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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是被血液的味道唤醒的。

不是记忆中动物血液的腥甜,也不是那次饱餐人类血液的醇厚,而是一种更直接、更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液体,正被小心地引导进我干涸皲裂的嘴唇。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四肢百骸像是被拆散后又粗糙地拼凑起来,每一寸皮肤都残留着烈火舔舐过的灼痛,深入骨髓。尤其是双手,更是传来持续的、尖锐的烧灼感,仿佛仍被架在炉火之上。

意识在剧痛和极度的饥渴中浮沉。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看到一个熟悉的、带着浅紫色调的轮廓。我正被人轻轻抱着,枕在温软的腿上。一只微凉的手小心地托着我的后颈,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早已断气的兔子,颈部新鲜的伤口正对准我的嘴。

本能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我近乎贪婪地吮吸着那救命的液体。温热的血液滑过焦灼的食道,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迅速被我这具残破的身体吸收、转化。力量,极其微弱的暖流,开始从干涸的血管深处重新滋生。

直到再也吸不出任何液体,我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彻底挣脱,茫然地眨了眨眼。

视线清晰了些。是倾奇者。他低着头,正用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拭我嘴角残留的血迹。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他浅紫色的水干服上沾了些许暗红的血点,下摆也有些皱褶,但整体依旧整洁。原本总是带着懵懂或温和神情的脸上,此刻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嘴唇抿得有些紧,槿紫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掩盖了其中的情绪。

我想说点什么,想问他怎么样了,想告诉他我没事了。但喉咙里像塞满了沙砾,又干又疼,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最终,只是无力地砸了咂嘴,残留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

倦意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比之前更甚。身体的本能告诉我,修复远未完成。我最后看了他一眼,在他依旧平静无波的注视下,再次沉入了黑暗。

接下来的日子,就在这种断断续续的清醒与沉睡中交替。

每次醒来,总能发现自己在不同的姿势下被“喂食”。有时是像最初那样被他抱在怀里,有时是枕着他的腿,有时则是简单地躺在铺了干净衣物和薄毯的地上,他会俯下身,耐心地将盛在简陋木碗(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里的血液,一点点喂给我。血液的来源大多是兔子、山鸡等小型动物,偶尔似乎也有鱼类。

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涩,渐渐变得熟练。总是先小心地确认我是否清醒,然后用布巾垫在我的脖颈下,再开始喂食。喂完后,又会细致地替我擦拭干净。他很少说话,只是在我努力发出声音时,会用那双沉静的紫眸看着我,轻轻“嗯”一声,示意他在听。

随着摄入的血液增多,身体恢复的速度也在加快。皮肤上那层可怕的焦黑和碳化逐渐剥落,露出下面新生的、更加苍白的肌肤。剧痛在减弱,只剩下持续的酸软和双手顽固的烧灼感。清醒的时间开始变长。

我尝试在清醒时检查自己。身上被一床虽然破旧但洗得很干净的薄毯包裹着。手臂、胸膛、腿部的皮肤基本恢复了光滑,只是颜色比之前更苍白,像从未见过阳光的雪。唯有双手,还被厚厚的、干净的白色布条仔细包裹着,从布条外隐约的形状和持续的痛感判断,皮肉的生长和重塑还在进行。

我也观察倾奇者。他好像把这里当成了新的居所。山洞里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宝藏”被他分门别类整理过,摆放得整齐了些。他自己那身衣服明显浆洗过,虽然边角有了磨损和缝补的痕迹,但干干净净。他总是不停地忙碌,要么外出带回猎物和清水,要么蹲在洞口就着天光缝补衣物,要么就是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目光空茫地望着洞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情绪明显很低落。虽然依旧会回应我,声音也还是那么软糯好听,但里面总缺少了以往那种轻盈的、好奇的活力,像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我想,他一定是在生我的气。气我那天晚上那么粗暴地绑走他,气我擅自替他做了决定,甚至气我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于是,在一次比较清醒的时候,我舔了舔依旧干涩的嘴唇,沙哑地开口:“倾奇者……对不起。”

他正在用我捡来的小刀削着一根树枝,闻言动作一顿,没有抬头。

“我不该……那样绑着你。”我艰难地组织着词汇,“也不该……不听你说话。但是……我还是觉得,你不该回去。他们……不配。”

他沉默了很久,手里的树枝几乎被削成了尖细的一根。然后,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像羽毛拂过心尖:“没有生气。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

我听着,心里既松了口气,泛起一丝隐秘的开心(他不会再回到那些伤害他的人身边了),却又被更深的担忧淹没。因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那份低落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山洞的空气里,也压在我的心口。

就这样,断断续续,在他无声却细致的照料下,又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通过洞外月亮圆缺的变化判断)。我身体恢复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可以比较自如地活动了,除了双手还需要时间完全长好,力量也有些不足外,基本已无大碍。

久违的力量感(虽然还很虚弱)让我有些雀跃。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再也按捺不住,拉着一旁依旧安静坐着、低垂着头的倾奇者,兴冲冲地跑出了山洞。

“走!我们去玩!”我语气轻快,试图驱散他周身的沉闷。

我们来到熟悉的小溪边。我迫不及待地俯身,借着月光查看水中的倒影。

水中映出一个身影。银白色的头发长出来了,但不再是以前那种及肩的柔顺长发,而是短短的、毛茸茸的,像个刚长出新茬的蒲公英,带着点不驯服的翘起。皮肤依旧是标志性的苍白,嘴唇恢复了淡淡的朱红色。猩红的眼瞳在夜色中炯炯有神。五官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张带着孩童稚气和妖异美感的脸。个子……好像也没长?依旧是一副十岁出头人类男孩的模样。最让我惊喜的是,之前因为凝炼血核而严重亏空、导致形销骨立的身体,此刻竟然恢复了些许圆润,虽然依旧纤细,但不再是皮包骨头的可怕样子。看起来,就是个皮肤过分苍白、发色瞳色异于常人、但总体还算可爱的短发正太。

“看!恢复得不错吧!”我对着水中的自己眨眨眼,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看向倾奇者,咧开嘴笑。

倾奇者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月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清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紫眸深不见底。

我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玩闹的心思被更深的忧虑取代。我走到他面前,踮起脚(还是比他矮一点),伸手拉住他微凉的手。

“倾奇者,”我仰头看着他,声音放得很轻,“你这些天……一直不开心。告诉我,为什么?是因为……我强行带你走,让你没能救成踏鞴砂吗?还是因为……别的事?”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避开了我的目光,依旧沉默。

我心一横,咬了咬牙,说出连自己都觉得难受的话:“如果……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回去,那么在意他们……我……我可以……”后面的“答应你回去看看”几个字,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光是想象他再次踏入那个地方,再次面对那些人的目光,我的心就揪紧了。

但他却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紫眸,此刻盛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重的愧疚,有破碎后的迷茫,有一种近乎痛苦的领悟,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依赖。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梦呓:

“对不起,伊利斯……”

“我不想当人类了。”他顿了顿,仿佛每个字都需要极大的力气,“也不想……再叫‘倾奇者’了。”

我愣住了。

“人类……很复杂,很脆弱。变成人类……会让身边的人受伤。”他低下头,声音更轻了,却带着一种斩断什么的决绝,“我不想……再那样了。”

原来……他的低落,他的沉默,并非因为我的阻拦,而是源于对自身存在、对人类定义的彻底反思和……某种意义上的幻灭。

我心里五味杂陈,有心疼,有理解,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我拉着他,在溪边的石头上并肩坐下。

“我早就说过嘛,”我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像在重复一个有趣的游戏规则,“我们本来就是‘人’啊,是精神上的‘人’。不需要刻意去变成什么‘人类’。你看我,我就从来不觉得当‘吸血鬼’有什么不好,虽然不能晒太阳有点麻烦,但我能飞,能变成蝙蝠,多酷啊!”

我搜刮着记忆深处那些零碎的故事,挑出几个关于“模仿”、“融入”、“迷失自我”的小寓言,用我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语言讲给他听。比如一只鸟儿羡慕鱼儿会游泳,拼命练习却差点淹死;比如一块石头想变得像玉一样温润,把自己磨得面目全非……

“所以啊,”我讲完,转过身,双手捧住他微凉的脸颊,迫使他看着我。我的表情很认真,猩红的眼瞳里映着他有些怔忡的面容。

“你就是你。是那个我从华馆带出来的、漂亮得不像话的人偶少年。是那个会好奇地看着世界、会努力学习、会因为我受伤而哭鼻子的……释迦。”我顿了顿,临时想到了这个称呼,觉得比“倾奇者”更独特,更属于“他本身”。

“做你自己就好。做让你开心的事,想做的事。不用管别人说什么‘人’不‘人’,也不用管什么‘应该’怎么样。你不需要为任何人的脆弱或错误负责,也不需要为了融入谁而改变自己。”

我凑近他,额头几乎要贴上他的额头,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你是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你是我的宝物,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月光下,我看到他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绯红,一直蔓延到耳尖。那双总是盛着各种情绪的紫眸,此刻微微睁大,里面倒映着我的脸,还有漫天细碎的星光。他长长的睫毛快速眨动了几下,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一声软糯的、带着鼻音的“嗯”,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我的心上。

他心情似乎真的好了起来。虽然脸颊还红红的,但笼罩周身的那种沉重低气压明显消散了许多。不过,他还是坚持地重复了一遍:“不想叫‘倾奇者’了。”

名字……确实很重要。那是存在的符号,是呼唤的回响。“倾奇者”是丹羽和踏鞴砂赋予他的,带着那段经历的烙印。他想告别,我完全理解。

给他起个新名字,一个独属于我们之间的、全新的名字。

我松开手,挠了挠自己毛茸茸的短发,开始认真思索。记忆的海洋波澜微起,一个遥远国度的古老词汇,带着宁静智慧的微光,浮现在脑海。

“释迦……”我轻声念出这个音节,感觉它有种奇特的、沉淀的韵味。

“释迦?”他跟着重复,发音有些生涩,但紫眸中泛起好奇。

“嗯!释迦。”我用力点头,开始解释,“这是我记忆里,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一位智者、觉悟者的名字。它代表着……看透虚妄,明心见性,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努力把那些深奥的概念翻译成他能听懂的话,“就像……洗掉外面不小心沾上的灰尘,露出原本最干净、最漂亮的自己。不要被别人的看法、被过去的经历困住,要看着自己的心,做真正让你自在、快乐的事情。”

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笑着补充:“我希望你能这样。洗尽铅华,找回真我,直视本心。释迦殿下!”

最后那个带着玩笑性质的尊称,果然让他刚刚有所恢复的脸色再次爆红。

“释迦……殿下?”他喃喃重复,白皙的皮肤透出粉色,竟比月光下的枫叶还要好看。

“释迦殿下!”我笑嘻嘻地又叫了一声,然后凑上去,在他滚烫的脸颊上“啾啾啾”连亲了好几下。

“伊利斯!”他这下连脖子都红了,手忙脚乱地推开我,转身就想跑。

“释迦殿下别跑呀!”我大笑着追上去,轻易就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不再那么冰凉,带着属于活物的暖意。

他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红着脸任由我拉着。月光下,我们沿着小溪奔跑,惊起了草丛里几只萤火虫。那点点微光在我们身边飞舞,像是庆祝新生的精灵。

看着他虽然羞涩却不再阴郁的侧脸,听着耳边他渐渐放松下来的、清浅的呼吸声,我心中充满了纯粹的喜悦。

真好。

我的释迦殿下,又回来了。这一次,是以更真实、更自我的模样。

而我们将继续分享这漫长的黑夜,以及黑夜中,属于我们彼此的、微小而永恒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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