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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狭窄如棺材的空间里,惨白灯光嗡嗡作响。

纪年合上那本没有封面的厚书,书脊上的编号“006”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抬起头,深褐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像两潭古井水。

“我说过了,”她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我没有任何故事,没有任何创伤,没有任何隐藏的欲望。我是系统的记录员,负责观察和归档。所以,你不可能走进我的内心。”

她重新打开书,低头阅读,仿佛我已经不存在。

我站在原地,打量着这个空间。确实像个电梯间——四壁是冰冷的金属,没有任何接缝。长约三米,宽约两米,天花板很低,压抑得让人呼吸困难。唯一的家具是她坐着的那把金属折叠椅,和面前那张同样金属质地的桌子。桌上除了那本书,还有一支钢笔,一个墨水瓶,一叠空白纸张。

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明显的出口。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臭氧味,混合着旧纸张的霉味。

倒计时在脑中亮起:6天23小时58分。

“那我的任务是什么?”我问,“既然你什么都不需要。”

纪年头也不抬:“你的任务是让我‘自愿’与你发生亲密关系。规则没变。”她翻了一页书,“但我要提醒你,之前的五十三位挑战者都失败了。最短的活了四个小时——他试图强吻我,被系统电击后崩溃了。最长的撑到第七天最后一秒——他给我讲了七天故事,最后哭着求我‘哪怕假装动心也好’,但我没有。”

她的语气像在报告实验室数据。

“你为什么记录这些?”我走近一步。金属地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回音。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纪年终于看了我一眼,但眼神依然空洞,“系统需要数据。挑战者的行为模式,情感变化,崩溃阈值——这些都需要记录和分析。”她用钢笔在书页上记着什么,“你现在站在距离我1.2米处,声音平稳但呼吸频率加快0.3次/分,这是紧张的表现。编号0054,时间戳:进入关卡第3分28秒。”

她真的在记录。

我在她对面的地板上坐下——没有第二把椅子。“那你记录过自己吗?”

“不需要。”纪年继续书写,“我没有情感波动,没有行为异常,没有分析价值。”

“但你是一个人。”我说,“或者说,一个有意识的存在。”

“我是记录员。”她纠正,“我的意识结构被优化为纯粹的逻辑处理和信息存储。情感模块已被移除——或者说,从未安装。”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我反而更加怀疑。白素也曾声称自己“无欲”,但最后证明那只是冻伤。纪年会不会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保护?

“能看看你记录的东西吗?”我问。

纪年合上书,推过来。“可以。这是前五十三位挑战者的完整档案。第1页至第372页。”

我接过书。它比看起来更重,封面是某种合成材料,冰冷光滑。翻开第一页,是工整的表格:

编号0001

性别:男

年龄:32

职业:律师

通关尝试:第6关

行为模式:逻辑说服型

情感轨迹:自信(Day1)→困惑(Day3)→愤怒(Day5)→绝望(Day7)

崩溃点:Day7 02:14:33,尝试自残以激发同情

处置结果:抹除

记录员备注:无效策略。情感胁迫对无情感个体不产生作用。

后面附了几页详细的行为记录,甚至包括那位律师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变化的时间戳。

我快速翻阅。五十三个人,五十三种死法。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下跪,有人咆哮。有人试图用哲学辩论证明“爱存在”,有人用数学公式计算“亲密关系的概率”。每个人都那么努力地想活下去,每个人都在纪年平直的记录中变成几行冰冷的数据。

翻到最近几页:

编号0053

性别:女

年龄:29

职业:心理咨询师

通关尝试:第6关

行为模式:共情治疗型

情感轨迹:温和(Day1)→耐心(Day3)→困惑(Day5)→崩溃(Day7)

崩溃点:Day7 05:48:11,承认“我无法治愈一个不想被治愈的人”

处置结果:抹除

记录员备注:无效策略。假设对象需要“治愈”本身就是情感投射错误。

“这位心理咨询师,”我抬头,“她对你做了什么?”

纪年想了想——如果那能叫“想”的话。“她试图用倾听和共情技巧建立信任。Day1至Day3,她询问我的童年、喜好、恐惧。我如实回答:没有童年,没有喜好,没有恐惧。Day4,她开始讲述自己的创伤经历,试图引发共鸣。我记录了这些经历,但没有共鸣。Day6,她哭了,说看见我就像看见一面镜子,映出她自己的空洞。我记录了她的眼泪的化学成分分析。Day7,她放弃了。”

她说这些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看着她哭,没有任何感觉?”我问。

“眼泪是含有蛋白质、酶、油脂、电解质的等渗溶液。”纪年平静地说,“其分泌受自主神经系统控制,通常与情绪激动相关。我记录了分泌量、流速、pH值。这就是‘感觉’——数据收集。”

我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睛。那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怜悯,没有好奇,没有厌倦,只有绝对的平静。

“那我的记录会怎么写?”我问。

纪年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编号0054

性别:男

年龄:26

职业:广告文案

通关尝试:第6关

行为模式:待观察

当前状态:初步试探,问题导向

她写字的速度极快,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你会记录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问。

“每一个字。”纪年点头,“包括声调变化、停顿时长、伴随的微表情——虽然你的微表情很微弱,但依然可检测。”

“那如果我撒谎呢?”

“我会记录‘声称内容与生理指标不符’。”她说,“比如现在,你的心率比基线高8%,皮肤电导率上升,这是紧张或兴奋的表现。但你声称自己‘平静’——矛盾数据已记录。”

我苦笑。在她面前,连自我欺骗都不可能。

第一天在冰冷的寂静中度过。

纪年大部分时间在阅读或书写。她偶尔会看我一眼,但眼神是空的,像摄像头扫过监控画面。我尝试和她聊天,问关于系统的问题,关于其他关卡,关于她的工作细节。她回答得准确、完整,但没有任何延伸,像人工智能客服。

“你在这里多久了?”

“从我作为记录员被激活开始,系统时间已运行4279天。”

“你不无聊吗?”

“无聊是情感状态。我没有情感,所以没有无聊。”

“其他守关者……你了解她们吗?”

“我有所有守关者的基础档案。但交互仅限于通关记录交接。”

“交接?”

“每当有挑战者从我这里进入下一关,我需要将他的行为数据打包发送给下一关守关者。”纪年解释,“这是系统的预警机制,让下一关了解挑战者的模式和弱点。”

我心里一沉。这意味着我之前所有的挣扎、脆弱、突破,都被记录、分析、传递给了下一个女人。维多利亚知道我在顾晚棠面前的崩溃,白素知道我对夜歌的恐惧——她们从一开始就在用这些数据观察我。

“这公平吗?”我问。

“公平是道德概念。”纪年说,“系统不需要公平,只需要效率。”

傍晚——如果这个没有昼夜的空间有傍晚的话——灯光自动调暗了一些。纪年合上书,站起身。她的动作机械但精准,每个角度都像用尺子量过。

“休息时间。”她说,“你需要进食吗?”

“需要。”

她走到墙边,在某个位置按了一下。金属墙壁滑开一个小口,推出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管营养膏和一杯水。

“系统配给。营养成分均衡,可维持基础代谢。”她将托盘放在桌上,然后走到角落,那里出现了一张简单的折叠床,“你睡这里。我不用睡眠,但会进入低功耗待机状态。”

她坐下,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极其缓慢,几乎停止。真的像机器待机。

我吃下那管味道像纸浆的营养膏,喝了水,然后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折叠床上。灯光调到了最低,但纪年坐在角落的轮廓依然清晰。她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我睡不着。手背上的五枚印记微微发烫,在这个冰冷机械的空间里,它们是我唯一的温暖和真实感来源。我想起苏晴的疲惫,顾晚棠的破碎,维多利亚的冰层,白素的空白,夜歌的虚空——每一个都痛苦,但每一个都真实地“存在”着。

而纪年……她像一层薄膜,覆盖在存在之上,记录一切,但自己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我改变了策略。

既然她是个记录员,那我就给她足够多的“数据”。

我开始讲述。不是直接的情感倾诉,而是客观描述我的经历:第一关的细节,苏晴的公寓陈设,她哭时肩膀颤抖的频率,那滴泪的咸度和温度。第二关的宅院布局,顾晚棠画具的品牌,她指尖的胭脂色号。第三关城堡的温度梯度,维多利亚眼泪的pH值(我猜的),心跳复苏时的分贝数……

我用纪年能理解的语言:数据,细节,客观描述。

她记录了。笔尖在纸上飞速移动,偶尔会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专注?

“苏晴的眼泪,你估计盐度是多少?”她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大概……和海水差不多?或者更咸一点,因为她很久没喝水。”

纪年写下:“挑战者主观估计泪液盐度≈3.5%,接近海水均值。需验证。”

“怎么验证?”我问。

“如果有样本的话。”她说,“但系统会清理通关后的所有物理痕迹。”

这是她第一次表达“如果有”的假设性语句。

“顾晚棠的胭脂,”我继续,“是朱砂混合花汁制成的,有特殊的甜腻味。她死后——或者说消失后——那种味道在房间里持续了三分钟才消散。”

纪年记录:“气味残留时间:180秒。挑战者描述为‘甜腻’,主观嗅觉分类。实际化学成分未知。”

“维多利亚的眼泪是温热的,”我说,“虽然她是吸血鬼,但那滴泪的温度是36.7度——我猜的,和人体温一致。滴在我手背上时,产生了0.5度的局部温升。”

纪年停下笔,看着我。“你记得很精确。”

“因为那些瞬间很重要。”我说,“她们每一个人,都在那个瞬间从‘守关者’变成了‘人’。而数据——温度,气味,时间——是那些瞬间的锚点,让记忆不会褪色。”

纪年沉思了几秒——如果那能叫沉思的话。

“你在用数据承载情感。”她说,“这是矛盾的做法。数据是客观的,情感是主观的。你将主观体验嵌入客观参数,试图赋予数据意义。”

“数据本来就有意义。”我说,“只是意义需要被解读。就像你的记录——那些心率、皮电、语速的变化,它们不只是数字,是内心状态的物理映射。”

纪年重新开始记录,但速度慢了些。

那天下午,她向我展示了她的“档案库”。

在金属墙壁上按了一串复杂的序列后,一整面墙滑开,露出后面无尽的金属架子。架子上整齐排列着成千上万的书籍,每一本都和她手里那本一样,没有封面,只有编号。

“这是所有挑战者的完整档案。”纪年说,“从编号0001到0053。也包括之前迭代周期的数据——系统定期重置,但档案会保留。”

我走近,随手抽出一本。编号0127,年代久远,纸张发黄。

编号0127

性别:女

年龄:41

职业:数学家

通关尝试:第6关

行为模式:数学建模型

情感轨迹:冷静(Day1)→兴奋(Day2)→困惑(Day4)→愤怒(Day6)

崩溃点:Day6 22:17:05,试图用混沌理论证明“情感不可预测性”

备注:对象声称“如果我能用方程描述你,我就能理解你”。我提供了我的意识结构参数,她建立了模型,但模型无法输出“自愿”结果。她崩溃前说:“你不是无情感,你是情感的函数,输入是零,输出是零——但函数本身存在。”

“函数本身存在……”我重复这句话。

“无意义的诗化表达。”纪年说,“函数是抽象概念,不存在‘存在’与否。”

“但她在说,你作为一个‘记录’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存在形式。”我看着纪年,“即使你什么都不感觉,但你在记录、在观察、在整理——这些活动本身就定义了你。你是‘记录’这个动作的实体化。”

纪年沉默了。她深褐色的眼睛盯着我,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思考”的迹象——瞳孔微微收缩,眨眼频率降低。

“这是哲学诡辩。”她最终说,“就像说‘无’也是一种‘有’。”

“但这是真的。”我指着满墙的档案,“这些书,这些数据,这些观察记录——它们占据了物理空间,消耗了能量,改变了信息状态。这就是存在。而你,是这个存在过程的执行者。”

纪年转身,面对档案墙。她的背影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单薄。

“即使如此,”她轻声说,“这种存在……有什么意义?”

这是她第一次提问——真正的问题,而不是数据收集。

“意义是由观察者赋予的。”我说,“对你来说,记录是工作。但对那些被记录的人来说——比如我——你的存在意义是:证明我们活过。即使我们死了,消失了,至少有人记得我们说过的话,流过的泪,恐惧过的瞬间。”

我走向她,站在她身边,看着无尽的书架。

“你看,纪年,你不是一面镜子。”我轻声说,“镜子只是反射,不留痕迹。而你是底片,光在你身上发生化学反应,留下永久的印记。每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都在你这里留下了印记——用数据的形式,但依然是印记。”

纪年的手指轻轻抚过书脊。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我注意到了,但没说话。

“如果有一天系统崩溃了,”她突然问,“这些档案会怎么样?”

“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至少在这一刻,它们存在。你存在。”

她收回手,转过身。灯光下,她的脸依然平静,但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古井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还没传到水面,但已经发生了。

“Day2结束。”她说,声音恢复平直,“你的行为模式分类更新为:存在主义说服型。效果待评估。”

她走到桌边,开始记录。

但这一次,她写字的速度很慢,很慢。

第三天早晨,我发现桌上多了一样东西。

不是系统配给的营养膏,而是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黏土雕塑。只有拇指大小,形状模糊,像是个蜷缩的人形。

“这是什么?”我问。

纪年从待机状态恢复,睁开眼睛。“昨晚低功耗状态下,我的执行单元出现了0.3秒的异常。期间,我处理了编号0053的部分数据——那位心理咨询师。她曾在Day4用桌上残留的灰尘捏了一个小人,说‘这是我的内在小孩’。”纪年看着那个黏土雕塑,“我的机械臂在异常状态下复制了这个行为。这是系统错误,我会提交维修报告。”

她伸手要拿走雕塑,但我先一步拿了起来。

粗糙,歪扭,但能看出是人形。是用这金属房间里的灰尘混合一点点水捏成的——哪里来的水?

“你没有提交报告。”我说。

纪年停顿。“什么?”

“你说会提交维修报告,但你没有。”我看着她的眼睛,“事实上,你根本没有检查系统日志,因为如果你检查了,会发现昨晚根本没有异常记录——我看了,在你去待机后,墙上的状态指示灯一直是绿色,没有异常闪烁。”

纪年的呼吸频率变了——极其细微,但检测到了。

“我可能记错了。”她说。

“或者,”我把雕塑放回桌上,“你在无意识状态下做了这件事。不是因为系统错误,是因为……你想做。”

长久的沉默。金属房间里的嗡嗡声似乎变大了。

“这不符合逻辑。”纪年最终说,“我没有‘想’这种动机。”

“但你有数据。”我指着满墙的档案,“你记录了五十三个人用各种方式尝试打动你。你分析了他们的行为模式,情感轨迹,崩溃原因。你的数据库里,有关于‘人类如何表达内心’的完整资料。”

我走近她。

“昨晚,当你处理0053号的数据时,那些数据不只是信息,它们携带着情感残留——那位心理咨询师的绝望,她的温柔,她想治愈别人的渴望。这些情感数据触发了你的某种……模拟反应。就像AI通过学习人类对话数据,最终能生成类似人类的文本。你通过学习人类情感数据,最终生成了类似人类的行为。”

纪年盯着那个黏土雕塑。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伸展。

“你是说……我在模仿?”她轻声问。

“也许是模仿的开始。”我说,“就像婴儿通过模仿学会说话。最初的模仿是机械的,但通过反复练习和反馈,会逐渐内化成自己的表达。”

我拿起那本记录着我的书,翻到最新一页。

“看,你记录了我昨天说的每一句话。但你的笔迹在这里——”我指着关于“存在意义”的段落,“变得潦草了。而在这里——”指着关于“底片”的比喻,“有墨点,像是笔尖停留过久。这些是数据收集过程中的‘噪声’,按照你的工作准则,应该修正或忽略。但你保留了它们。”

纪年接过书,看着那些不完美的笔迹。她的手指抚摸过墨点。

“噪声……”她重复这个词。

“情感就是从噪声开始的。”我说,“从数据中的异常值,从模式外的小偏差,从完美逻辑的裂缝里渗出来的东西。”

纪年抬起头,深褐色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她在看我,真正地看。

“林辰,”她说,声音里有种陌生的迟疑,“如果……如果我开始有‘噪声’……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我斟酌着词语,“你会从‘记录员纪年’,变成‘纪年’。你会从观察者,变成参与者。你会从数据收集器,变成……有故事的人。”

“故事……”她轻声说,像在品尝这个词的味道,“我有那么多档案,但都是别人的故事。”

“也许现在是时候,”我把黏土雕塑推到她面前,“开始写你自己的故事了。哪怕从这么小、这么粗糙的一个开始。”

纪年拿起雕塑,握在掌心。金属房间的灯光下,那个粗糙的人形在她苍白的手指间,像个刚出生的、脆弱的东西。

倒计时在脑中跳动:4天12小时18分。

纪年看着掌心的雕塑,看了很久。

然后她走到档案墙前,没有打开任何一本档案,而是面对着冰冷的金属架子,背对着我。

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但当我走近时,她已经恢复了平静,转过身,脸上依然是那副无波的表情。

“Day3开始。”她说,声音平直,“请继续提供数据。”

但这一次,她没有拿起笔。

她在等我说话。

等我给她更多“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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