像铠甲。手上的冻疮裂开了,渗出血,但他感觉不到疼。
疼惯了,就不觉得疼了。
就像等惯了,就不觉得等了。
只是等。
等船来,等活干,等饭吃,等天晴,等雪停,等战争结束,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但还是要等。
因为不等,就连活着的理由都没有了。
他走出工棚,走进漫天风雪里。
雪落在脸上,化了,像泪。
但他没哭。
哭也没有用。
他只有等。
等一个奇迹。
或者,等一个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