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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岁的陈哑巴像一颗被随手丢进灶膛的煤核,在清风书院最底层暗燃,无人知晓那沉默的躯壳里封存着怎样的血色记忆,也无人察觉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偶尔会映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潭般的静。

他的世界被简化为三个点:灶房、水井、柴房。每日寅时三刻,天还墨黑,他就要从灶台边冰冷的草堆里爬起,用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推动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巨大木桶,吱吱呀呀地碾过青石板路,去往后巷的老井。

第一年,那井绳粗糙如锉刀,他手掌嫩肉磨破、结痂、再磨破,血丝混着井水渗入掌心纹理,疼得夜里蜷缩时浑身发颤。木桶沉重,装满水后更是如此,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其拖离井沿,然后踉跄着往回走。青石板路湿滑,常有青苔,他记不清摔过多少跤,水泼一身,冰冷刺骨,换来的是厨房胖管事毫不留情的藤条和咒骂:“没用的哑巴牲口!连水都担不好!”

他从不哭,也不出声。只是默默爬起来,捡起空桶,一步一步挪回井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映不出委屈,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静。他的沉默,在厨房管事看来是省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在那些顽劣的学子看来是无趣——戏弄他如同捶打一袋不会叫的沙包;唯有夜深人静,当他蜷在灶台仅存余温的灰烬旁,身体因过度劳累和暗伤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时,那沉默才透出一点属于五岁孩童的、被碾压到极致的孤苦。

书院里多是桃花坞有些资产人家的男孩,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精力旺盛如猢狲,顽劣成性。先生们走马灯似的换,能管束他们的不多。哑巴的沉默与肮脏,成了他们绝佳的戏弄对象。

水桶被故意踢翻,辛苦担来的清水泼洒一地,他们便拍手大笑;躲在月亮门后弹出石子,打在他的后脑或膝弯,看他一个趔趄;抢走他本就少得可怜、硬如铁块的黑面馍馍,笑着看他饿得眼冒金星,却依旧抿紧嘴唇的样子。更有甚者,会将他推进堆放垃圾的角落,用扫帚将他按在污秽里,嬉笑着叫他“哑巴粪球”。

哑巴从不反抗。他甚至很少抬眼去看那些嬉笑怒骂的脸。他只是蹲下身,捡起空桶,默默走回井边。或者从垃圾里爬起来,拍打不掉满身的脏污,就那样拖着步子去干活。他的逆来顺受,起初让那些孩子觉得有趣,后来便觉得无趣,最后甚至有些隐约的发毛——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像两口古井,投石进去,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暗。

日子在木桶单调的晃荡与水缸反复的满溢间流淌。哑巴八岁了,个子抽条了些,依旧瘦,皮肤被灶火熏得微黑,但常年累月的负重,让他的筋骨里透出一股河滩老柳般的韧劲。肩膀和手掌早已磨出厚厚的老茧,担着两满桶水走在湿滑的井沿,也能步履沉稳,呼吸均匀。那条从后院到井台的青石板路,被他年幼却坚定的脚掌磨得光滑,路缝里的青苔,熟悉他每一个沉重的足迹。

梦境如约而至,且越发清晰。

不再是全然模糊的色块与气味。他开始“看见”一些断续的画面:一双属于女子的、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将他紧紧裹进带着阳光和淡淡木头清香的怀抱(那是母亲吗?)。指尖有长期握持刻刀留下的薄茧,抚过他脸颊时却很轻柔。然后是剧烈的颠簸,恐惧的喘息,浓郁的、甜到发腻的桃花香变成扼住喉咙的绳索,令人窒息。铁锈味……浓烈的、新鲜的血腥气……最后定格的,总是那扇窗——昏黄的麻纸,被粘稠的、深褐色的液体疯狂泼溅、涂抹,勾勒出一个扭曲的、仿佛正在挣扎嚎哭的轮廓。每一次,他都在那轮廓即将显形的刹那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喉咙里堵着一声撕开裂肺却怎么也冲不破的尖叫,鼻腔里残留着桃花与铁锈交织的、冰冷而甜腥的诡异气息,久久不散。

这梦魇如附骨之疽,夜夜来袭。白日的沉默与夜间的惊悸,将他夹在中间反复磋磨。他像一株被压在巨石下的草,本能地向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缝隙挣出生机。而这生机,最初并非来自武力或智慧,仅仅是生存本身——他要活下去,像陈老汉期望的那样,像石头缝里的“阿柘”一样,活下去。

转机发生在他九岁那年的深秋。书院山后几株老枫红得如火,天空湛蓝高远。

那日,哑巴照例在午饭后收拾膳堂的残羹冷炙,准备拿去后院喂那几条看门狗。几个刚下学的学子正在院中嬉闹追逐,其中一个跑得急了,直直撞向端着沉重木盆的哑巴。

“砰!”

木盆脱手,混杂着油污菜渣的汁水泼了哑巴一身,也溅了些在那撞人的学子崭新的绸缎衣袍下摆上。

那学子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看到自己衣袍上的污渍,顿时勃然大怒:“瞎了眼的哑巴!往哪儿撞呢?!我这新衣料子你赔得起吗?!”说罢,抬脚就朝跌坐在地、满身污秽的哑巴踹去。

哑巴本能地蜷缩护住头脸,准备承受这一下。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住手!”

一个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气势的声音响起。

哑巴从臂弯间抬起眼,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衫子、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孩,正拦在那学子面前。她眉眼明丽,肤色白皙,梳着双丫髻,发间缀着两颗小小的珍珠,行动间带着一种寻常闺阁少女少有的爽利。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此刻正瞪着那肇事的学子,毫无惧色。

“裴……裴小姐。”那学子显然认得女孩,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但犹自嘴硬,“是这哑巴不长眼……”

“我看见了,是你自己跑得太急撞了他。”女孩声音清脆,条理分明,“他端着那么重的盆子,怎么躲得开?你自己弄脏了衣服,反倒要打人,这是什么道理?”

“他一个低贱杂役……”学子嘟囔。

“杂役也是人!”女孩打断他,语气更锐,“我爷爷说过,军中便是伙夫马夫,尽职尽责亦是好兵。他在这里做事,一没偷懒二没犯错,凭什么白白受你欺负?还不向人家道歉!”

那学子面红耳赤,周围同伴也窃窃私语。让他向一个哑巴杂役道歉,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正僵持间,厨房胖管事闻声赶来,看到裴湘,立刻换上谄媚笑脸:“哎哟,裴大小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腌臜地方,可别污了您的眼。这哑巴笨手笨脚,冲撞了贵人们,我这就教训他!”说着,藤条便要扬起。

“管事!”裴湘上前一步,挡在哑巴身前,小脸严肃,“事情我已看清,是这位同学有错在先。你若不分青红皂白打人,我便去告诉我爷爷,书院便是这般管教学生、对待仆役的么?”

胖管事举起的藤条僵在半空。裴湘的爷爷,是刚致仕还乡的昭武将军裴老将军,虽不在朝,余威犹在,可不是他一个书院管事能得罪的。他讪讪地放下藤条,狠狠瞪了那学子和陈栖一眼,对裴湘赔笑道:“是是是,小姐说得是。是在下糊涂。”又转向那学子,“还不快走!”

那学子如蒙大赦,赶紧溜了。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去。

裴湘这才转过身,看向还坐在地上、一身狼狈的哑巴。她眼中没有常见的怜悯或厌恶,只有一种清澈的、带着审视的好奇。她蹲下身,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递了过去。

哑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只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的手,又抬头看向女孩明亮的眼睛。那眼里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善意。他迟疑着,伸出自己黑乎乎、沾满油污和茧子的手,在粗布衣襟上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去碰那方手帕。指尖触及那柔软的布料时,像被烫到般缩了一下。

裴湘却直接把手帕塞进他手里。“擦擦脸吧。你叫什么名字?”

哑巴摇头。他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名字。

裴湘偏头想了想,目光掠过院墙,看向远处烟霞朦胧的月牙山轮廓,又回头打量眼前沉默却脊背挺直的少年。秋风掠过,枫叶飒飒,几片红叶飘落在少年沾着污渍的肩头。

“山有木兮木有枝。”她忽然轻声念道,眼睛亮了一下,“你像那山里的树,看着沉默,风来了却知道怎么站着。没有名字……总得有个称呼。不如,叫‘陈栖’吧。栖息的栖,鸟归林,木有根。希望你能有枝可依,有根可扎。”

陈栖。

两个字,像两颗被溪水打磨得温润的雨花石,轻轻投入他死水般的生命里,漾开细微却持久的涟漪。他依旧说不出话,却紧紧攥住了那方素白的手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夜里,他第一次没有立刻蜷缩入睡,而是就着灶膛最后一点余烬的微光,用木炭在冰冷的砖地上,一遍又一遍,歪歪扭扭地划着那两个陌生的字。每一笔,都倾注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裴湘,是刚致仕的昭武将军裴元山的独孙女。裴老将军戎马半生,性情刚直,厌恶京中奢靡倾轧,便选了这传闻中风景如画、与世无争的桃花坞定居,想寻个清净,也让孙女沾染些“文气”。裴湘自小在军中长大,性情不像寻常闺秀,爽朗明快,更有将门虎女的胆气和正义感。她厌恶书院里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对经史子集兴趣一般,反倒喜欢缠着祖父讲兵法故事、江湖轶闻。来书院旁听,不过是祖父由着她性子,她也乐得看看新鲜。

自那日后,裴湘便成了书院一个独特的风景,也是陈栖灰暗生命里第一道真实而温暖的光。她看不惯旁人欺负陈栖,常常挺身而出。起初还有人试图挑衅,但裴湘不仅言辞犀利,更兼身手灵活——她缠着祖父学过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和步法,等闲两三个半大少年近不得身。几次下来,书院里再无人敢当着裴湘的面欺辱陈栖。

裴湘发现陈栖对文字有一种近乎饥饿的渴望。当他收拾学堂时,总会对着那些散落的书册纸张多看几眼,手指无意识地摹写空气。她便开始偷偷教他认字。

没有纸笔,她便以地为纸,以树枝为笔。从最基础的《千字文》开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指着字,又指指高远的天空,踩踩厚实的大地。“玄是黑色,像夜里最深的天空;黄是土地的颜色,我们脚下就是。”

陈栖学得极慢。那些笔画复杂的方块字,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他粗糙的手指捏不住细细的树枝,写出的字歪扭如蚯蚓,常常急得额头冒汗。裴湘却从不嘲笑,只是耐心地一遍遍示范,握着他的手带他感受笔画的走向。“没关系,慢慢来。我祖父说,他当年学认军令文书,比这还难呢。”

除了识字,裴湘还教他更“离经叛道”的东西——武功。不是战场杀伐的刚猛路数,而是她最擅长的,一套适合女子修习、重在灵巧与闪转的轻身步法,名为“踏絮”。

“你每日担水走路,下盘比他们都稳。学这个,或许比我还合适。”裴湘在后院无人处的老梅树下演示。只见她身形一动,足尖点地,如蜻蜓点水,衣袂飘飘,竟真如柳絮乘风,在嶙峋的假山石间几个起落,轻盈无声。

陈栖看得目不转睛。那些步法、身形转换的韵律,仿佛与他每日担水时保持平衡、在湿滑处借力卸力的本能隐隐呼应。裴湘演示两三遍,他竟能模仿个大概,虽然生涩,却已形似。不出半月,他能在梅花桩上走得平稳;又过一月,他担着空桶,只需在井沿轻轻一点,便能借力跃上矮墙,落地时只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裴湘又惊又喜:“陈栖,你真是个天才!这‘踏絮’的诀窍就在腰腿配合与气息悠长,你好像天生就懂!”

然而,在书院这种地方,特殊即是原罪。陈栖与裴家小姐走得近,本就惹人嫉恨,更何况他还“不安分”地学起武来。一次,几个以赵奎为首的大学子,故意在他去井边的路上设了绊索,想让他摔个鼻青脸肿。陈栖下意识地用出“踏絮”中的步法,身形如游鱼般一滑,轻巧闪过,反让躲在暗处拉绳子的人自己摔作一团。

事情很快传到胖管事耳中。

“低贱役夫,也敢偷学主家技艺?!还敢冲撞学子?!”胖管事根本不容分辩,命人将陈栖捆在院中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抡起浸了水的牛皮鞭,劈头盖脸地抽下。

“啪!啪!啪!”

鞭影呼啸,破空之声令人牙酸。陈栖咬紧牙关,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汗水瞬间湿透破烂的衣衫。第一鞭落下,背上便是一道火辣辣的剧痛,皮开肉绽。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却死死咬着嘴唇,一声求饶也未喊。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紧握的拳头一滴滴砸在尘土里。

裴湘闻讯赶来,被丫鬟死死拉住,急得眼眶通红,大喊:“住手!是我教他的!要打打我!”

胖管事到底忌惮裴家,抽了二十鞭便停了手,对着几乎昏厥的陈栖啐了一口:“再敢有下次,直接打断腿丢出去喂野狗!”说罢,骂骂咧咧地走了。

裴湘挣脱丫鬟,扑到槐树下,看着陈栖背上纵横交错、血肉模糊的伤口,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对不起……陈栖,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陈栖虚弱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却对裴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然后,他用尽力气,用手指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划出两个歪扭却清晰的字:谢谢。

裴湘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陈栖解下,唤来自己的丫鬟,偷偷送来了最好的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她不能久留,喂他喝了点水,留下一句低语:“陈栖,活下去。记住你的名字。等我,我明天再来看你。”

那夜,陈栖趴在柴房潮湿的草堆里,背脊如被烈焰灼烧,高烧不退,意识模糊。昏沉中,他再次坠入梦魇。这一次,窗纸上的泼墨图案前所未有的清晰,那扭曲的轮廓,依稀……像是一个跌坐的人形,头部低垂,双臂张开,仿佛在承受或拥抱什么。浓烈的铁锈味几乎让他窒息。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血腥的幻象溺毙时,一点清凉落在干裂的嘴唇上,是裴湘偷偷送来的伤药和清水带来的真实触感。女孩带着哭腔的低语仿佛穿透梦魇:“活下去。记住你的名字。”

活下去。记住你的名字。

伤愈之后,陈栖更加沉默,但眼神深处,那麻木的静潭下,开始有暗流悄然涌动。他依旧干活,依旧在被打骂时垂下眼帘,但没人能再轻易踢翻他的水桶,或抢走他的食物。他会在无人察觉时,用更精妙、更隐蔽的步法避开麻烦,身形快得只在人眼角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他认的字越来越多,甚至开始偷听学堂里先生的讲读,在沙地上默写听到的句子,笔画日渐端正。那顿鲜血淋漓的鞭子没有抽断他的脊梁,反而像一块最粗糙的磨刀石,将他骨子里那股求生的韧性与初露的锋芒,打磨得愈发清晰。

鞭伤留下的疤痕,纵横交错,成了他背上无法消除的印记,也成了他心中无声的烙印——有些东西,光靠沉默和忍受,是守不住的。

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像走马灯似的换,顽童们气走了一个又一个。直到那年深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一位新先生踏雪而来。

他身形高瘦,穿着一身厚实的青灰色棉布长袍,外面罩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头戴一顶略显古怪的、檐子很宽的毡帽,遮挡了大部分面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鼻梁上架着两片水晶磨成的、圆圆的小墨镜(桃花坞人称“西洋镜”),镜片颜色颇深,完全遮住了眼睛。露出的下半张脸,肤色较常人更深,轮廓深邃,唇上留着修剪整齐的髭须。说话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不是中原官话,也非本地方言,语调缓慢而清晰,每个字都咬得很准,却总透着点疏离感。

他自称姓“竺”,单名一个“衍”字,让学生叫他竺先生。

竺先生治学的手段,与前任们截然不同。他不急着讲经释义,第一堂课,带来一盆含苞待放的水仙,一碟朱砂,几张裁剪得整整齐齐的黄符纸。

他将水仙置于案上,问满堂嬉笑或茫然的孩童:“何以知春将至?”

孩子们嘻嘻哈哈,答什么的都有:看燕子、摸河水、闻花香。竺先生不置可否,蘸了朱砂,在符纸上笔走龙蛇,画下谁也看不懂的、蜿蜒扭曲的奇异图案,然后将其轻轻覆盖在水仙的根球之上。

不过一盏茶功夫,在满堂渐渐变得惊诧的目光中,那盆水仙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长叶片,花苞鼓胀,悠然绽放,清冷凛冽的香气瞬间盈满原本充满墨臭和孩童体味的学堂。

“窥一叶生机,可知天地轮转之机。”竺先生透过那深色的小墨镜,目光似乎扫过众人,声音平淡无波,“学问,不在死记硬背前人言语,而在‘看见’眼前之物,‘理解’其中之理。从今日起,谁能说清院中那株老梅为何枝干虬结向西,或能让墙角那丛枯草重现绿意,便可三日不背课文。”

孩童天性中对神秘和“实惠”的追求被瞬间点燃。接下来的日子,书院风气为之一变。爬树掏鸟窝的少了,蹲在梅树下、墙角边观察、争论、甚至偷偷尝试自己调配“仙水”的多了。竺先生因材施教,对冥顽不灵、只知捣乱的,自有让人哭笑不得又记忆深刻的小小惩戒(比如让其掌心无故瘙痒半日,或朗读时突然失声片刻);对稍显灵性、提出问题的,则不吝点拨一二,言语往往出人意料,却又直指关键。他学识似乎庞杂无比,天文地理、草木虫鱼、医卜星象、乃至各地风物传说,皆可信手拈来,讲课深入浅出,常常让人忘了时辰。

陈栖没有资格进学堂,但他每日挑水必经学堂窗外。竺先生那奇异的口音,那些闻所未闻的知识,像另一个世界的风,透过窗缝钻入他的耳中,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细微的波澜。一次,他听得入神,停在廊下久了一些,水桶轻轻磕到了朱漆斑驳的廊柱。

学堂内,竺先生平稳的讲述微妙地顿了一下,似乎朝窗外看了一眼。陈栖慌忙低头,加快脚步离开。

第二天,他挑水再次路过那廊下时,发现石阶角落,放着一本薄薄的、纸页泛黄卷边的旧册子,封面空空,无任何字迹。他四下张望,寂静无人,只有远处学堂隐约的读书声。他心跳莫名加快,飞快地将册子捡起藏入怀中。

夜里,就着灶膛将熄未熄的晦暗火光,他偷偷翻开册子。里面并非经书,也没有图画。只有一些简短的、用略显生硬的笔触写下的句子,和一些古怪的符号示意。句子说的是人体内气息如何流转,如何通过特定的呼吸方式(吐纳)来调和,如何感知自身的“力”与“静”。其中描述的一种绵长深缓的呼吸节奏,竟与他练习“踏絮”时裴湘所教、自己体会到的气息转换隐隐契合,且描述得更为清晰、深入。

他心跳如鼓,知道这书绝非无意遗失。从此,他偷学得更加小心,也更加如饥似渴。每日挑水、劈柴、打扫时,他都在心中默默揣摩那册子上的呼吸法,尝试调整自己的气息。起初毫无头绪,只觉得憋闷,但坚持数日后,渐渐感到体内似乎有一缕极细的、温热的气息,随着呼吸在缓缓流动,疲惫感稍有缓解。

竺先生从不点破。偶尔在院中“偶遇”挑水的陈栖,会似是随意地说一句,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陈栖听见:“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力不可用尽,气不可使竭。留一分回转之余地,方是长久之道。” 或者说:“东南角那株桃树,气机滞涩,脉络不通,午后日头偏西时,可于其根下三寸处,浇半桶清水,需缓。”

陈栖默默记下,照做。那株本就半死不活、被学子们嫌弃的桃树,被他精心浇灌数日后,竟真的慢慢抽出了几簇嫩绿的新芽,虽然微弱,却在满院萧瑟中格外显眼。而他体内的那股气息,按照无名册子的指引和竺先生只言片语的提点,配合着“踏絮”的修炼,日益顺畅、悠长。他依旧瘦削,但担起水来,已不再觉得是纯粹的负累,反而有种奇异的、力量流转循环的韵律感。一步踏出,地面微尘不起;纵跃之间,悄然无声,宛如融入风中。他的“踏絮”,早已超越了裴湘所教的范畴,带上了一种独有的、沉静而精准的韵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种无形的节拍上。

裴湘最先察觉到他的变化。一次私下练习时,她全力施展“踏絮”身法,在假山间穿梭,竟已无法轻易捕捉到陈栖的身影。看着他如同鬼魅般忽左忽右、毫无征兆地变换方位,动作浑然天成,裴湘眼中惊讶更甚于喜悦:“陈栖,你……这已经不是‘踏絮’了。你走出了自己的路。爷爷说过,武功练到一定境界,便是‘得鱼忘筌’,你好像……摸到门槛了。”

陈栖停下,微微喘息,额角有细汗。他看着裴湘,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在沙地上写下两个字:“谢谢”。不仅仅是为她教的轻功,更是为那个名字,那道在他最黑暗岁月里照进来、给了他挣扎方向的光。

裴湘笑了,笑容明媚如穿透冬云的春阳,驱散了练武场边的寒意:“是你自己了不起。我总觉得,你心里有股劲儿,像压紧的弹簧,迟早要弹起来,比谁都高。”

冬去春来,冻土消融,桃花又将绽满枝头。陈栖十岁了。他在书院的最底层,像一株石缝里的草,承受着风霜雨雪、践踏碾压,却也贪婪而坚韧地汲取着每一滴意外的雨露——裴湘给予的温暖、启蒙与毫无保留的信任;竺先生默许的指引与那本无字天书般的册子带来的全新视角;还有日复一日艰苦劳作打熬出的、远超同龄人的体魄、耐力与在逆境中淬炼出的、如同老树根般沉默而坚韧的意志。

他的梦境,最近开始有了新的、令人不安的片段:有时,那扇染血的窗后,除了血腥,会传来模糊的、有节奏的“咚咚”声,像是沉重的杵臼在捣着什么;有时,铁锈味中会夹杂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属于深山洞穴的湿冷苔藓与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腐朽气息。醒来后,那气息仿佛还在鼻端萦绕,与桃花坞无处不在的甜香混合,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月牙山方向的雾,似乎更浓了,即使在晴朗的日子,也像一团化不开的灰白色淤积,沉沉地压在山脊。坊间关于怪庙和失踪的传闻,在又一个春天来临、桃酒新酿的香气弥漫全城时,如同蛰伏的蛇,悄悄再度从人们交头接耳的缝隙中溜出,带着更深的寒意。

陈栖不知道,他沉寂如古井的命运,即将被投入一颗巨大的石子,激起千层浪。他更不知道,多年前那个染血的黎明,与当下这座繁华诡谲的桃花坞,与他体内悄然滋长的一切,正在被无形而坚韧的丝线,慢慢拉紧,汇向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而首先打破这相对平静日常的,是一场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冲突,以及冲突背后,隐约浮现的、与他身世相关的第一缕冰冷线索。这线索,就藏在每日与他相伴的最寻常之物里——那担了五年、磨光了他掌纹的井水,味道似乎开始有了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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