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归途,车厢里是长久的沉默。暖风烘着湿冷的衣服,混合着彼此身上雨水的气息,和傅琛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极淡的酒气与雪松香。简瑶僵直地坐着,目光死死锁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扭曲的光斑上,心跳却像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怎么都勒不住。
他最后那几句话,如同魔咒,在耳边反复回响。
“哪怕只是为了骂我一顿。”
“这才是我要的。”
她要疯了。这算什么?告白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威逼利诱?为什么偏偏在她最狼狈、最愤怒、最失控的时候,说出这种话?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他傅琛本就如此,擅长在人心防最脆弱的时候,给出致命一击?
她不敢转头,不敢去看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表情。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他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和那线条冷硬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的侧脸轮廓。
车子终于驶入市区,雨势渐小,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在水洼里投下破碎迷离的倒影。路过一个24小时药店时,傅琛打了转向灯,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
“等我一下。”他没多解释,推开车门,颀长的身影没入了药店明亮的光晕里。
简瑶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麻。他是去买解酒药?还是……
几分钟后,傅琛回来,手里除了一个小塑料袋,还有两杯插着吸管的热饮。他坐回驾驶座,将一杯递到她手里,触手温烫。
“姜茶,驱寒。”他言简意赅,自己则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然后才打开塑料袋,拿出一个白色药瓶,倒出两粒药片,就着姜茶吞了下去。
简瑶捧着那杯温热的姜茶,指尖传来的暖意一点点渗透冰冷的皮肤。她低头,小口啜饮着,辛辣微甜的液体滑过喉咙,熨帖着紧绷的神经。
他记得她淋了雨,记得她会冷。甚至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先给她买一杯。
心里那片刚刚经历地动山摇的废墟上,好像有什么细小的、柔软的芽,怯生生地探出了头。
车子重新启动,这次的目的地明确——简瑶租住的小区。一路无话,但车厢里的气氛似乎不再那么紧绷,暖风和姜茶的气息,无声地缓和着某种东西。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和上次一样。
雨已经停了,夜空被洗过,显得格外清朗,甚至能看见几颗疏朗的星子。
“到了。”傅琛停好车,侧过身看向她。
简瑶解开安全带,手里还捧着那杯喝了一半的姜茶。“谢谢傅总送我回来。”她低声道,依旧不敢看他眼睛,“还有……姜茶。”
“嗯。”傅琛应了一声,没动,目光落在她微垂的侧脸上,停了片刻。“简瑶。”
“……嗯?”她心跳又是一乱。
“今天的事,”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别想太多。”
简瑶愕然抬眼。别想太多?他搅乱了一池春水,现在让她别想太多?
傅琛迎上她带着疑问和一丝恼意的目光,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极淡,快得像错觉。“工作归工作,生活归生活。项目组的表现,我很满意。升职的征求意见稿,你考虑好可以直接回复林秘书。”
他把话题拉回了最安全、最公事公办的轨道。
“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像窗外刚刚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我的态度不变。给你时间。”
“但我也希望,”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你不要因为我的身份,或者今天发生的任何事,影响到你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你是简瑶,有能力、有脾气、会为了一个‘普通的同事’冒着大雨跑到荒郊野外的简瑶。这就够了。”
他抬手,似乎想做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敲了敲方向盘。“去吧,早点休息。”
简瑶看着他,看着他在车内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那里没有逼迫,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和……某种她以前从未察觉的、近乎克制的尊重。
他没有用强,没有用身份压人,甚至在她情绪爆发后,给了她一个台阶,将一切拉回“正常”的边界。
这反而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傅总,”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您也早点休息。酒后……别开车了。”
傅琛看着她眼中那抹掩饰不住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眸色深了深。“嗯,司机马上到。”
简瑶点了点头,推开车门。夜风带着雨后清新的凉意吹进来,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简瑶。”他又叫住她。
她扶着车门回头。
傅琛看着她,路灯的光晕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如同耳语:
“下次想骂我,不用跑那么远。”
“公司茶水间,随时恭候。”
说完,他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前方,侧脸恢复了惯常的冷峻,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听。
简瑶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她慌乱地关上车门,几乎是落荒而逃,冲进了小区大门。
直到跑进单元楼,感应灯亮起,她才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着气,手里那杯姜茶差点洒出来。
心跳如雷,脸颊滚烫。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挑衅?还是……调情?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
完了。
简瑶,你完了。
—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某种奇怪的缓冲键。工作依然忙碌,新成立的“品牌创新小组”筹备工作千头万绪,简瑶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将那些混乱的心事死死压在心底。傅琛没有再提起雨夜的事,甚至在公司里,他们见面的次数都因各自忙碌而减少。每周三次的简报照旧,他依旧专业、犀利、要求严苛,只是偶尔,在他垂眸审阅文件,或听她汇报时微微点头的瞬间,简瑶会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同于以往审视的、更复杂的情绪。
那眼神,让她心慌意乱,却又隐隐生出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
升职的调令正式下来了。简瑶搬进了市场部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办公室,虽然不大,但有了自己的空间。那条咸鱼玩偶被她郑重地放在了新办公桌的一角,绿萝长势喜人,新抽的叶子嫩绿舒展。
陈琳对她更加客气,客气底下是掩不住的疏离和忌惮。公司里的流言从未断绝,只是随着她实实在在的升职和业绩,多了些“能力确实强”、“傅总眼光毒”之类的议论,酸味依旧,但质疑声小了。
苏晓时不时微信轰炸,追问进展。“瑶啊,雨夜送姜茶!这还不算实锤?你们到底有没有实质性进展?拉小手了没?亲亲了没?”
简瑶一律回以省略号。她自己都理不清,怎么跟苏晓说?
这天下班后,她独自留在办公室,梳理小组的初步架构和年度规划。手机震动,是父亲发来的微信:“瑶瑶,周末有空吗?你王阿姨介绍了个小伙子,公务员,人挺踏实,要不要见见?”
简瑶看着那条消息,愣了很久。父亲身体好转后,最操心的就是她的终身大事。以前她总是用“工作忙”、“没兴趣”搪塞过去,但现在……
眼前莫名闪过傅琛在雨夜车里晦暗深邃的眼睛,和他那句低沉的“这才是我要的”。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回复:“爸,我最近项目特别忙,周末可能要加班,再说吧。”
几乎是刚发送成功,内线电话响了。是林秘书。
“简经理,傅总让您现在到顶层来一趟,关于新小组的预算和资源申请,需要当面沟通。”
又来了。简瑶叹了口气,收拾东西上楼。
顶层总裁办公室。傅琛似乎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正站在落地窗前喝水。听到她进来的声音,转过身。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没打领带,袖口随意挽着,整个人在夕阳余晖里,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慵懒的倦意。
“坐。”他指了指沙发,自己也走过来坐下,将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这是财务和人事对你们小组预算和编制的初步反馈,有几个地方卡住了,你看看。”
简瑶收敛心神,拿起文件仔细看。果然,财务认为初始预算偏高,人事对她要的几个人才编制也有疑虑。她迅速在脑子里组织反驳的理由和数据支撑。
“傅总,关于预算,我们做过详细测算和ROI预估,附在申请报告后面了。如果财务部有疑问,我可以当面解释。至于人员编制,品牌创新需要复合型人才,现有架构里很难调配,外部招聘是效率最高的方式,初期投入看起来大,但长远看……”
她条理清晰地说着,傅琛靠在沙发里,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目光落在她因为专注而微微泛光的脸上,眼神深沉。
等她说完,傅琛点了点头:“理由充分。明天上午,我让财务总监和人事总监一起过来,你跟他们当面沟通。需要我出席吗?”
简瑶想了想,摇头:“不用,傅总。我自己可以应付。”她不想事事依赖他。
傅琛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好。”他顿了顿,忽然问:“周末有什么安排?”
话题转得太快,简瑶猝不及防,心头一跳。“……没什么安排,可能加加班,看看资料。”
“哦。”傅琛应了一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看向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状似不经意地说:“我周末要去城西的开发区看一块地,那边新开了几家不错的私房菜,据说食材很新鲜,环境也清静。”
他转过头,看向她,夕阳的暖光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缘,连带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也沾染了些许暖意。
“要不要一起?”他问,语气平淡得就像在问她要不要一起下楼喝杯咖啡,“就当……慰劳一下最近辛苦的项目组长,顺便,聊聊小组后续的发展思路。”
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简瑶的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那上面找出一丝玩笑或试探的痕迹,但没有。他很认真。
一起吃饭?周末?非工作场合?
这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答应,就等于默认了某种关系的转变,给了他那句“心甘情愿”一个明确的信号。
拒绝……
拒绝的理由呢?加班?父亲介绍的相亲?还是干脆说“不方便”?
她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雨夜车里他低沉的嗓音,医院里他沉稳的背影,还有此刻他眼中那片平静的、等待的深潭……交织在一起,拉扯着她。
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应该保持距离,应该把一切拉回“正常”的轨道。
可心底某个角落,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叫嚣:怕什么?不就是吃顿饭吗?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吗?你不是……也对他好奇吗?
傅琛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看着她眼底的挣扎和犹豫。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消失了,办公室里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冷白的光线洒落。
终于,简瑶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轻微,却足够清晰:
“……好啊。”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傅琛的眸色,在灯光下几不可察地深了一瞬。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敲击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
“嗯。”他淡淡应道,起身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签纸,写下一个地址和时间,递给她。“周六中午十一点,这里。司机去接你,或者你自己过去,都可以。”
简瑶接过那张便签,指尖触碰到纸张,也仿佛触碰到他残留的体温。地址是开发区一个很偏僻的庄园式餐厅,她听都没听过。
“我自己过去吧。”她说。
“好。”傅琛没有坚持,“路上小心。”
“那……傅总,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简瑶攥紧那张便签,站起身。
“去吧。”傅琛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了另一份文件。
简瑶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出了办公室,直到电梯门合上,才长长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张便签。干净利落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
她答应了。
她竟然答应了。
周末的“非工作聚餐”。
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深想。
只是心口那团被压抑许久的火苗,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缝隙,悄悄地、不安分地,窜动起来。
咸鱼,好像真的要翻身了。
翻向一个未知的、危险的,却也让她隐隐悸动的方向。
