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第二周的周三，林星晚在形体课上第一次见到苏雨柔。
那天的课程内容是现代舞基础。张老师正在示范一个需要极强核心力量的控制动作——单腿站立，另一条腿缓慢地抬到与身体呈九十度，保持三十秒。
“注意呼吸，核心收紧，不要晃动。”张老师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培训室里一片安静，只有音乐和偶尔的喘息声。十二个新人都在努力模仿，有人咬牙坚持，有人已经东倒西歪。
林星晚站在镜子前，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在深蓝色的地胶上。她的右腿抬到六十度就开始颤抖，核心肌肉在尖叫，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目光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坚持。
再坚持五秒。
就在这时，培训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门口，米白色的套装在满屋黑色训练服中格外显眼。她手里抱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那种林星晚熟悉到骨髓里的、温柔又略带歉意的笑容。
“抱歉打扰了。”苏雨柔轻声说，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李总监让我送一份培训进度表过来。”
张老师停下示范，走过去接过文件夹：“放这儿吧，谢谢。”
“不客气。”苏雨柔微笑颔首，目光却自然而然地扫过整个培训室，在林星晚身上停顿了零点五秒，然后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星晚？”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培训室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林星晚放下腿，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上了相应的惊讶表情：“雨柔？你怎么在这里？”
完美的表演。
她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打分——惊讶中带着一丝困惑，困惑中带着一点惊喜，完全符合一个“偶遇好友”的人该有的反应。
“我……”苏雨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我昨天刚入职辰星，在星探部做助理。今天来送文件，没想到会碰到你。”
她说着，快步走过来，很自然地拉住林星晚的手：“太好了！我们真的在同一家公司了！”
她的手很软，很暖，握得很紧。
林星晚的手指在她掌心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回握住：“是啊，太好了。”
两人相视而笑。
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闺蜜重逢的温馨画面。
只有林星晚知道，苏雨柔的手心也有一层薄汗——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那种猫抓到老鼠前，玩弄猎物的兴奋。
“你们认识啊？”张老师问。
“是啊老师，”苏雨柔转过头，笑容甜美，“我和星晚认识好多年了，是最好的朋友。没想到能成为同事，真的太开心了。”
她的话说得情真意切，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个温柔贴心的好女孩。
“那挺巧的。”张老师点点头，“好了，继续训练。苏助理，没什么事的话……”
“啊，没事了。”苏雨柔松开林星晚的手，后退一步，“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了。星晚，加油哦！”
她朝林星晚眨了眨眼，然后转身离开，脚步轻快，像只快乐的小鸟。
门轻轻关上。
培训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响起窃窃私语。
“她们是朋友啊？”
“看起来关系很好呢。”
“那个苏助理人好像不错，挺温柔的。”
沈薇薇走到林星晚身边，语气羡慕：“星晚，你朋友在星探部工作啊？那以后可以多照顾你了。”
“只是助理而已。”林星晚淡淡回应，重新摆好准备姿势。
“助理也很厉害啊。”沈薇薇继续说，“星探部可是掌握第一手资源的地方。对了，下次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我想多了解了解公司。”
她的目的很明显。
林星晚看了她一眼：“有机会的话。”
训练继续。
但林星晚能感觉到，气氛变了。那些投在她身上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和考量——不只是因为她的表演，还因为她有个在星探部工作的“好朋友”。
这就是苏雨柔的目的之一：公开她们的关系，让所有人知道林星晚背后有“人”。
这样，以后她以“关心朋友”的名义介入林星晚的培训和生活，就会显得顺理成章。
训练课结束后，林星晚和孟晓一起回更衣室换衣服。
“那个苏雨柔……”孟晓一边擦汗一边说，“真是你朋友啊？”
“嗯，认识很多年了。”林星晚平静地脱下训练服。
“她人看起来挺好的。”孟晓评价，“不过……我总觉得她的笑容有点太完美了，像戴了面具一样。”
林星晚动作一顿，看向孟晓。
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直觉倒是很准。
“可能是在工作场合吧，需要职业一点。”林星晚随口解释。
“也是。”孟晓点头，“不过说真的，她在星探部工作，对你来说是好事啊。以后有什么内部消息，她说不定能提前告诉你。”
林星晚没接话。
好事？
前世苏雨柔也是这么“帮”她的。在她刚签约星辉时，苏雨柔已经是赵总的助理，总是“无意间”透露给她一些“内部消息”——哪个导演喜欢什么样的演员，哪个制片人有什么特殊喜好，哪个项目有潜规则……
她当时感激涕零，觉得苏雨柔是在帮她规避风险、抓住机会。
现在想来，那些信息半真半假，有些甚至是苏雨柔故意放出的诱饵，就是为了让她一步步走入早就设好的陷阱。
比如，苏雨柔曾“好心”提醒她，某位投资人“特别喜欢有才华的新人，愿意给机会”，暗示她去参加那个投资人的私人聚会。结果那是个彻头彻尾的鸿门宴，投资人看中的根本不是她的才华。
要不是当时她机警，找了借口提前离开，后果不堪设想。
而事后苏雨柔还“心疼”地安慰她：“对不起星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没想到他是那种人……”
演得真好。
林星晚拉上牛仔裤的拉链，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镜中的女孩年轻，干净，眼神清澈。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清澈下面，是冰封的恨意在缓慢流淌。
“走吧，去吃饭。”孟晓换好衣服，拍了拍她的肩膀，“下午还有表演课呢，听说刘老师特别严格，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挨骂。”
两人走出更衣室，正好碰到沈薇薇和另外两个女生。
“星晚，”沈薇薇笑着走过来，“一起去食堂吗？听说今天有糖醋排骨，去晚了就没了。”
她的态度比之前更热情了。
“好。”林星晚点头。
一行人走向电梯。等电梯时，沈薇薇状似随意地问：“对了星晚，你那个朋友苏助理，她入职后主要做什么工作啊？会不会负责我们这批新人的联络？”
“我不清楚。”林星晚如实说，“她刚入职，应该还在熟悉阶段。”
“这样啊。”沈薇薇若有所思，“不过星探部的助理，应该能接触到很多内部信息吧。以后要是有什么好机会，你可要记得跟我们分享哦。”
她说得半开玩笑，但眼神很认真。
林星晚明白，这是在试探，也是在拉拢。
因为苏雨柔的出现，她在这些新人眼中的“价值”提高了——不再只是一个有潜力的竞争者，还是一个可能有“内部资源”的竞争者。
这就是娱乐圈的现实：人脉即资源，关系即筹码。
电梯门开了，里面已经有人。
是陈露。
她今天穿了身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低马尾，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正低头看着什么。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几人，在林星晚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很冷，像手术刀。
“陈老师好。”几个女生连忙打招呼。
陈露微微颔首，没说话。
电梯下行，气氛有些尴尬。
到了一楼，陈露率先走出去，脚步很快，转眼就消失在走廊拐角。
“陈老师还是那么吓人。”一个女生小声说。
“听说她以前是特种兵退役，”另一个女生八卦道，“所以才这么严厉。”
“真的假的？”
“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食堂里人很多，除了新人，还有很多辰星的员工。林星晚打好饭，和孟晓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沈薇薇和另外两个女生坐在隔壁桌。
刚吃了几口，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苏雨柔发来的微信。
【星晚，吃饭了吗？我今天第一天正式上班，好多事要熟悉，都没时间去找你。你训练累不累？】
林星晚放下筷子，回复：【在吃，还好，习惯了。】
【那就好。对了，我听王总监说，你们下周有内部评估？你要加油哦，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的！】
消息后面跟了一个加油的表情包。
林星晚看着这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停。
苏雨柔知道内部评估的事情不奇怪，但特意来“鼓励”她……
【谢谢，我会努力的。】她回复。
【嗯嗯！不过星晚，我听说这次评估很重要，可能会影响后续的资源分配。你最近训练那么累，要注意身体啊，别太拼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说，虽然我职位低，但能帮的一定帮。】
看，多贴心。
提醒她评估的重要性，又“心疼”她太累，还主动提出帮忙。
如果是前世的林星晚，此刻一定感动得不行，觉得苏雨柔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关心她的人。
但现在，她读出了这段话里的潜台词：评估很重要，你很累，我可以帮你——帮你什么？帮你打探内部消息？帮你疏通关系？还是……帮你“解决”一些竞争对手？
【好，我知道了。】林星晚的回复依旧简短。
【那我不打扰你吃饭啦，晚上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吃个饭？我请你，庆祝我们成为同事！】
【今晚不行，要加练。改天吧。】
【好吧，那你别太辛苦哦～】
对话结束。
林星晚收起手机，继续吃饭。
“谁啊？”孟晓问。
“苏雨柔，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
“她人真好。”孟晓感叹，“第一天上班就这么忙，还想着请你吃饭。”
林星晚没接话，只是夹了块排骨。
真好。
是啊，演得真好。
下午的表演课在另一个教室。刘老师今天要教的是“情绪记忆”——让演员调动自己的真实经历和情感，来演绎角色。
“表演不是模仿，是成为。”刘老师站在讲台前，声音沉稳，“你要成为那个角色，就要找到你和角色之间的连接点。这个连接点，往往来自于你自己的生命体验。”
他让每个人抽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简单的场景和情绪要求。
林星晚抽到的是：【火车站送别，爱人要离开去远方，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情绪：克制的不舍，强颜欢笑。】
“给你十分钟准备。”刘老师说。
林星晚走到角落，闭上眼睛。
火车站送别……
她想到了顾泽明。
前世，顾泽明第一次去外地拍戏，她去火车站送他。那时候他们刚恋爱半年，还处在热恋期。顾泽明抱着她，说“等我回来”，眼里全是深情。她也哭了，但努力笑着，说“我会每天想你”。
那时候她以为那是爱情。
现在她知道，那只是顾泽明的表演——他演一个深情的男友，而她，是他表演的观众和道具。
“时间到。”刘老师的声音响起，“谁先来？”
徐睿举手：“我来。”
他抽到的是【得知考试通过，狂喜】。他的表演很外放，手舞足蹈，笑声夸张，但总让人觉得有些刻意。
“情绪是对的，但太表面了。”刘老师点评，“狂喜有很多种，你这种是演给观众看的狂喜，不是角色内心的狂喜。下一个。”
沈薇薇抽到的是【被人冤枉，委屈愤怒】。她演得很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颤抖，声音哽咽，把一个受委屈的女孩演得楚楚可怜。
“不错，”刘老师点头，“情绪层次很丰富。但要注意，愤怒下面的委屈再多一点，你现在愤怒占主导了。”
“谢谢老师。”沈薇薇微笑回到座位。
轮到林星晚。
她走到教室中央，深吸一口气。
然后，她开始了。
没有台词，只有眼神和肢体。
她先是站在那里，目光看向虚空中的某个点，仿佛那里站着要离开的人。嘴角努力上扬，想笑，但眼睛已经红了。
她抬起手，像是要挥手告别，但手举到一半，又放下来，紧紧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那是克制，克制想要冲上去抱住对方的冲动。
然后，她张了张嘴，想说“一路平安”，但发不出声音，只能看到喉咙在颤抖。她别过脸，快速擦了下眼角，再转回来时，笑容更灿烂了，但眼泪已经滑下来。
她终于挥手了，用力地、大幅度地挥手，像要把所有的眷恋和不舍都挥出去。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下一秒就要追出去，但脚像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火车开走的轰鸣声仿佛在耳边响起。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垮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下来，头低下，整个人缩成一团。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哭出来时，她又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空茫的平静。她看着火车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然后转身，慢慢走远。
背影挺直，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表演结束。
教室里安静了很久。
刘老师看着林星晚，眼神复杂：“你……有过这样的经历？”
林星晚摇头：“没有。”
“那你……”
“我想象的。”林星晚说，“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必须送走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我不能挽留，只能笑着送他走，然后自己转身离开。”
她说的是实话，也是谎话。
她没有送走过顾泽明，但她“送走”过前世的自己——那个死在车库里的、二十八岁的林星晚。
刘老师沉默了几秒，最终说：“你的表演……很真实。真实到让我觉得，你不是在演，而是在回忆。”
这句话，让林星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谢谢老师。”她低下头，回到座位。
接下来的课程里，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刘老师的话提醒了她——她的表演之所以“真实”，是因为那些情绪都来自她的真实经历。但这样太危险了，容易被看出端倪。
她需要更小心。
下课后，林星晚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情绪。
走廊里很安静，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散步的员工。
然后，她看到了两个人。
苏雨柔，和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王振华。
他们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正在说话。苏雨柔微微侧身，专注地听着，时不时点头，脸上带着那种谦逊好学的表情。王振华则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看起来很兴奋。
距离太远，听不清内容。
但林星晚看到，苏雨柔的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正在记录。她的姿态放得很低，但背脊挺直，那种表面谦卑内里骄傲的姿态，林星晚太熟悉了。
她在经营人脉。
在讨好上司。
在为将来的“发展”铺路。
林星晚看了几秒，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苏雨柔忽然抬起头，朝她这边看来。
两人的目光隔着玻璃窗，在空中相遇。
苏雨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朝她挥手。
林星晚也微笑，抬手挥了挥。
然后，她转身，走进走廊深处。
脚步平稳，心跳如常。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她看到了苏雨柔眼里一闪而过的、来不及掩饰的东西。
不是惊喜，不是亲切。
是评估。
是算计。
是猎人看到猎物走进陷阱时，那种冷静的、精准的评估。
林星晚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
电梯门映出她的脸，年轻，平静。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游戏开始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得逞。
苏雨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