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厂办那栋三层灰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风刮得有点邪乎,卷着厂区地上的铁屑和煤灰,直往人脖领子里钻。我摸出根“大前门”叼在嘴上,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烟味儿冲进肺里,辣得我眯起了眼。
刚才在革委会办公室,老王主任推了推他那副瘸腿眼镜,盯着我看了半天:“向东啊,真考虑清楚了?红兵同志可是咱们厂优秀干部,你也是技术骨干,这……影响不好吧?”
我把烟盒揣回兜里,手有点抖——不是怕,是气得。
“王主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得像车床上的卡尺,“我跟林红兵同志,思想追求和生活习惯都存在重大差异,无法继续共同进步。这是申请书,我自愿的,不给她添麻烦,也不给组织添麻烦。”
老王又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悠长,像车间里那台老掉牙的鼓风机。他拉开抽屉,把那份我熬夜写了三遍的《离婚申请报告》放了进去。
“有十五天冷静期。”他最后说,“你们再……好好交流一下?”
交流?
我在心里冷笑。上辈子交流了四十年,交流出个什么结果?
我最后记得的画面,是自己躺在医院床上,浑身插满管子。林红兵站在床尾,穿着她那身永远笔挺的灰色列宁装,眉头微微蹙着,不是心疼,是那种“你怎么搞得这么麻烦”的不耐烦。病房外隐约传来别人的议论:“……也怪不容易,守了这么多年……”“听说她当年心里有人,是姓谭的那个知青……”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眼,就回到了1978年秋天的这个傍晚,回到了我二十二岁,刚把离婚申请交上去的这一刻。
风吹得我手里的火柴盒哗哗响。我低头看看自己这双手——粗,糙,指甲缝里黑黢黢的,那是长年累月洗不掉的机油和铁锈。上辈子,就因为这双手,林红兵从不让我碰她的东西。我递个茶杯,她要拿开水烫三遍;我摸过的门把手,她得垫着手绢才拧。
她说:“陈向东同志,要注意个人卫生,这也是思想觉悟的体现。”
去他娘的思想觉悟!
我把烟屁股狠狠摁在墙上,留下个焦黑的印子。这辈子,老子不伺候了。你林红兵爱干净,爱进步,爱跟谁搞“革命友谊”都行,别他妈再跟我扯上关系。
我得回宿舍,把东西收拾收拾。那间用旧仓库隔出来的小破屋,我一天都不想多待。
绕过锅炉房,后面是条近路。锅炉正烧着,轰隆隆响,震得地面都在颤。就在这噪音里,我听见了人声。
“……红兵,你真打算就这么跟他过下去?”
是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我脚步顿住了,鬼使神差地往锅炉后面那堆废弃的耐火砖后挪了挪。
“谭大哥,你别说了。”
是林红兵。她那声音,我太熟了,清清冷冷,像冬天水管子里的冰碴子。可这会儿,里头好像掺了点别的东西,有点颤,又有点……委屈?
“我跟陈向东结婚,是组织上的安排,是政治任务。”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下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耳膜上,“我爸的问题……那时候需要个成分好的……他家三代贫农,本人又是生产标兵……”
风吹过来,把她的后半句话送进我耳朵里,清清楚楚:
“我对他,从来没有那种感情。等将来政策松动了,情况好了,我……我会处理好的。”
那个被叫做“谭大哥”的男人叹了口气:“苦了你了……”
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耳朵里嗡嗡响,跟锅炉的轰鸣混在一起,震得我脑仁疼。
我靠在冰凉的砖墙上,摸出烟盒,发现最后一根刚才已经抽完了。我把空烟盒揉成一团,用力扔出去。纸团砸在锅炉粗大的铁管上,又弹回来,滚到我脚边。
我低头看着它,又看看自己这双满是油污和老茧的手。
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上辈子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当牛做马四十年,原来在人家眼里,就是个“政治任务”,是个“成分好的挡箭牌”,是个等着被“处理掉”的麻烦?
行。
林红兵,你厉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